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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知遠:北平的味道

導語:這些動蕩卻也激活了這座城市,讓它從帝國權力中心的桎梏解放出來。

作者:許知遠,1976年出生,2000年畢業於北京大學計算機系微電子專業。作家,出版人。北京獨立書店單向空間的創始人。

海棠花落了一地。經過陰雨、飄雪、冰雹的一周後,春天還是回來了。在花家地社科院的大門口,我在等叫的車。有了電子導航的司機們喪失了基本的方向感,時常要吼上兩次,他們才能找到一個再明確不過的地點。

我有些恍惚,既因昨夜糟糕的睡眠,也與正在讀的這本書有關。封面模糊看出一個著馬褂的男子,「俠隱」二字大咧咧地印在他的胸前。連續三天,我沉浸在張北海描述的北平之中:英俊敏感的李天然,如何尋仇,如何捲入中日危機,又如何與幾個迷人女子捲入或深或淺的情感。這是1936年的北平,一切皆有可能。

這是一次遲來的閱讀。三年前一個深秋之夜,我見到張北海。在後海旁的一個院落,他回憶起塑造了人生的三個城市:四十年代的北平、五十年代的台北,還有六十年代的洛杉磯。

他消瘦、修長,頸上繞一條窄巾,帶棒球帽,穿白色運動鞋。他鷹爪般的手指鑽進冰桶,顫抖卻有力地將冰塊扔進酒杯,單一麥芽威士忌他尤其鍾愛。他身上有少見的酷,那是北平的公子哥兒與紐約的波希米亞混合出來的質地。他喜歡白光與詹姆斯·迪恩, 他自己的牛仔褲後袋裡常揣著小酒壺。

1936年到1940年代末,他出生、成長在北平,一個不斷被攻佔與解放的城市,一種要消失的文明;然後是台北,它處於冷戰前沿,一切風雨飄搖又壓抑不堪; 1962年,他匆忙地逃離,趕上美國的六十年代,對一個年輕人(倘若你不需要去越南打仗)那是再好不過的時代,你可以在搖滾樂、大麻、性解放中探索個人自由,同時加入反戰、平權運動追尋社會公正。

他那晚略顯羞澀,說這是他第一次公開演講,為此手裡還攥了幾張卡片,以防過分信馬由韁。可他讓人著迷的不正是這信馬由韁嗎?從炸醬麵、牛仔褲到好萊塢、東非景象,他的文章散漫不羈,他的讀者也是。多年來,他為一群隱形的讀者寫作,他們散布在香港、台灣、新加坡、紐約、洛杉磯、倫敦,歸屬於那個確定存在,但無法確定描述的海外華人社區。我很少看到一個中國作家像他這樣四處飄蕩,且又安於這飄蕩。我尤喜歡他對醉酒的描述:「因為酒在體內消失的過程反而使你更煩、更悶,於是你就再來一杯,希望能再回到慢慢進入高潮過程中的那種舒暢感覺。但問題是,這個高潮一去不返。你永遠無法再回到從前。除非你再真的完全清醒之後從頭來過。那多麻煩!於是你就又來一杯……是高潮過後這一杯又一杯,最終送你進入醉鄉。長遠下去,還使你肝硬化。」

他還對我講了李小龍的故事。六十年代,他在洛杉磯一家花店打工,曾賣花給這位尚未成名的巨星,後者在付錢後,對一臉懵懂的他說:catch me on TV。幾年後,在內羅畢工作的張北海,發現非洲鄉下孩子都向他這個華人面孔叫喊Bruce Lee。這個插曲反映了他的特性,他是個旁觀者,喜歡不經意的欣喜。

他的弱點似乎也在於此。五花八門的經驗常只是歡快的流水賬,沒轉化成對個人與時代的思考。他的文章總是滋味清淡,缺乏一種充分滿足感。

很可惜,那時我尚未讀到他的《俠隱》。在多年散文寫作後,他寫了這樣一部俠義小說,背景是中日戰爭前的北平。但我記得他講過的一個細節:那幾年,他如此沉浸於對北平細節的構建,以至於在徹夜寫作後的清晨,他出去買咖啡,在皇后區的街頭,心生恍惚,竟會感慨「為什麼今天的北平有了這麼多外國人」。

張北海

在這個傍晚,我似乎看了書中的關巧紅。看手機時,一個身穿藍色緊身裙的姑娘從我身邊晃過。她留著齊耳短髮,低著頭、夾著一個紅色筆記本。她經過一家文具店,一家複印店,然後是一個福州老闆娘的牛雜店……這些小店都有著紅藍相間的醜陋招牌,北京、上海到每個縣城與小鎮皆隨處可見,倒是與黃色、橙色、藍色的共享單車相配。而這線條柔和的緊身藍裙,像是意外的闖入者。

是她低頭的姿態,搖擺的腰身,還是缺覺帶來的恍惚,讓我想起了煙袋斜街那個動人的寡婦?關巧紅會剪裁長衫,陪你散步,故意塞錯一方手帕,融化你所有的緊張與狂亂,倘若你落難,她定挺身而出。她穿白色單褂,是「清清爽爽的瓜子臉,沒擦脂粉,亮亮的眼珠……淺紅的唇,滿滿的胸」。

然而最終開到眼前的是一輛黑色大眾,不是黃包車。我倒希望穿著白襯衣的司機是祥子的模樣,能逆行截住在京密路等紅燈的藍裙姑娘,問問她,是否也姓關。

出於一個過分功利的目的,我開始閱讀《俠隱》。我要去採訪姜文,他的新電影基於這本小說,並改成了一個豪不詩意的名字,《邪不壓正》。我曾著迷於姜文「陽光燦爛的日子」,但軍隊大院視角能捕捉到北平的氣味嗎?姜文已描述過他心目中的民國,它是黃四郎的鵝城、馬走日的上海,它們卻更像《動物兇猛》的延伸,富有誘惑,卻不那麼恰當。

《俠隱》的語調與行文,讓我很快忘掉了姜文。「東單、西單、燈市口、王府井,到處都擺著月餅、兔兒爺、菊花、供果。還有賣風箏的,賣蛐蛐兒的」,「餓了就找個小館,叫上幾十個羊肉餃子,要不就豬肉包子,韭菜盒子。饞了就再找個地兒來碗豆汁兒,牛骨髓油茶」,北平風味順著紙面自然溢出,溢出的還有那些迷人的北平女人——把李天然的手按上自己胸脯的關巧紅,在南下火車上拋出銀色打火機的唐鳳儀。這本小說喚醒了我一種生理感受,它強烈又淡然,喧鬧又靜謐,緊張又閑散,古老又年輕,直截了當又曖昧不清。城中男男女女的仇恨與懷疑最終都被柔情所包裹。

小說主角既是俠客、投機者、抗日英雄,也是北平。這城市有頹廢之美,「那象牙小壺,那黑黑褐褐的煙膏,那細細長長的針,那青白色的鴉片燈,那個老古董煙床,那個伺候煙的小丫頭」,與此同時,北平也擁抱全球文化,客串編輯的俠客要編譯有關卓別林《摩登時代》、放棄王位的愛德華八世、胡佛水壩的文章,編輯助理小蘇則投奔延安,這是她眼中的未來。

這也是動蕩中的北平,老奶奶感慨「庚子那年,八國聯軍進來,我都沒怕……如今還怕個小日本兒」,馬凱大夫則說沒趕上甲午與義和團,「可是趕上了辛亥革命,成立民國,趕上了袁世凱稱帝,完後的軍閥割據混戰,趕上了孫中山去世,就在我們『協和』,趕上了北伐,跟打到去年的內戰,趕上了瀋陽事變……現在又趕上了一次中日戰爭」。這些動蕩卻也激活了這座城市,讓它從帝國權力中心的桎梏解放出來。南京是南方權力中心,延安代表新興權力,北平反而變成了前沿,充斥著種種衝突與不確定。瑣碎的日常生活,都因這動蕩而散發出獨特魅力。

這個北平離我太過遙遠。在王朔小說與姜文的影像中,我感受到的是一個看似自由,實則充滿權力氣息的北京。從北平到北京,就像從Rangoon到Yangon、聖彼得堡到列寧格勒,或是西貢到胡志明市,簡單名字變化背後是城市味道、顏色、節奏以及一整套生活方式的變化。如今,就連王朔與姜文的北京都離我遠去了,一個嶄新的北京正在興起。這個北京的味道是什麼?一位住在望京的朋友說,那是泡菜的味道,他的社區都是韓國人。

這城市正在發生新蛻變,五顏六色的外賣摩托車取代了黃包車,煙袋斜街已變成麗江的拙劣翻版,儘管廣福觀猶在,或許關巧紅與唐風儀早已投身於視頻直播,一種無處不在的權力感四處瀰漫。

或許,這也正是我們回憶北平的最佳時機。所有最美好的一刻,都是在想像與誤讀中到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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