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一法師與雪子

春寒料峭的夜晚，清潔的月光冷默不仁的灑下冰玉清光，地面的白雪反射後，映得校園小徑煞白，獨自走在那雪風霽月里，似乎聽到莫名的喧嘩。

原來是學生宿舍里傳來纏綿悠長的樂聲，細聽是鋼琴和笛子合奏的《送別長亭外》。大概是因為這首歌節奏緩慢，便於學唱，許多小學的音樂課都會教唱，長大後才發現，其詞浩渺蒼涼，小學生怎得明白。

近代有許多得道高僧，這首歌的詞作者是弘一法師，絕對是其中最令人嘆惋傾慕的一位。39歲以前的弘一法師，在音樂，繪畫，表演，戲劇，書法方面樣樣精通，身材清瘦高挑，相貌清通淡雅，舉止風度翩翩，堪稱一代俊才。他家資殷厚，是典型的富二代，無論是家裡賢德寬厚的妻子，還是風月場所燈紅酒綠的的女人，都不能完全佔據他，太多有趣的事他在留心。之後留日時，他主修繪畫，給他做模特的是一位十幾歲的日本姑娘，叫雪子，就這樣她走進了他的世界。他們在一起生活了12年，直到他在杭州虎跑寺出家。出家初期，他拒絕接見任何人，雪子去同樣被拒，他託人帶話給她，讓她回去日本，好好生活一類。

弘一法師緣何出家，人們已有許多闡釋和猜測，所有文字都將成為無解的迷，消失在歷史的煙塵。我感興趣的是，這此後的雪子。

和法師分開時，雪子應該也有三十歲左右了，正是一個女生風華正茂的時候，如此痛失愛人，她該去責問誰呢。水漫金山一樣的淚水中，作為一位普通的女人，這種狹隘並心裡最為（有時甚至是僅僅）牽掛情愛的物種，她最想知道的恐怕是法師是否愛她。正如電影《西遊降魔篇》裡面的段小姐，生活中只有一件事，就是追隨他。而他呢，卻並不在意。

雖然答案是顯而易見的呀。相愛的人，能否結為夫妻，受到事業、社會諸多因素的阻撓。他因為那些阻撓，有時會選擇放棄你，但這並非不愛你。也許你是女性人類中他最愛的，但不是世界上他最愛的。未悟如段小姐者，踏過千山萬水要尋求一個答覆，血流滿面還在問你愛我嗎。這也肯定不能讓雪子停止追問。因為如果愛，為什麼還要出家離開呢？

這個世界有太多喜歡的東西不能擁有，所以才有黛玉葬花的悲痛。有多少愛戀，只能遙遙相望，就像月光灑向海面。有些人，不得不忘記；有些挂念，放在心裡最舒服。太多的愛情泡沫讓深愛的人迷惘懷疑，無為有處有還無，他說愛就愛嗎？他說不愛就不愛嗎？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只有你才知道，那是否是真愛。

時有時無的愛法，讓深愛的人受傷，讓不愛的人歡騰。步步緊逼的愛法，讓濃郁的人窒息，讓恬淡的人害怕。 何不像擁有風一樣，有，卻沒有，沒有，卻有。他不會逃走，你不會無。你想著，但不得已。那些讓你不得已的原因，會成就你。若非真愛，放手你會覺得輕鬆，若真的愛，放手後會一直還在心裡，調整到一個溫和適中的飽滿的沉默狀態，永無聲息，就這樣主動沉沒到宇宙的黑洞中，永不提起，但也永不消逝。

法師從緊閉的禪房裡，託人遞給雪子的紙條上，寫的什麼呢？是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年少時，以為這是一句寫給愛人的情詩，就像法師會寫給雪子那樣。隨著年齡的增長，才感到這句話里，包含著一位飽經人世滄桑的長者對世界不含誘惑的深情。美國心理學家科胡特認為，人與人之間最美好的情感，是我深深的理解你、接納你，不給你設任何條件。如果你不斷體驗到什麼是深情，你會發現，你的生命力會源源不斷地湧出，你會因此變的飽滿而豐盛。只有數次經歷了飽滿收穫後又無奈失去的人，才明白這世間原也沒有什麼永恆。大到一直在悄悄膨脹遠去的宇宙，小到分分秒秒在迭代進化的細胞。追求永恆的執念給人類帶來了多少苦痛！確知無法永恆與徹底，故無奈與絕望，體會真誠的美好，故深情而慈悲。這其中當然有清淡的絕望，與平靜的無奈。所以現在，請你好好的，我也好好的，這樣就好，有對世界滿懷深情卻不抱任何希望，這樣的感受才是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這是法師想對雪子說的么？

好的關係，會讓人成長。他只是選擇了不同方向的路，卻並未停止對世界的探索。為了讓自己永遠值得被愛，為了讓他為曾經付出的愛感到自豪，他在進步，你要努力，要好好生活，成長為一位優質愛人，值得他一愛再愛。對一個人選擇的支持，我想至少有三個層次，一是語言上，二是精神上，不僅口裡說，心理也這麼想，三是行動上，不僅心理這麼想，實際上也這麼做。法師曾說，君子之交，其淡如水，執象而求，咫尺千里。只有精神的相交相知，才是真君子之交，會跨越時空，跨越地域。總是執著於表象不放，既放棄了探索、接受實像的可能，也讓自己凝滯呆板，錯過成長的機會，這樣棄遠求近的選擇，怎對得起那一段好的關係。

日本作家夏目漱石說，今晚月色真美，可是，我也不得不回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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