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土經典｜胡炎｜自然法則

最新 04-23

【編者按】

談平頂山本土的經典是繞不開胡炎小說的。胡炎的小說上過《小說選刊》，那是中國文學最重要的文學選刊。我們上一期選發了胡炎的先鋒小說，他的小說里還有大量的寓言體小說，我們今天選發他的寓言體小說——《自然法則》。

寓言體小說是指以寓言的形式寫成的小說，它是一種通過假託的人物（動物、植物等）形象和帶有勸喻或諷刺性質的小說文體。這方面不乏經典之作，如美國的詹姆斯·瑟伯的《花園裡的獨角獸》。從某種意義上講，莊子便是我國最早的寓言體小說家。

胡炎的《自然法則》，以水族動物界一次政權的更迭為背景，成功地塑造了國君龍和跟他一起開國的蛇，以及下面的大臣蛙、蟹、蝦之類的動物形象。作者言說了一種法則，是自然的？還是我們這個東方民族的？誰解其中味？

我們大家一起來領略胡炎寓言體小說的風貌吧。

小說

自然法則

作者：胡炎 | 責編：君影

自然法則

若干若干年以前，烏水塘發生軍事政變，瘦削憔悴的龍和蛇振臂在前。一日晚，龍和蛇渴飲濁水、餓食污泥後，對面交談起來。

龍說：「咱弟兄兩個久居布衣階層，真是受盡苦難啊。」

蛇說：「揚眉吐氣之日已指日可待。」

龍說：「同生死，共患難。」

蛇說：「苟富貴，莫相忘。」

當晚，龍和蛇交頸相擁，淚眼婆娑。

多年後老蛙仰視蒼穹，一聲浩嘆。

一部破舊的史書紛揚散亂，隨風遠逝。

動物歷××××年，龍高踞龍椅。兩列臣子跪地山呼萬歲，臣子中包括曾為它立下赫赫戰功的蛇。

龍微眯雙目，笑看千里烽煙飄散。

「朕出生入死，平定四海。今天下一統，九洲再無戰亂之患，百姓自可安居樂業了。」龍說，威儀無比。

眾臣道：「吾皇英明。」

龍說：「朕比堯舜如何？」

「有過之無不及！」

龍大笑。龍的笑發出金屬的聲音，穿透力極強。後來龍注意到了蛇。龍看到蛇的臉色有些陰鬱。龍的眼皮就跳了兩下。

當然，龍的笑仍在繼續。

一個無月之夜，蟹和蝦躲在石縫裡飲酒。酒過三旬，二人都有了幾分醉意。

蟹說：「龍王登基的時候我就知道蛇凶多吉少。」

蝦說：「開玩笑？龍和蛇是從血刃中闖過來的刎頸之交，你憑什麼知道？」

蟹說：「說了你也不懂，以後好好跟著大哥干吧。」

龍登基前進行過一次民主選舉。

選舉前一天龍曾約蛇到家品茗。

龍說：「絕頂的好茶，千金難買一兩。老弟你嘗嘗。」

蛇品味有頃，頷首道：「好茶，其味深長，久品不厭。」

龍沉默了一會兒就奔了正題。龍說：

「我等平定江山，爾意誰登王位？」

蛇說：「你吧。」

龍說：「哪裡哪裡，你比我強。」

蛇說：「誰當王其實無所謂，只要我倆親如昨日，殫精為民，自可國泰民安。」

龍的表情僵了一下，繼而笑道：

「是這個道理。但國不可一日無君，總得有人當這個一把手。」

蛇說：「那就你當。」

龍說：「那多不好意思。」

蛇略一思忖：「要不就選舉一下吧，以無記名投票方式，在你我之間進行差額選舉，選中誰是誰。如此咱們也可免去推讓謙辭之累了。」

龍咳了一聲，說：「那好吧。」

蛇投了龍一票。

龍投了自己一票。

龍當選那一刻全身都在激動地發抖。龍握著蛇的手，說：

「老弟，你看，民願難違啊。」

蛇說：「你聲威遠揚，民心所向，堪當此任。老兄，祝賀你。」

龍說：「那就不客氣了，嘿嘿。」

龍封蛇為宰相。

龍還封老蛙為國師。

老蛙對自己作了國師始料未及。

作了國師的老蛙感動地看著蛇。它想這一切都多虧了蛇啊，若不是它，老夫這一肚子三皇五帝不就糟踏了，況且戰亂之年怕早已蛙頭不保。

八月十五龍宴請眾臣去御花園賞月。

蛇和蛙路上邂逅，一同前往。

皎月高懸，蛇勾起往事，喃喃道：「十五年前的今日你我初見。」

老蛙說：「不錯……」

那個同樣月色澄明的夜晚，蛇率眾兵活捉蛙。

蛙是當朝五品命官。

蛙說：「你們對我怎麼處置？」

蛇說：「殺。」

蛙說：「慢！」

蛇說：「你有何話說？」

蛙凝思片刻，賦詩一首。詞語清麗，意境悠遠。蛇不禁一震。

蛙說：「舞文弄墨不值一提。敝人精通周易天理，諳熟奇門兵書。雖不能與伯仲相比，卻可與諸葛孔明並提。此當用人之機，生殺由你三思而定奪。」

蛇拱拱手，說：「人才。成就大業時，自當重用。」

「此言可信？」

「決不食言！」

蟹在御花園負責保安工作。

蟹看到蛇和龍並肩而行，幾無君臣之分。

後來，龍和蛇坐在賞月亭內，舉杯邀明月，低頭飲花香。

蛇說：「老兄一切可好？」

龍說：「八面威風，不枉一世。」

蛇說：「老兄果然氣魄不凡。」

龍說：「彼此彼此。」

蛇正言道：「只是，居安莫忘思危，老兄。」

龍拍拍蛇的肩：「老兄這樣的稱呼是不是不太合適了？」

龍起身離去。

蛇木然獨立。

老蛙在那天晚上眼中墜下兩滴月光。

龍後來搞過一次選美。

蛇初始不同意。蛇對老蛙說：「此屬荒淫之舉，若龍耽於酒色而疏於朝政，必損我千年大計。」

老蛙說：「此事還要顧全大局。六宮粉黛，三千佳儷，古今無異。問題沒那麼嚴重，原則性和靈活性都要兼顧嘛。」

蛇說：「國師所言有理。」

選美大會由蛇主持。

蛇先在大會上作重要講話：「為了我們尊敬的龍王身體健康，萬壽無疆，也為了展示我國美女的風姿嬌麗，故而隆重舉辦本次選美……」

蛇親自為龍選了美女三百。

龍說：「愛卿辛苦，朕賜你美女五名，盡情享用去吧。」

蛇說：「你不是不知，我有陽萎之疾。多謝美意了。」

龍拍拍自己的頭，笑說：「看我這記性！」

蛇欲告退。

龍攔道：「且慢。」

「還有何事？」

「既然你有陽萎之疾，你那美艷絕倫之妻豈非苦受活寡？」

「你……」

「朕有意納你妻為妃。」

「這！……」蛇一臉羞怒，「你……你太過份了！有道是朋友之妻不可欺，這一點你都忘了嗎？」

龍擺擺手，說：「看你急的，看你急的，跟你開個玩笑，小氣鬼！」

蟹後來在一次喝醉時撞見了老蛙。蟹說：

「其實我早想宰了蛇那個混蛋。」

老蛙質問：

「為何？」

「它一直壓制我。」

「所以你就設法陷害它？」

「談不上，我哪有那麼大本事？」

老蛙禁不住給了蟹一耳光，車身離去，眼裡淚光盈盈。蟹在身後吼：

「誰它媽打我？好啊，是蝦，你小子也敢打我？看我不照死里整你！」

那年龍發起了一個運動。

蛇在這場運動里聞到飢餓的氣息和狂熱的血腥味。

蛇找到龍，說：「你錯了，施政不可盲從。」

龍說：「你說我錯？」

蛇說：「現在改還來得及。」

龍說：「你說我錯？」

蛇說：「執迷不悟後果不堪設想！」

龍說：「你說我錯？」

蛇後來在高層會議上公開對龍的施政提出了批評和建議。

龍惱羞成怒。

龍咬碎了兩顆大牙，且怒髮衝冠。

蛇被處決那天龍抓著蛇的手，久久不放。

蛇說：「何必呢？你是龍，一言九鼎。」

龍說：「哎！想起過去咱們的交情……」

蛇說：「算了，往事不堪回首。」

龍嘆了口氣：「你就是吃你這個脾氣的虧太大。」

蛇說：「本性難移，世無容人之君，生不如死。」

龍凝視著蛇，頓了頓，說：

「其實我也知那場運動不合時宜，但你好歹該給我個面子，就像那次選美，靈活一下。」

蛇面無表情：

「江山重於臉面，此事靈活不得。」

龍怫然作色：

「朕的臉面就是江山！」

蛇慘然一笑：

「早知今日，當初我真該坐了王位。」

龍搖搖頭：

「後悔了？遺憾，沒機會了。不過要是你作了王，今天斷頭的會是我。信不信由你。」

蛇頭落地時，龍掉了兩顆淚。

蟹那天喜不自禁。

蟹置了滿桌佳肴，邀蝦豪飲。

蟹說：「怎麼樣？我告了蛇個密謀篡位之罪，一來可解龍心頭之怒，二來為自己謀得了一世功名，此招如何？」

蝦說：「高！實在是高！」

蟹說：「往後這宰相就是我的了。」

蝦說：「恭喜大哥。」

蟹拍著蝦的腦袋：「好好跟大哥學吧，會有出息的。」

蝦說：「大哥，不，相爺，我敬你一杯。」

老蛙在一天夜裡看到了一顆流星。

老蛙掐指一算，哀然一嘆：我命休矣。

第二天，老蛙去見龍。

老蛙說：「龍，你不該殺蛇。」

龍說：「為何？」

老蛙說：「蛇品性高潔，且滿腹韜略。」

龍說：「如此就更應該殺。打江山時是兄弟，坐江山時是大敵。我越欣賞就越要殺，不殺終為大忌。」

老蛙說：「你不覺這樣有失人性？」

龍說：「此言謬矣。人性的本質是獸性。歷史的樂章由獸性譜成，社會的發展靠獸性拉縴。這茫茫塵世本就是獸性的角力場，功過是非何以評說？爾通曉史書，明察天地，豈能不懂於此？」

老蛙說：「慚愧，老夫空讀史書，枉知天理，皓首窮經卻並未解人間玄機。」

沉吟良久，老蛙又說：「龍，當初您也是個善人。」

龍乜著蛙，說：「有這回事？」

老蛙說：「你忘了？」

龍後來哈哈大笑：「依爾之意，朕今日已非善人了？朕氣納百川，橫掃萬仞，明天、地、人之一理，順應自然之法則，不是善人又是什麼？」

老蛙無言。

龍笑聲落地，吩咐手下：「將這老兒推出午門，斬首！」

蟹宰相手持鬼頭鉗，笑看老蛙。

老蛙說：「蟹，蛇當初正是死於你手。」

蟹說：「如今你也逃不了我的手掌心。」

老蛙說：「我知道。這是劫數。」

蟹說：「那就對不起了。」

老蛙說：「動手吧，你也長不了。」

翌年，蝦告了蟹一狀。

蝦說：「蟹整日招募潑皮惡棍，以兵團編製，演練習武，意欲篡位奪權。」

龍大驚：「當真？」

蝦說：「當真！」

龍頹然，說：「蟹是我最信任的人，想不到……」

蝦親自行刑。

蟹一臉醬菜色，說：「蝦，你個忘恩負義的王八蛋，老子平日里虧待了你？」

蝦說：「沒有。」

蟹說：「那你為何加害於我？」

蝦說：「跟你學的。」

蟹噴出一口黑血。

蝦說：「不過我可沒冤枉你，你確有野心，你這個陰謀家該殺。」

蝦得意地笑笑，手起刀落。

龍雙目一閃，半晌自語：「遲早是你的，何必操之過急呢？哎——」

這時蝦來報：「行刑畢。」

龍說：「哦。」

龍接著說：「把蝦拿下，就地處斬。」

蝦呆若木雞。

多年以後，龍成了光桿司令，且患了精神分裂症。老態龍鐘的龍有一次無意識地來到了蛇的墳前。蛇的墳頭荒草萋萋，迷離了龍的視線。

龍說：「老弟，我來看你了。」

龍說：「老弟，再叫我一聲老兄吧。」

龍說：「這都是命，對吧？咱只當玩了一把，遊戲。」

龍沉默良久，一甩手，笑道：「其實龍蛇不分家。」

龍去世後，暴雨連降三日。

兩道利閃扯天入地，蛇蜒九霄。

有人說：「一條是龍，一條是蛇。」

有人否定：「不，都是龍。」

作者簡介：

胡炎，男，1969年生。已在《北京文學》《清明》《啄木鳥》《文學界》《作品》《雨花》《四川文學》《廣西文學》《廣州文藝》《飛天》《奔流》等發表中短篇小說、小小說百餘萬字，出版小說集四部，多篇作品被《小說選刊》《作品與爭鳴》《作家文摘》《小小說選刊》《微型小說選刊》《青年文摘》《青年博覽》《讀者》等轉載評介並選作語文試題，小小說《等待錄取通知的那個夏天》收入中職《語文》教材，大型現代戲《明月芳魂》在中央電視台播出。曾獲冰心圖書獎、河南省五個一工程獎、中國微型小說年度獎、《小小說選刊》優秀作品獎等多項。系河南省作家協會會員、中國戲劇文學學會會員、平頂山市專業技術拔尖人才。現任平頂山市藝術研究所所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