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雷:弗格森退位是王朝落幕,溫格離開則是時代終結
這本該是倫敦晴朗卻平淡的一個周五,一份突如其來的聲明打破了平靜——阿爾塞納·溫格宣布本賽季結束後從阿森納帥位上離任。
這是一個大部分人猜不到的時間點:阿森納近期的表現不算好也不算差,而距離賽季結束還有不尷不尬的一個月時間,似乎早一些晚一些宣布都比現在更好,就在下周球隊將迎來或許是賽季最重要的比賽——對馬德里競技的歐聯杯半決賽,這也是俱樂部僅存的爭冠戰線——可以想像,這兩回合比賽的主題一定會是「溫格離任」,若是發揮出色,便是法國人的「激將法」起效;若是相反,則是主帥在不適合時機發布離職消息的鍋。無論結果如何,屆時的輿論情緒將背離足球競技本身,而這確實不像是尋常的那個溫格的舉止,過去22年在倫敦乃至整個英格蘭,他是最純粹的「足球本位主義者」,可能沒有之一。
即便是在位時間更長、成績更優秀的亞歷克斯·弗格森爵士身上,也能找出不少遊離於足球競技之外的元素,譬如他對賽馬的酷愛以及賽後來一杯的習慣,譬如其雙胞胎兒子與他的一些逸事……而關於溫格在球場之外的一切,人們卻知之甚少,或者說,即便知道了也無法激發起任何好奇心。這位「日常大部分時間都在看比賽錄像」的法國人,似乎22年里只是乏味地扮演了一個人生角色——主教練,阿森納隊的。
說起溫格,免不了拿他對比弗格森。就絕大部分看得到的數據而言,弗格森無疑是更優秀的主教練,他締造了一個後人尚難企及的王朝,讓老特拉福德在這個足球商業化時代成為貨真價實的「夢劇場」。在英超時代伊始,弗格森是獨一無二的統治者,直到溫格的出現,才讓他產生了危機感。儘管在最鼎盛時期,阿森納仍在這場雙紅較量中略處下風,但溫格指揮的倫敦球隊讓弗格森體會到了壓力、緊張甚至挫敗感,在世紀之交的英超,「獨角戲」終於成了「二人轉」。
弗溫二人,註定是對立的角色。出生於格拉斯哥碼頭工人家庭的弗格森,所走過的職業道路代表了幾代英國傳統足球人:無論是踢球還是執教,延續著從低級別到高級別、從小球會到大球會的攀登路徑,對於足球的認知建立於數百場實戰比賽之上,初執教鞭時便是一隊之帥,他用經驗和直覺來洞悉球場上的千變萬化。而來自斯特拉斯堡的溫格恰恰相反:曾經只是一位末流的球員,卻在踢不上球的同時拿了雙學位;法國人退役前就熱衷於學習(比如利用假期時間在劍橋上了三周的英語語言課程)和考證(28歲時就拿到了法國教練資格證);他干過現代足球俱樂部中的諸多工作,還是球員時就兼過實際角色更接近球探的預備隊教練,第一份教職則以戛納隊主帥助手之名,行錄像數據分析師之實……主教練的工作於他,更像是將諸多理論付諸實踐的實驗,也是將作為球員時不可能實現的夢想落為現實的唯一途徑——「他腦子轉得很快,是個厲害的戰術家,可惜他在比賽中常常沒法把想法付諸實踐,因為他實在不是一個優秀的球員。」溫格的第二位職業隊教練也是其足球導師的保羅·弗朗茨曾經這樣評價他。
弗格森象徵著足球中的傳統與感性,而溫格則代表了現代與理性。而他倆的對立中,又交雜著複雜的地域文化背景。英格蘭乃至英國一直以來對自家的足球抱有謎之自戀,儘管上世紀90年代中期英格蘭代表隊和俱樂部的成績直線下滑,但這並未影響到他們的自信。在那個時代,大部分英格蘭人不認為法國人有資格對英國足球指手畫腳,更何況還是一位連像樣的職業聯賽都沒怎麼踢過、此前還在蠻荒的日本執教的未名人士。
「阿爾塞納,誰?」《倫敦標準晚報》當年的標題,寫出了主流英國社會的嗤之以鼻。溫格看起來會是下一位約瑟夫·文格洛斯——捷克斯洛伐克人在1990年入主阿斯頓維拉,成為第一位執教英格蘭頂級聯賽球隊的非英國和愛爾蘭籍主帥,文格洛斯理所當然地失敗了,擁有博士頭銜的他也就此留下了一個不怎麼善意的綽號「誰博士」。那麼「誰先生」溫格呢?他甚至連一個博士的擋箭牌都沒有。幾乎整個英格蘭足壇都帶著惡意看待這位遠方來客。「他會五國語言?我青年隊里有位象牙海岸小孩,也會說五國語言。」這是弗格森的揶揄。就連阿森納時任隊長托尼·亞當斯也無法信任自己的新老闆,「他帶著眼鏡看起來就像一位學校老師。他不會比喬治·格雷厄姆好,甚至,他能正確地說英語嗎?」
這份驚訝,彼此都有。英格蘭足壇不知道誰是溫格,而溫格也被英格蘭人的習慣震驚了,比如當初來乍到的他發現隊員們竟然有賽前在休息室喝上幾杯啤酒的習慣,而自己的隊長亞當斯嗜酒如命,當時正在接受戒酒治療——這只是英國足球千千萬萬「傳統」中的一個,只有外來者才會讀出怪異。20多年前的溫格是一位革命者,他公開批評了對英國球員糟糕的飲食習慣,並為球隊招來專業營養師制定菜單,酒類和碳酸類飲料也自然從球員休息室移除了。從膳食著手改善球員的身體機能,這正是保羅·弗朗茨當年在法國所推廣的「科學足球訓練」中的重要部分,而溫格將這套理論引入英國,改變了英國足球的運營方式,至少將大陸化模式的移植時間線大大提前了。
溫格對於阿森納的影響更為深刻。法國人到來前,北倫敦已是英格蘭豪門,喬治·格雷厄姆治下的球隊雖能取得佳績,但卻踢著最英格蘭的足球——鐵血但沉悶。過去十多年裡的阿森納總被批評技術有餘、血性不足,這些軟肋卻是過去的阿森納的長處。換言之,現下人們所以為的阿森納風格,完完全全是溫格一人所打上的烙印,兵工廠曾經以華麗的風格登上過巔峰,即便是在黑暗的「無冠九年」,他們也能以吸引人的踢球方式讓球迷聊以自慰。
主帥可以確立風格,但必須由有能力的球員予以執行,強隊的比賽方式需要優秀球員,而獲得優秀球員只有購買和培養兩個路徑——溫格初來英超時正是最適合他的時代,商業化令英超球隊手握資金,博斯曼法案的實施則允許更多外籍球員的流動,在招募能執行自己戰術的外援的同時,溫格也有充分的時間來實現培養。但一切變得太快,英超迅速過渡至資本時代,在資本驅動下,更多俱樂部得到了快速爆發的機會,阿森納和溫格面對著一群急切盼望成功的挑戰者,甚至逐漸在競爭中落於下風。
關於溫格的笑話越來越多:他口中俱樂部的轉會賬戶上永遠有著7000萬英鎊的資金,「傳阿森納球員」已經可以組成幾支球隊,他似乎對如自己一般悄無聲息地來到英格蘭的年輕球員格外有耐心,雖然誰都知道這支隊伍存在這樣那樣的漏洞,但就是不願意花錢……這並非典型的溫格,他曾經也是轉會市場的重要買家,但突然變成了一位固執的老漢,堅持自己看似無法成功的原則。
其實並不突然。如果要將溫格在阿森納的22年分為兩個時期,酋長球場開始動工的2003年是一道關鍵的分水嶺。14年內要還清2.6億英鎊的貸款及巨額利息,阿森納的現金流受到嚴重影響,俱樂部財報體現了一切細節,只是對於球迷而言,沒幾個人願意去讀懂複雜的數據。拋售自己的明星球員,以低廉的價格引入非頂級球員或年輕人填補空缺,嚴格控制薪酬支出……這些符合財政要求的舉措也自然會真切地反映在成績之上。
2006年歐冠決賽失利是阿森納墜入黑暗期的開始,而這段漫長的日子與兵工廠償還貸款的日期幾乎完全同步。當球迷們唾罵著沒有出頭之日的低迷時,恐怕只有俱樂部董事會成員才會明白,在這十餘年背負巨債的日子裡,溫格擔負著怎樣的壓力。「在我的工作中,不得不忍受痛苦。這也是為什麼若有一天我墮入地域,品嘗的苦痛會比你少一些,因為我已經習慣了忍受。」這是溫格在2011年一次罕見的吐槽,不久前他賣走了法布雷加斯、納斯里,並在老特拉福德以2比8不敵弗格森的曼聯。
酋長球場
溫格是俱樂部內部建議興建新球場時的牽頭人,他提議,他堅持,他貫徹,最終由他來忍受非議。擁有經濟學碩士學位的溫格自然明白背負巨債對自己執教的影響,為什麼必須建造球場?為了一個可以持久強大的阿森納。更大更新的球場意味著有了高於多數對手的穩定收入,在資本時代的英超,阿森納至少有了可以追趕不計成本的對手的基石。「當你是一位球員時,你所想的是『我!我!我!』當你是一位經理時(英式足球俱樂部執行經理模式,主教練的許可權比歐洲俱樂部大得多),你所想的是『你們!你們!你們!』」恐怕溫格為阿森納所想的,早已超越了主教練或者經理的「本分」,不僅僅囿於眼下的合同期內,而擴展到了自己觸及不到的未來。
你可以批評溫格在近四五年里的固執,可以指摘他在臨場指揮時的種種失策,可以不滿他對本隊球員的過度愛護與寬容,但無疑,你必須承認他對阿森納有著超越常人的愛,這家北倫敦球會已經被打上了深刻的溫格烙印,甚至可以說,它在過去與未來的20多年裡都與這位斯特拉斯堡人休戚相關。很可能,在我們這一代人尚可認知的歲月里,再也看不到一位主帥能在一家頂級俱樂部中奉獻20餘年的時光與心血。就此意義而言,弗格森的退位意味著一個王朝的落幕,而溫格的離開象徵著一個時代的終結。
直到退休前不久,弗格森才與溫格建立起惺惺相惜的關係,蘇格蘭人稱之為「對手、同事和朋友」,在時代變遷的面前,競爭者成了共同的見證者。「讓我高興的是他在賽季的這個階段宣布了這個(離任)消息,這樣的話他就可以獲得一份隆重的告別。」弗格森說,「這是他應得的待遇。」確實,謝幕理應如此,阿爾塞納·溫格配得上掌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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