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日攜酒少年游
有同學說喜歡聽我講詞，那次說完辛棄疾的《破陣子.為陳同甫賦壯詞以寄之》，就問我陳同甫是誰，我告訴他是辛棄疾的好友，同為南宋愛國詞人的陳亮。他很感興趣，想讓我找幾首陳亮的詞來看看，因為是初三的複習課，課上不好牽扯太多精力說那些不考的冷門課外詞，所以也就作罷。但我一直想著這件事，想在公眾號上做一期陳亮的詞，回去翻看了一些不免有些失望：他的詞大多水平一般乏善可陳，品他的詞不如去品辛棄疾。貼出一首他知名度較高的，一看就明了：
念奴嬌·登多景樓
宋· 陳亮
危樓還望，嘆此意、今古幾人曾會。鬼設神施，渾認作、天限南疆北界。一水橫陳，連崗三面，做出爭雄勢。六朝何事，只成門戶私計。
因笑王謝諸人，登高懷遠，也學英雄涕。憑卻長江管不到，河洛腥膻無際。正好長驅，不須反顧，尋取中流誓。小兒破賊，勢成寧問疆場。
陳亮和辛棄疾是摯友，兩人主張抗金，志同道合，而且在對詞的審美上也出奇地一致。豪放詞風，偏愛長調，猶其以《賀新郎》、《水龍吟》等典型「老幹部詞牌」為最愛。愛登高，愛懷古，愛用典，再加之詞句間偶爾摻雜些嬉笑怒罵的口語味，可以看出他學辛棄疾的痕迹很重。但是辛的偉大之處就在於用句尋常卻透徹，能言眾人想言而不能言，像劍一樣，一下子就能刺到別人心裡，一不小心就刺出幾個千古名句。像「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可憐白髮生。」「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陳亮可以學他的力度，學他的用典，謀篇結構都可以學到，但是這一點陳亮是絕對學不來的。
個人認為陳亮的詞沒啥好說的，今天要聊的重點當然也不是陳亮，是辛棄疾的另一位好友，也是同為南宋愛國詞人的劉過——《唐多令》
辛棄疾和陳亮同歲，劉過比他們要小十多歲，辛很欣賞他。他的這首《唐多令》是我非常喜歡的一首，它可以在不經意間，道出一種普遍的傷感。
唐多令·蘆葉滿汀洲
宋· 劉過
蘆葉滿汀洲，寒沙帶淺流。二十年重過南樓。柳下系船猶未穩，能幾日，又中秋。
黃鶴斷磯頭，故人今在否？舊江山渾是新愁。欲買桂花同載酒，終不似，少年游。
對劉過這個人其實不甚了解，關於他人生的資料也很少，據說這首詞也是和他以往風格不太統一的一首。但是詞人最不能隱藏的就是一個情字，往往在行文中一字之差便可將情感暴露無遺，所以點滴間的表露，便可以讀出一些詞人的心路歷程。
二十年前，劉過曾經到過這裡，那時的他應該是個翩翩少年，與三五好友攜酒同游，從詩詞歌賦聊到人生哲學。那時候聚會的心境很簡單，就是一群「臭味相投」的「狐朋狗友」都愛玩，能聊到一塊去，和他們在一起的時候特別放鬆，特別快樂。年少交遊非常純粹，以心相交而非以利相交，所以大家在一起時的狀態也是一種本真的樣子，可以無所顧忌地大談自己見解，可以毫無芥蒂地八卦某件糗事。開心就笑，不開心就抱頭痛哭，反正有人陪你，有人願意聽你傾訴。
那幫朋友也是隨叫隨到，隨便一個不成樣子的借口就可以約出人來，或徘徊歧路，或月下閑逛，找間酒肆喝到打烊。為一個難解的人生命題或過不去的關卡而困惑，探討到熬紅雙眼，倦意不待，最後蒙頭大睡，睜眼醒來又是新的一天。
那時候的時間過得多慢，大家對未來的人生充滿未知的幻想，會談很多不著邊際的設想，還會荒唐地因為這些僅僅是設想的東西，而意見不合而大打出手，打完之後再握手言和，對酒當歌到天亮。
二十年後還會是這樣嗎？「黃鶴斷磯頭，故人今在否？」在那個通訊極不順暢的遙遠的時代，曾經的朋友走著走著就散了。人生經歷過很多次離別，雖然常口中叨念著「後會有期」、「天涯若比鄰」，可大家都知道，多半是相會無期，一揮手就是一輩子。
柳下系舟未穩，舟未穩，也是心不穩。他心神不定地急急下船，想看一看當年給他留下過美好記憶的地方，想像著曾經的故人向他走來，卻是想見又不敢見。中秋將到未到，盼中秋，又怕中秋……
在無常的歲月里，聚散卻總尋常。「舊江山渾是新愁」，滿目山河依舊，但徒增新愁無限。一同飲宴的是如今的好友，官場上來往密切的朋友，是一些「用得著」的朋友。大家推杯換盞連連客套，聊天說話分寸拿捏得恰到好處，讓人如沐春風。酒過三巡後，也會一起找點樂子，請歌女來彈琴助唱，互相調侃幾句，當然都是些無關痛癢的話。酒桌上再沒了那激烈的高談闊論，人人都是和顏悅色地頻頻點頭應和，這樣的氣氛倒也其樂融融，可總覺得少了那麼一點真味。
年少時的真情真味，是不可複製的。年華已遠，心境不再。就像人的一生會有很多朋友，但是知己者，不過兩三人耳。
這首詞好就好在那刺痛人心的最後一句「欲買桂花同載酒，終不似，少年游。」它同樣在尋常語句中道出了普遍的一種共鳴：我們不奢望時間能倒流，不幻想失去的朋友能再度聚齊，就是想再回憶一下年少的感覺，可不可以呢？答案是不可以。年少車馬衣輕裘，拋擲流光渾不知愁，只有在心上刻滿辛苦的印痕之後，滄桑的閱歷方使人覺察人生的殘酷，它殘酷到即使你想要追憶一下逝去的時光，找找從前的感覺，都已經是不可能了。因為就算你能把情景複製得與當年一模一樣，那老態龍鐘的心境，就會在不經意的一念間，出賣了自己。
年少總覺得時光尋常如水，無甚驚奇；分別後總以為想去不遠，還可以隨叫隨到。遍嘗悲歡後才知道，相聚才是最不易的。
我們每個人註定要走向不同的路，所以聚散無常非人力所能左右。從前太久，已經塵封；未來太遠，無從遙想；唯獨當下，可以珍重。
何日攜酒同游，與君共醉年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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