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翔驊 | 說「淚」----讀古詩詞隨筆

灑淚是人類的生理功能，是人情感的表達方式，是傷痛極致的產物。流淚、灑淚、含淚、彈淚、揮淚、濺淚……，這些對淚的描摹，我們在古典詩詞中，見之無數，其數量之多，用「恆河沙數」來形容，當不為過。其中不乏讀後讓人留下終生難忘的佳作。

陸遊的《釵頭鳳》，是許多人都讀過的名篇。他與唐婉凄婉的愛情故事，流傳甚廣，經常被文人雅士作為茶餘飯後的談資。「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鮫銷透」，傾吐了失敗婚姻帶來的畢生折磨和流不盡的淚水。以致他年屆耄耋重遊沈園，憶及唐婉曾經在此園與他恩愛的經歷，寫下了「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的凄美詩章，為後世留下至死不逾的愛情頌歌。

白居易的著名七古作品∶《琵琶行》、《長恨歌》，是兩首淚跡班班的千古名篇。唐元和十年（公元815年）白居易左遷九江郡司馬，次年秋送客湓浦口，聞舟中夜彈琵琶，聽其聲有長安京都聲，探問得知其人本是長安歌女，因年長色衰，「老大嫁作商人婦」。而「商人重利輕別離，前月浮梁買茶。去來江口守空船，繞窗明月江水寒。夜深忽夢少年事，夢啼妝淚紅闌干。」歌女的訴說，並為他轉軸撥弦彈奏，深深觸動了詩人。因遭貶謫，其不幸身世與歌女的苦難遭遇重合，產生了共嗚，以致發出為後人不斷引用的「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的呼喚。這時「座中泣下誰最多，江州司馬青衫濕」，就成為必然要發生的事情了。所以，我們今天才有了這卷百誦不厭的名篇。

《長恨歌》是一首有歷史厚度的詩，雖然它寫的是唐明皇與楊貴妃的愛情故事，但我們透過它，無疑聽到了盛唐走向衰敗的腳步聲。唐王朝自步入天寶年代，朝政日益荒廢，而這時的皇帝卻沉溺在「承歡侍宴無閑瑕，春從春遊夜專夜」 「後宮佳麗三千人，三千寵愛在一身」「從此君王不早朝」的極度荒誕的生活中。緊接著天寶十四年冬安史叛亂髮生了。這是歷史的必然。「漁陽鼙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唐明皇愴惶中帶著楊貴妃等一班人馬，離開長安，向四川逃竄。但軍隊行至馬嵬坡時發生了「六軍不發無奈何」的嘩變。面對生死抉擇，皇帝只好將「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官粉黛無顏色」的美麗妻子拋棄，一幅白綾 「宛轉蛾眉馬前死」。儘管七夕在長生殿作過「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的盟誓，但此時這些誓言早已拋到爪哇國去了。什麼「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淚相和流」，都是為了保命寧可窩囊的表現。帝王之家最缺真愛，所以「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盡期」，有可能嗎，值得懷疑。

寫淚最經典最成功的作品，無疑當推《紅樓夢》第三十四回的題帕詩。細加檢視，真還找不出有比這更好的。題帕過程，在書中更有一段精彩的描述：

這裡林黛玉體貼出手帕的意思來，不覺神魂馳盪：寶玉這番苦心，能領會我這番苦意，又令我可喜;我這番苦意，不知將來如何，又令我可悲；忽然好好的送兩塊舊帕子來，若不是領我深意，單看了這帕子，又令我可笑；再想令人私相傳遞與我，又可懼；我自己每每好哭，想來也無味，又令我可愧。如此左思右想，一時五內沸然炙起。黛玉由不得余意綿纏，令掌燈，也想不起嫌疑避諱等事，便向案上研墨醮筆，便向那兩塊舊帕上走筆道《題帕三絕句》：

其一

眼空蓄淚淚空垂，暗灑閑拋卻為誰；

尺幅鮫綃勞解贈，叫人焉得不傷悲。

其二

拋珠滾玉只偷潸，鎮日無心鎮日閑；

枕上袖邊難拂拭，任他點點與斑斑。

其三

綵線難收面上珠，湘江舊跡已模糊；

窗前亦有千竿竹，不識香痕漬也無。

細加品嚼，這三首詩環環相扣，與淚勾連，寫得如此深情，如此扣人心弦，實不多見。自《紅樓夢》面世後，幾乎無異議地被確認是寫淚的經典之作。

蘇曼殊（18841918），清末民初的作家、詩人、翻譯家。數度為僧還俗，其行狀在此不及備述。這裡要介紹他所作的十首七絕本事詩中，與淚有關的一首。這首詩曾被時人熱評，廣為流傳。現抄錄如下：

烏舍凌波肌似雪，親持紅葉囑題詩。

還卿一缽無情淚，恨不相逢未剃時。

這首詩脫胎於唐朝張籍的《節婦吟》。張的原詩是這樣的：「君知妾有夫，贈妾雙明珠。感君纏綿意，系在紅羅襦。妾家高樓連苑起，良人執戟明光里。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擬同生死。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就是這最後兩句被無縫移接，而且接的相當巧妙。缽、剃等僧語巧用其間，不但令人噴飯，更不由催人擊節讚歎。

和尚做到這份上，也夠奇芭了！

在古詩詞涉及淚的典故里，被引用最多的當是「湘妃淚」（斑竹淚），因篇幅浩繁，擬另闢專題敘述，這裡不再贅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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