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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明傑‖宋人善本觀考略

宋代雕版印刷的普及和繁榮,不僅使宋人藏書數量激增,版本類型日趨豐富,也促成了宋人善本觀的形成。「善本」一詞最早見於宋代,當為不爭的事實。文淵閣《四庫全書》影印本《五百家注柳先生集》附錄卷四中有天聖九年(1031年)穆修的一篇序文,稱:

予少嗜觀二家之文,常病柳不全見於世,出人間者,殘落總百餘篇。韓則雖目其全,至所缺墜,亡字失句,獨於集家為甚。志欲補得其正而從之,多從好事者訪善本,前後累數十。

這是迄今為止發現的最早關於「善本」的記載。此後,宋人著述中「善本」一詞的使用才漸趨頻繁。與西漢劉德提出的「善書」觀相比,宋人「善本」觀更趨明朗,其總體特徵表現為對內容完整無誤的追求,具體表現為:

崇古本、舊本、寫本

宋人的善本觀保持了尚古的傳統,有時到了近乎痴迷的地步,雖有脫謬,亦照收不誤。這與唐代韓、柳在文學領域發起古文運動,其勢波及兩宋不無關係。如歐陽修《記舊本韓文後》載其得州南李氏舊本《昌黎先生文集》六卷,「脫落顛倒,無次序」,但因「《集》本出於蜀,文字刻畫頗精於今世俗本」,仍「特以其舊物而尤惜之。」[1]朱長文,字伯原,蘇州吳縣人,其《閱古叢編序》亦稱:「余少也學古,凡古人之文,無不求而讀之,又從而藏之。好其書,如其文也。古書之載於紙墨者,幾希而存於金石者,類在於故都之外,四方之遠,與夫山林墟墓之間,唯勢位赫赫,眾所翕附,而好之甚篤者,為能多置也。」[2]在遇見多個版本時,古本或近古本往往成了宋人的首選,如沈晦,字元用,錢塘人,政和間曾以元符京師開行本、曾丞相家本、晏元獻家本、穆修家藏本校理柳宗元《柳先生集》,「四本中晏本最為精密;柳文出自穆家,又是劉連州舊物,今以四十五卷本(穆本)為正。」[3]晏本雖號為精密,但穆本最早出,沈氏仍選其為底本。

宋人對古本的嗜求,可謂多多益善,哪怕是文字稍近古,亦善之,不敢妄改,如晁說之《題寫本老子後》云:「此書故題曰《老子道德經》,勝於分《道》、《德》為兩經者。其文字稍近古,特錄之,自便觀覽。」[4]方崧卿校《韓愈集》,「其他古本『汝』多作『女』……此類非一,亦不敢盡從刊改。今之監本已非舊集,然校之潮袁諸本,猶為近古。如《送牛堪序》,閣本、杭本皆繫於十九卷之末,此本尚然。今用以為正,而錄諸本異同於其下。」[5]著名女詞人李清照逢靖康之變,悵然載書南渡,「乃先去書之重大印本者」,「後又去書之監本者」,後「金人陷洪州,遂盡委棄。所謂連艫渡江之書,又散為雲煙矣!獨余少輕小捲軸書帖,寫本李、杜、韓、柳集、《世說》、《鹽鐵論》,漢唐石刻副本數十軸,三代鼎鼐十數事,南唐寫本書數篋。」[6]可見,在李清照的眼裡,南唐寫本為最善,監本次之,一般印本又次之。宋人崇尚古舊本是走過一定彎路的,可謂歷史經驗的總結。據程俱《麟台故事》卷二《修纂》載:

景祐元年(1034年)九月,詔翰林學士張觀等刊定《前漢書》、《孟子》,下國子監頒行。議者以為前代經史皆以紙素傳寫,雖有舛誤,然尚可參讎。至五代,官始用墨版摹六經,誠欲一其文字,使學者不惑。至太宗朝,又摹印司馬遷、班固、范曄諸史,與六經皆傳,於是世之寫本悉不用。然墨版訛駁,初不是正,而後學者更無他本可以刊驗。會秘書丞余靖建言《前漢書》官本差舛,請行刊正,因詔靖及王洙盡取秘閣古本,校對逾年,乃上《漢書刊誤》三十卷。至是改舊摹版以從新校。然猶有未盡者,而司馬遷、范曄史尤多脫略,惜其後不復有古本可正其舛謬雲。[7]

可見,宋人尊尚古舊寫本,也並非一味嗜古,也有版本內容方面的考慮。葉夢得對此有過深入分析,他說:「唐以前,凡書籍皆寫本,未有模印之法。人以藏書為貴,書不多有。而藏者精於讎對,故往往皆有善本。學者以傳錄之艱,故其誦讀亦精詳。五代時……自是書籍刊鏤者益多,士大夫不復以藏書為意,學者易於得書,其誦讀亦因滅裂,然板本初不是正,不無訛誤。世既一以版本為正,而藏本日亡,而訛謬者遂不可正,甚可惜也。」[8]葉氏尊崇唐寫本,並不惟其古遠而已,實則因為舊寫本不易得,藏者益加珍惜,幾經流傳,反覆讎對,故內容更趨於無誤。對於印本給寫本帶來的衝擊,陸遊也深有感觸,其《跋唐盧肇集》云:「子發嘗謫春州,而《集》中誤作『青州』,蓋字誤也。《題清遠峽觀音院》詩作『青州遠峽』,則又因州名而妄竄定也。前輩謂印本之害,一誤之後,遂無別本可證,真知言哉!」[9]所以我們對宋人崇尚古寫本,應一分為二地看,一方面是由於其歷史文物價值之不易得,另一方面是因其內容更趨於無誤,接近於圖書的本來面貌,可正今本之失。

尊官本

我國自西漢以來就有官定正本的傳統。隋代創立科舉制度以後,為給科舉考試提供標準的範本,官定正本就顯得更有必要了。宋人對以監本為代表的官刻本尤其重視,如眉山孫氏「市監書萬卷」[10]藏於家。潞州張仲賓,家資居全路之首,「因盡買國子監書,築學館,延四方名士,與子孫講學。」[11]黃庭堅《跋秦氏所置法帖》亦稱:「它日當買國子監書,使子弟之學務實求是。」[12]宗綽,濮安懿王之子,與英宗偕學於邸,每得異書,必轉以相對,蓄書多至七萬卷。據洪邁《容齋隨筆·榮王藏書》載:「宣和中,其子淮安郡王仲糜進目錄三卷,忠宣公在燕得其中帙,云:『除監本外,寫本、印本書籍計二萬二千八百三十六卷。』」[13]倘此言不誣,宗綽所藏監本當在四萬卷以上,數量堪為驚人。李清照南渡避難,「乃先去書之重大印本者」,最後不得已才去「書之監本者」,也是尊崇官本的反映。

不過需要指出的是,宋人尊崇官本,也不全是因其為正統的原因。實際上,宋代官刻因為有雄厚的財力和優秀的人才作保證,校勘精審,內容少誤。如國子監校勘一書,先由詳勘官校畢,再送覆勘官,覆勘既畢,又送主判館閣官,覆加點校,確保了監本內容的質量。監本還多請名家手寫上版,版式精美,人們競相把它當作書法珍品來收藏,如陳造,字唐卿,高郵人,其《題國語》曰:「吾家藏是書,乃監本也,句而音之。是書字尤大,紙不惡,尤可寶。」[14]宋代其他官刻,如秘閣本、公使庫本等,就整體而言,質量也是不錯的。劉弇,字偉明,安福人,其《書楚辭後》云:「茲本傳自廣陵董天民主通之靜海簿,自雲得之林公次中家,次中得之子固所謂秘閣本者也,比模本十異四五。予從天民求之,十反不厭,然後得而視竄字之在模本者,與模本莫有,而予注其旁者,類不少別,乃歸以其說為信然。是則《楚辭》善本,視天下宜不多有矣,故余於此本尤志焉。」[15]

因此,對宋人尊崇官本,不能一味認為是阿諛權貴,維護正統,實際上也有出於對版本內容和形式的雙重考慮。

歐陽修《集古錄跋》(局部)

嗜金石拓本

這是宋人尚古的又一反映,如大文學家歐陽修,凡世俗所嗜,一無留意,於金石尤好焉,「上自周穆王以來,下更秦、漢、隋、唐、五代,外至四海九川,名山大澤,窮崖絕古,荒林破冢,神仙鬼物,詭怪所傳,莫不皆有,以為《集古錄》。以謂轉寫失真,故因其石本,軸而藏之。」[16]他在《刪正黃庭經序》中說:「有《黃庭經》石本者,乃永和十三年(356年)晉人所書,其文頗簡,以較今世俗所傳者,獨為有理,疑得其真……乃為刪正諸家之異,一以永和石本為定。」[17]可見,石本之可貴,首先在於其文古遠,「得其真」,獨為有理。

趙明誠、李清照夫婦,共收藏金石拓本多至2000件,其中漢唐石刻拓本數十軸,著成《金石錄》,考諸家同異,訂其得失,甚為可觀。曾宏父,字幼卿,嗜石刻,作《石刻鋪敘》,遠引石經及秘閣諸本,而自述其所集《鳳墅帖》特詳,多藏書家稀見的石刻珍本。另外曹士冕作《法帖譜系》、桑世昌作《蘭亭考》、俞松作《蘭亭續考》,也是在多集、廣見古舊金石拓本的基礎上完成的。即便是當代石刻,宋人也頗珍惜,如洪邁《容齋四筆》卷十《東坡題潭帖》云:「潭州石刻法帖十卷,蓋錢希白所鐫,最為善本。」

宋人緣何如此重視金石拓本?劉跂對此有過分析:

昔文籍既繁,竹素紙札,轉相謄寫,彌久不能無誤。近世用墨版摹印,便於流布,而一有所失,更無別本是正。然則謄寫摹印,其為利害之數略等。又前世載筆之士所見所聞與其所傳不無同異,亦或意有軒輊,情流事遷,則遁離失實,後學欲窺其罅,搜抉證驗,用力多見功寡,此讎校之士,抱槧懷鉛,所以汲汲也。昔人慾刊定經典及醫方,或謂經典同異,未有所傷,非若醫方能致壽夭。陶景亟稱之以為名言,彼哉卑陋,一至於此!或譏邢邵不善讎書。邢曰誤書思之更是一適,且別本是正,猶未敢曰可,而欲以思得之,其訛有如此者。惟金石刻出於當時,所作身與事接,不容訛妄,皎皎可信。[18]

劉跂認為,寫本轉相謄寫,不能無誤;而墨版有利有害,雖便於流布,但一有所失,更無別本是正;相比之下,金石拓本「不容訛妄,皎皎可信」。陸遊也認為,金石本之可貴,在於能傳遠,其《跋六一居士集古錄跋尾》曰:「予始得此本,刻畫精緻,如見真筆。會有使入蜀,以寄張季長。及再得之,才相距數年,訛闕已多。知古人慾傳遠者,必托之金石!」[19]可見,宋人嗜金石拓本,一方面是出於對其文物和書法價值欣賞的需要,另一方面則是因其內容能夠留真和傳遠。

重精校本

從實際需要出發,尋求內容正確可靠的本子,也是宋人善本觀的一大特色。宋時藏書家多以精校本為追求目標,如歐陽修於舊本韓集,屢有增補校正,據其《記舊本韓文後》稱:「凡三十年間,聞人有善本者,必求而改正之。」[20]宋綬精勤於校勘,彭乘稱「宋宣獻博學,喜藏異書,皆手自校讎。嘗謂校書如掃塵,一面掃一面生,故有一書每三四校。」[21]宋綬之子敏求,「其家藏書,皆校三五遍者。世之蓄書,以宋為善本。」[22]

宋時官方整理藏書,也以校勘精審作為評判善本的重心,如馬令《南唐書》載:「皇朝初,離五代之亂,詔學官訓校九經,而祭酒孔維、檢討杜縞苦於訛舛,及得金陵藏書十餘萬卷,分布三館及學士舍人院,其書多讎校精審,編秩完具,與諸國本不類。」[23]洪遵《翰苑遺事》稱:「帝(仁宗)既擇士編校館閣書籍,訪遺書於天下,以補遺亡,又謂輔臣曰:『宋、齊、梁、陳、後周、北齊書,世罕有善本,可委編校官精加校勘。』自是訪得眾本校正訛謬,遂為完書。」[24]周輝《清波雜誌》亦稱:「國朝慶曆年間,命儒稱集四庫為籍,名曰《崇文總目》,凡三萬六百六十九卷。爾後於《總目》外,日益搜補校正,皆為善本。」[25]

另外,宋人刻書大多悉心校勘,態度之嚴謹,堪為後世之典範,其目的就是為了給後人留下經得住歷史考驗的精校本,如朱熹刻書態度非常認真,他在《朱文公文集·答藤德章》中說:「向在彼刊四經四子,當時校刊自謂甚仔細,今觀其間,乃猶有誤字,如《書·禹貢》『厥貢羽毛』之『羽』誤作『禹』字……今不能盡記,或因過目,遇有此類,幸令匠人隨手改正也。古《易》音訓最後數版有欲改易處,今寫去,所欲全換者兩版,並第三十四版之末行五字。此已是依原版大小及行字疏密寫定,今但只令人依此寫過,看令不錯誤,然後分付匠人,改之為佳。」[26]

針對部分刻書而不事校讎的現象,陸遊提出了嚴肅批評,他於《跋歷代陵名》道:「近世士大夫所至,喜刻書版,而略不校讎,錯本書散滿天下,更誤學者,不如不刻之為愈也。」[27]對於偽托造假之書,或是不慎援引了偽書的著述,洪邁更是斥之為「淺妄書」,不足為據。

求足本、完本

宋人對圖書內容的完整性也頗重視,如曾鞏《戰國策目錄序》云:「劉向所定《戰國策》三十三篇,《崇文總目》稱十一篇,闕。臣訪之士大夫家,始盡得其書,正其誤謬,而疑其不可考者,然後《戰國策》三十三篇復完。」[28]陳振孫《元和姓纂》稱:「(該書)絕無善本。頃在莆田,數本相校,僅得七八。後又得蜀本校之,互有得失,然粗完整矣。」[29]樓鑰始得《春秋繁露》寫本、京師印本、羅氏蘭堂本,然「皆不合《崇文總目》及歐陽文忠公所藏八十二篇之數。余老矣,猶欲得一善本,聞婺州潘同年叔度景憲多收異書,屬其子弟訪之,始得此本,果有八十二篇,前所未見。」[30]宋人甚至以完本圖書作為賀壽之禮,據尹焞《書易傳後序》稱:「焞至閬中求《易傳》,得上十卦於呂稽中,實余門生也。後至武信,婿邢純多方求獲全本,以所收紙借筆吏成其書,為生日之禮,殆與世俗相祝者異矣,敬而受之。」[31]

宋人為求得一完本,還常要廣羅異本,進行輯佚活動,如蘇舜欽稱:「杜甫本傳雲有集六十卷,今所存者才二十卷。又未經學者編輯,古律錯亂,前後不倫,蓋不為近世所尚,墜逸過半,吁可痛閔也。天聖末,昌黎韓綜官華下,於民間傳得號《杜工部別集》者凡五百篇。予參以舊集,削其同者,餘三百篇。景祐初,僑居長安於王緯主簿處,又獲一集,三本相從,復擇得八十餘首。」[32]周必大序劉弇《龍雲集》:「先是,汴京及麻沙劉公集二十五卷。紹興初,予故人會昌尉羅良弼遍求別本,手自編纂,增至三十三卷,凡六百三十餘篇。」[33]紹興二十一年(1151年),鄭康佐取惠陽本、閣本、蜀本等多個版本,與教授王維對唐庚《眉山集》進行了整理,得到了一個較為完整的本子,據鄭康佐序云:「唐公之文凡十有二首,詩賦一百十有一首,與先君所傳頗有重複。既而進士葛彭年以所藏閣本相示,文凡五十六首,詩賦二百八十七首,較之所見,稍加多矣,而篇帙殽亂,句讀舛謬不可辨。未幾,又得蜀本于歸善令張匪躬之家,文凡一百四十二首,詩賦三百有十首,較之閩本,益加多矣,而增損甚少,可以取正。康佐以郡事倥傯,遂屬教授王維則讎校,旁援博取,凡所辨正,悉有據依,而唐公之文遂為全篇。」[34]

對形式美觀的追求

除對版本內容完整無誤的要求外,宋人對版本的形式和工藝,與前代相比也有了更高的追求。葉夢得因「京師比歲印板,殆不減杭州,但紙不佳。蜀與福建多以柔木刻之,取其易成而速售,故不能工」,故得出「今天下印書,以杭州為上,蜀本次之,福建最下」[35]的結論,可見宋人對圖書的用紙、刻版的工藝水平也是很講究的,把它們也歸入了評判版本優劣的重要因素。王欽臣,字仲至,性嗜古書,家藏書數萬卷,皆手自校讎,世稱善本,徐度稱其:「每得一書,必以廢紙草傳之,又求別本參校至無差誤,乃繕寫之,必以鄂州蒲圻縣紙為冊,以其緊慢厚薄得中也,每冊不過三四十葉,恐其厚而易壞也,此本專以借人及子弟觀之。又別寫一本,尤精好,以絹素背之,號『鎮庫書』,非己不得見也。」[36]王欽臣以用紙、裝幀極為講究的鎮庫本作為善本,僅供其個人使用,這實際上是一種善本特藏的思想。宋敏求也有類似的做法,「其家書數萬卷,多文庄宣獻手澤與四朝賜札。藏秘惟謹,或繕寫別本,以備出入。」[37]廖瑩中是一位刻書家,以刻韓、柳集著稱,他在刻《九經》時,「凡用十餘本對定,各委本經人點對,又圈句讀,極其精妙,皆以撫州單抄清江紙造,油煙墨印刷,其裝飾至以泥金為鑒。」[38]

除用紙、裝幀外,字體也是宋人對版本形式考察的一個重要方面,如黃庭堅《跋與張載熙書卷尾》:「《蘭亭禊》、《飲詩敘》二本,前一本是都下人家用定武舊石刻摹入木板者,頗得筆意,亦可玩也;一本以門下蘇侍郎所藏唐人臨寫墨跡刻之成都者,中有數字極瘦勁不凡,東坡謂此本乃絕倫。」[39]朱熹《答曹立之》云:「熹近得蜀本呂輿叔先生《易說》,卻精約好看,方此傳寫,或未見,當轉寄也。」[40]

宋人對版本形式的追求與版本的實用性並不矛盾,如陳振孫《杜工部詩集注》解題曰:「福清曾噩子肅刻板五羊漕司,字大宜老,最為善本。」[41]當然,形式再美的版本都是在內容少誤的基礎上才堪稱為善本的,正如陸遊《跋李太白詩》所云:「此本頗精。今當塗本雖字大可喜,然極謬誤,不可不知也。」[42]

在具體文獻環境下的變通

值得注意的是,宋人的善本觀不是一成不變的,在具體的文獻環境下,在寫本與刻本、官本與私本、真本與異本、內容與形式的比較取捨中,又會因各自的特性而有所變通。

第一、善本不必是古本舊本。當一種觀念發展到極端時,往往就背離了它的初衷。宋人尚古風氣之烈,發展到後來甚至不惜作假,以新充舊,冒充善本。如陸遊《跋陳伯予所藏樂毅論》稱:「世傳中山古本《蘭亭》『之』、『流』、『帶』、『右』、『天』五字,有殘闕處,於是士大夫所藏《蘭亭》悉然。又謂《樂毅論》古本至一『海』字止,於是凡《樂毅論》亦至『海』字止。其餘妄偽亂真,大抵如此。」陸遊針對這種不良風氣,提出了善本不必是舊本的觀點,認為「伯予此軸皆佳,後一本尤敷腴可愛,未可以『海』字為定論也。」又《跋陳伯予所藏蘭亭帖》云:「予鑒定此本,自是絕佳,然亦不必雲唐舊刻也。」[43]究竟當如何處理好古本與今本的關係呢,徐鉉提出了「務援古以正今,不徇今而違古」的思想。據其《重修說文序》:「今以集書正、副本及群臣家藏者,備加詳考,有許慎注義,序例中所載而諸部不見者,審知漏落,悉從補錄。復有經典相承傳寫及時俗要用而《說文》不載者,承詔皆附益之……俾夫學者無或致疑,大抵此書務援古以正今,不徇今而違古。」[44]

第二、善本當以「文勢義理」為準,「無論官私」。版本之學,歷來均重古本、官本、石本,至宋時尤甚。朱熹對此並無異議,但他堅決反對迷信和盲從。如方崧卿作《韓文舉正》,雖「號為精密」,「然其去取多以祥符杭本、嘉祐蜀本,及李、謝所據館閣本為定,而尤尊館閣本,雖有謬誤,往往曲從他本,雖善亦棄不錄」,導致「例多而詞寡,覽者或頗不能曉知」,朱熹乃「悉考眾本之同異,而一以文勢義理及他書之可證驗者決之。」故朱氏著重強調:「苟是矣,則雖民間近出小本不敢違;有所未安,則雖官本古本石本不敢信。」現存《韓集考異》糾正唐人舊本、石本之例甚多,而於宋代館閣校本,朱熹尤屢有質疑,認為「大抵館閣藏書,不過取之民,而諸儒略以官課校之耳,豈能一一精善,過於私本?世俗但見其為官,便尊信之,而不復問其文理之如何,已為可笑,今此乃復造為改定之說以鉗眾口,則又可笑之甚也。」[45]無獨有偶,王彥輔增注杜甫詩集時,也提出了以「義有兼通者」為選擇底本的標準,他說:「按鄭文寶《少陵集》,張逸為之序;又有蜀本十卷,自王原叔內相再編定杜集二十卷,後姑蘇守王君玉得原叔家藏,於蘇州進士何瑑、丁修處,及今古諸集相與參考,乃曰:義有兼通者,亦存而不敢削。故予之所注,以蘇本為正雲。」[46]周必大對官本也不是一味尊崇,如他對秘閣本《文苑英華》就提出了尖銳批評:「臣過計有三不可:國初文集雖寫本,然讎校頗精,後來淺學者改易,寖失本指。今乃盡以印本易舊書,是非相亂,一也;凡廟諱未祧,止當闕筆,而校正者,於賦中以『商』易『殷』,以『洪』易『弘』,或值押韻,全韻隨之。至於唐諱及本朝諱,存改不定,二也;元闕一句或數句,或頗用古語,乃以不知為知,擅自增損,使前代遺文倖存者,轉增疵類,三也。」造成這種狀況的原因是,秘閣校勘人員皆是「稍習文墨」,但「既得此為課程,往往妄加塗注,繕寫裝飾,付之秘閣,後世遂為定本。」[47]

第三、善本當為不「輕以意改書」者。重精校本,並不是要以己意妄改其內容。宋代理學的盛行,給文獻整理帶來的負面影響就是出現了尚義理而舍訓詁的傾向,荒經蔑古和妄改經義的學風有所抬頭。據《東坡志林》卷五稱:「近世人輕以意改書,鄙賤之人,好惡多同,故從而和之者眾,遂使古書日就訛舛,深可忿疾。孔子曰:『吾猶及史之闕文也。』自予少時,見前輩皆不敢輕改書,故蜀本大字書皆善本。」[48]彭叔夏也頗有同感,他於《文苑英華辨證·自序》稱:「叔夏十二三時,手鈔《太祖皇帝實錄》,其間云:『興衰治□之源』,闕一字,意必謂『治亂』。後得善本,乃作『治忽』。三折肱為良醫,信知書不可以意輕改。」[49]真正的善本,當是寧闕亦勿妄改也。

第四、善本「雖未必皆得其真,然求不為異者」。得真本、正本固然可喜,然而不能盡得,也可退而求其次,其原則就是「不為異」,這是宋人善本觀在求真方面的一種靈活變通。吳若,紹興間通判建康,時杜集注本頗多,「凡稱樊者,樊晃小集也;稱晉者,開運二年官書本也;稱荊者,王介甫四選也;稱宋者,宋景文也;稱陳者,陳無己也;稱刊及一作者,黃魯直、晁以道諸本也。」吳若認為,「雖然子美詩如五穀六牲,人皆知味,而鮮不為異饌所移,故世之出異意、為異說,以亂杜詩之真者,甚多。此本雖未必皆得其真,然求不為異者也。」[50]

與先宋相比,宋人善本觀已趨明朗。它以版本內容的精確性和完整性為主要評價指標,以校讎為手段,從時間到空間,從內容到形式,從讀書治學的實際需要出發,全面而又具體地對版本進行綜合考察,既有對傳統的繼承,又有所發展和創新,不拘泥,不固守,不迷信,反映了宋人求真、求實、求美的版本學精神內涵。

參考文獻:

[1][16][17][20](宋)歐陽修.文忠集·卷73;卷41;卷65;卷73.文淵閣四庫全書影印本(註:以下凡未註明版本者皆與此同

[2](宋)朱長文.樂圃余稿·卷7

[3](唐)柳宗元撰;(宋)文安禮撰;魏仲舉編.五百家注柳先生集·附錄·沈晦後序

[4](宋)晁說之.景迂生集·卷18

[5](宋)方崧卿.韓集舉正·卷1

[6](宋)趙明誠.金石錄·李清照後序

[7](宋)程俱.麟台故事·卷2.中華野史.濟南:泰山出版社,2000

[8][35](宋)葉夢得.石林燕語·卷8.北京:中華書局,1984

[9][19][27][42][43](宋)陸遊.渭南文集·卷28;卷30;卷26;卷31;卷31

[10](宋)魏了翁.鶴山集·卷41.眉山孫氏書樓記

[11](宋)邵博.邵氏聞見後錄·卷5.中華野史.濟南:泰山出版社,2000

[12][39](宋)黃庭堅.山谷內集·卷25;卷28;卷29

[13](宋)洪邁.容齋四筆·卷13.筆記小說大觀.揚州:江蘇廣陵古籍刻印社,1984

[14](宋)陳造.江湖長翁集·卷31

[15][33](宋)劉弇.龍雲集·卷29;周必大序

[18](宋)劉跂.學易集·卷6·金石錄序

[21](宋)彭乘.續墨客揮犀·卷7

[22](宋)朱弁.曲洧舊聞·卷4.中華野史.濟南:泰山出版社,2000

[23](宋)馬令.南唐書·卷23.中國野史集成.成都:巴蜀書社,1993

[24](宋)洪遵.翰苑遺事·卷5·書籍

[25](宋)周輝.清波雜誌.中華野史.濟南:泰山出版社,2000

[26](宋)朱熹.朱文公文集·答藤德章.台北:台灣商務印書館,1980

[28](宋)(宋)曾鞏.元豐類稿·卷11

[29][41](宋)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卷3;卷8.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30](宋)樓鑰.攻媿集·卷77·跋春秋繁露

[31](宋)尹焞.和靖集·卷3·書易傳後序

[32](宋)蘇舜欽.題杜子美別集後.見:(清)仇兆鰲撰.杜詩詳註·卷25

[34](宋)唐庚.眉山集·鄭康佐序

[36](宋)徐度.卻掃編·卷下.中華野史.濟南:泰山出版社,2000

[37](元)陸友仁.硯北雜誌·卷上.中華野史.濟南:泰山出版社,2000

[38](宋)周密.志雅堂雜鈔·卷下

[40](宋)朱熹.晦庵集·卷75

[44](宋)徐鉉.騎省集·卷23

[45](宋)朱熹.韓集考異

[46](宋)王彥輔.增注杜工部詩序.見:(清)仇兆鰲撰.杜詩詳註·卷25

[47](宋)周必大.文忠集·卷55·文苑英華序

[48](宋)蘇軾.東坡志林·卷5.筆記小說大觀.揚州:江蘇廣陵古籍刻印社,1984

[49](宋)彭叔夏.文苑英華辨證·自序

[50](宋)吳若.杜工部集後記.見:(清)仇兆鰲撰.杜詩詳註·卷25

(原文載於《圖書館雜誌》2004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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