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開東：老師跪著上課是誰的恥辱？
最近女教師郭現蕊老師跪著上課的視頻，突然走紅網路。
郭老師是河北高三歷史老師，每周28節課，正處在最後衝刺的關鍵時期，儘管患有嚴重腰椎間盤突出，但郭老師堅守崗位。為了緩解刺骨的疼痛，她堅持跪在椅子上，認認真真上好每一節課，講好每一道題……
視頻流出之後，無數網友紛紛淚目，很多人回憶起自己高三衝刺時光，那是段激情燃燒的歲月，但那也是老師把身體消耗殆盡的歲月。但老師們堅持著、屹立著、跪立著不折不扣地完成自己的工作，把每一個孩子送到他們該去的地方。
老師職業的偉大和悲慘就在這裡。腰椎間盤突出是中年老師的標配，常年站在講台上，或備教批輔改久坐的老師，最容易得這種病。
據2016年教師節一份調查統計。54.5％的老師每天工作8-10小時，26.2％的老師工作時間超過10個小時，只有19.4％的老師每天工作時間8小時。
調查問卷列舉了 11 類身體疾病。結果顯示，接受調查的教師 92.6%患有一種以上身體疾病，47.2%教師同時患有兩種以上疾病，10.9%的教師認為自己有心理障礙。這就是整體老師的健康狀況，不是郭老師一個人的身體狀況。
有些網友很不理解，郭老師為什麼不請假呢？
主觀上，郭老師不想請假，這也是很多老師的選擇。高三衝刺階段，所有老師都是全力以赴，任何一個老師都不能不會也不敢掉鏈子，這是由高考的殘酷性決定的。
大字不識的老父親曾告訴我：「兒子啊，你做老師責任大嘞，誤谷誤一季，誤人誤一生，可不敢耽誤了學生。」在決定孩子一生命運的關鍵時刻，老師就算疼死痛死也會頂上去的，人可以倒下，課不可以不上。這就是高三老師的心聲，老師課上不講課下講，如果用來說高中老師，那就是王八蛋胡說。
正如郭老師自己所說：「在高三教學任務緊張的情況下，病情有些加重。跪著能夠緩解一下疼痛，這樣有精力關注到每一位學生。教學進度也不會受到太大影響。」
還有人問，離了任何人地球照樣轉，郭老師為什麼不請假讓人代課呢？
這是教育的外行，也是對高三教學的無知。高考只有短短50天時間了，此時換老師意味著什麼。
郭老師也說：「學校之前讓我休養一下再上課，但高三孩子們真的已經進入衝刺階段，換老師雖然我可以休息一下，但學生肯定要適應一段時間，這對孩子們意味著什麼我不敢想。我必須堅持，幾十個孩子的前途命運啊!」
我曾經殘忍地想過一個問題，如果讓老師犧牲自己的健康來換取孩子們的前途命運，會有多少老師願意。我相信至少有一半以上高三老師心甘情願。所以，社會，你們可以認為我們老師傻，但你們絕不能認為我們笨。你們體會不到三年的朝夕相處的師生感情，也體會不到辛勤澆灌等待收穫的滿心期待。那是一個辛勤一年的農民對莊稼豐收的期待，那也是一個懷胎三年的母親對初生嬰兒健康的期待。
客觀原因，一個蘿蔔一個坑，每個老師都有自己一塊工作。換課不行，教學工作始終都是你的，你調換了，還要再補回來。但一個每周28節課的老師，怎麼能夠補回來？
頂課也不行。一是沒人頂。二胎放開之後，更多學校師資捉襟見肘，有些學校甚至排隊懷孕，老師人手緊張到了這個地步，哪有人頂上去？
二是頂不上。就算有空閑的人手，但也不是每個人都能頂上去的，特別在刺刀見紅的衝刺階段。
三是沒法頂。能夠頂上的老師，一般都是高三優秀老師，普遍都是滿負荷，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怎麼能調劑過來？道理很簡單，假如另外一個歷史老師生病了，郭老師每周28節課，還腰椎間盤突出，她也頂不上去。
還有一個特殊原因。一般老師對此諱莫如深，不願啟齒。不少學校為了杜絕老師請假，包含請病假、事假，設置了很高額的滿勤獎，而且滿勤獎直接與評先、評優和效績工資掛鉤。就算不在高三衝刺階段，一般老師痛啊疼啊也不會隨便請假，更何況還在特殊時期！
總之，郭老師跪著上課了，總之郭老師引起社會關注了。
一位學生家長留言：「跪天跪地跪父母，而今郭老師跪椅為學子，感天動地，向郭老師致敬。」
一位已經畢業的學生留言：「作為曾經的學生，向老師致敬!無論何時何地，擼起袖子加油干，永不言敗，永不服輸，永不放棄。」
郭老師自己卻非常平淡，她說：「我要堅守好最後一班崗，高考結束之後會好好休息治療。我只是做了該做的。50天高考衝刺路，我跪著也要與我的學生們風雨同行。」
郭老師確實讓人感動。但郭老師只是無數盡職盡責老師的一個代表。郭老師當然值得尊敬，尤其是她的犧牲精神更值得崇敬，但卻不值得提倡。如果我們老師都通過犧牲自己的肉體來培養學生，那麼這個教育是不可持續的。一個優秀老師的成長太艱難了，這樣的教育成本太高昂，太殘忍了。
我相信郭老師發自內心也不想這樣，作為一個老師，高考當頭臨陣脫逃就是罪人，而且各種扣。選擇跪著上課，幾乎是她唯一的選擇。要知道，一切沒有選擇的行為，都與道德無關。
但郭老師一旦跪著上課，很快又成為一個高尚的人。但誰想成為什麼高尚的人呢？誰想成為道德標兵呢？更多的老師只是想要做一個普通人而已。
現在郭老師成為網紅了，但有什麼用呢？28節課照樣上，腰椎間盤照樣突出，反而更不敢請假了，這就是社會給教師的道德壓力。
道德模範很多時候會成為棒子，然後重重砸在老師自己的頭上。
果然，有網友殺氣騰騰地留言：「看看跪著上課的郭老師吧，很多好胳膊好腿的混賬老師，課上不講，課後開補習班撈錢怎麼算？」
其實我很想說，公眾感動郭老師的職業精神，感動她的愛崗敬業，感動她的關愛學生，感動她的無私奉獻，感動她可以被打倒但絕不能失敗的氣概，這都是正常的。
但郭老師只是一個很普通的老師，她的做法也是自然而然的做法，只是她被看見了，被記錄了，很多人感動得熱淚盈眶。但孰料也有人借題發揮，揮舞著道德大棒，要求我們老師做得更多，恨不得我們每個老師都腰椎間盤突出，跪著講課……
郭老師當然精神可嘉，但不等於其他老師就活該被批判。其實，更多默默無聞的老師，未必是腰椎間盤突出，但都有各種各樣的毛病，前面調查說92.6%的老師健康狀況有問題，他們忍受著驚人的痛苦和傷病，戰鬥在講台之上。
我們有為了孩子安全翻過院牆的青島女老師，有自己上課讓6歲孩子在教室後方睡覺的媽媽。
我們還有多位在講台上猝死的烈士。高考在即，樂山清溪高級中學51歲的高三數學老師盧雄英，一頭栽倒在辦公室門口，壯烈犧牲。
江蘇興化楚水實驗中學41歲的陳寶興老師忍住劇痛，上完第一節課，又上第二節、第三節課，結果一頭栽倒，滿嘴是血，送到醫院途中壯烈犧牲……留下一個下崗的妻子，一個正在讀書的女兒……
其實，我們應該反思的是，是什麼讓老師這麼累？能不能不需要這麼累？郭老師每周為何28節課？歷史課每天不可能排那麼多課，除非周六周天要上課，否則不可能有那麼多課。那麼問題來了，這種強制性的加班加點究竟是怎麼形成的？老師跪著上課究竟是誰的恥辱？
我們不能無視因為瘋狂加班導致了老師健康被毀壞、不得不跪著教書的悲劇，又從悲劇中提煉出美來，然後大肆鼓勵這種行為，號召更多老師腰椎間盤突出，跪著教書，完全忘記了危害老師健康的惡。
我想起了這些可憐老師，想起了他們憔悴的面容，他們構成了我們這個時代老師的集體面貌，那麼蒼白，那麼溫暖，那麼具有職業精神……
我寫這篇文章，鍵盤多次被淚光打濕，但我並不是為老師職業感到可悲，相反，身為老師，我感到無比自豪。我自愛我的野草，但我憎恨這以野草做裝飾的地面。
有孩子曾問我，你們老師為什麼不生病？我該怎麼回答呢？因為老師一生病，很可能就再也回不來了。否則你的老師就永遠不會「生病」，他們高高的站在杏壇之上，弦歌不輟……
每個老師，都扼守著自己一塊疆土，守衛著課堂主權。課堂即戰場，誰願退縮？誰能退縮？誰敢退縮？戰士只能死在戰場上，老師也只能死在課堂上。人固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這些平凡的老師來自人民，人民也會牢牢記住他們，這才是人民教師沉甸甸的含義。
但我仍然仍然期望更多的老師，我的兄弟姐妹，愛別人的同時，也要珍惜自己。我們其實不是我們自己的，我們也有父母親人，也有天倫之樂。留得青山在，才能有書教。否則師之不存，生將焉附？我之不存，親人焉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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