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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從監獄出來後

幾度入獄,父親變得暴戾、虛榮,為了和他區分開,我刻意內向、懂事。直到,表哥罵了我一句,「你和你爸一樣」。

2009年4月份的一天,「三進宮」的父親回來了。時隔三年見到父親,我沒有想像中的尷尬和激動,開玩笑的說了句:「你回來了?」父親抿著嘴嘿然一笑,同行的人也笑。悶熱的天氣讓我想起了父親離家的那個下午。

我升初中的那一年的夏天,父親看到家門口守著兩個不認識的人,兩個人慢悠悠地吸著煙,都是一副漫不經心的神色。父親一面將電動車減速,想湊近後辨認下到底是誰。在看到兩人的表情後,一種不祥的預感襲向心頭,幾乎是出於下意識地把車子轉向,只出去了十來米,在街頭的拐角處,被埋伏在那裡的警察撲倒。

我放學回來,母親沒有像往常那樣忙活著做飯,而是獃獃坐在床邊,用手抹著淚。她看到我進屋,用手招呼著我坐在她旁邊,用低沉和顫抖的聲音和我說:「鵬,你爸出事了。」

從我記事開始,「你爸出事了」這句話,這是第三次聽到。

小的時候,父親經常不在家,一出門就是十天半個月。母親為深夜回家的父親打開家門,會問問他幹什麼去了。父親總會梗起脖子,沒好氣地頂回一句:「我愛去哪就去哪!」不過,慢慢地,家裡人還是知道了,父親和相鄰鎮子上幾個痞子混混聚在一起,做些買賣。說買賣是為了掩丑,其實也就是小偷小摸。有時候父親會往回捎帶一些殘羹剩飯,都是和那幫朋友吃喝剩下的。

人們習慣性地把小偷和好吃懶做聯繫在一起,其實也不盡然。父親不僅勤快,還很吃苦。

父親九歲那年,爺爺得了肺結核撒手而去,留下了奶奶和三個兒子相依為命。爺爺一死,全家人的景況從天上掉到地上。奶奶為人和脾氣都不咋樣,在生產隊里做最重的活,拿最低工分,按當時的術語來說,是「吃低杠」,一家人的口糧到了最低限度。

爺爺死的那年,大伯12歲,父親9歲,小叔才5歲。家裡有兄弟三人,老二是最苦的。早上起來,父親要起來生火做飯,放學要回家割草餵豬、洗衣服、準備晚飯,星期天還要下地幹活。父親小時候很調皮,奶奶生氣之下就不給他飯吃,飢餓驅使下,爸爸連餵豬的豬食都吃過,他曾經向我說過豬食桶里撈起的芋頭如何香甜。

在農村,一個年輕寡婦拉扯著三個孩子生活,不可能沒有風言風語,也絕不缺少欺凌和鄙視。父親無論吃了什麼虧,回家後都不敢和奶奶說,因為那些罵人的話,結尾都是「你這沒爹養的。」父親上學頭腦並不笨,有次參加鎮上的數學比賽還得了第七名,後來準備去縣裡參加比賽,卻發現自己的名額被另一名同學頂替了。究其原因,也是因為家裡窮,是個「沒爹養的」罷了。

村裡和父親同齡的人都承認,父親受的罪最多、乾的活最多。村裡一起去碼頭上卸貨當苦力的,一共有二十多個青年,兩個月後,只剩下了父親和另外一個人。其他的那些青年,受不了碼頭上的苦,先後都離開了。那段時間,父親推著獨輪車在沙灘地上走,推車上是二百來斤的貨,車輪陷在沙灘的深坑裡……這是父親的20歲。

我出生後兩三年,父親買了一輛520摩托車,車后座的竹簍里滿滿當當地放著蔬菜。他早上四點鐘起,騎著摩托車去三十里外的縣城賣菜,一天可以賺80元左右,一個建築小工忙活一天不過是十塊錢。

劇照 | 《父子》

父親還去過幾百里之外的地方販過知了猴,熬夜騎摩托往回趕,因為過度的疲勞,許多次他騎著摩托車睡著了,遇到過不止一次危險。

靠著此類小買賣,家裡逐漸富裕起來,添置了全村第一部BP機、手機,第一台彩電,父親也因為勤勞能幹受到村裡人的尊敬,被評為「致富帶頭人」,還當選為村委會的小組長。

事情就是在這個時候起了變化。在外出干買賣的時候,父親認識了一些「道上」的朋友。父親年輕的時候打架鬥毆一類的事也沒少做,遇到這幫人立馬熟絡起來,勾肩搭背,很是親熱。賣菜,本小利薄,趕上天氣和價格不好,還會虧本。父親和那幾個朋友,合起伙來做起了「沒本的買賣」,也就是偷盜。我五歲的時候,他們幾個人因為分贓不均,起了矛盾。其中一個人暗地裡告訴失主丟的東西在我家。失主尋上門來,結果人贓並獲,當場就報了警。在刺耳的警車聲和失主的罵聲中,警察撥開圍觀的村民把我父親帶走了。

當時我還小,不懂事。好心的親戚幫忙想辦法,「鵬,你爸出事了。公安局的叔叔來問你什麼事,都說不知道;問你爸是幹什麼的,你就說是賣菜的,其他什麼也別說,懂不懂?」一面還不忘安慰我母親。親戚看我不機靈,怕警察問話的時候說漏了嘴,還把我帶到他家住了一晚。

在派出所,父親一口咬定那隻羊是在路上撿到的,失主不依不饒,丟了的20多隻羊也要父親賠償。家裡拿出4000元錢活動了一下,失主也同意私了。那是2000年左右,錢還很實。

父親被放出來了。這件事在村裡引起了軒然大波,許多人見面後「關心」地問父親一些情況。一些難聽的話逐漸傳了出來,甚至有流言說父親用刀子捅死了人,抓起來槍斃了。母親因為這件事受了驚嚇,從此有了做噩夢和失眠的習慣。

那次事之後,家裡好幾年才緩過來。父親依舊能幹,而且由於為人正直,辦事公道,被村民選為村委會主任。2003年,經我們村子的一條鐵路線正式開始施工,父親和村支書幾個人合夥包了個工程,如果能夠按期完成,父親可以獲得10萬元左右的分紅,這在當時農村是一個大數目了。

父親跑前跑後,為新工程張羅著一切。從找關係到簽訂合同,從進原料到找建築工,都是父親一人在操作。那時候家裡常常擺下酒席,款待工程上來往的人。母親做飯炒菜,每次都要忙到深夜,可是沒抱怨過一句,我們都把這種忙碌認為是做事業的需要。

父親作為村委會主任,主持了全村的通街、征糧、劃分宅基地的工作,那些年農村「村村通」,父親給村裡設計了一條十八米寬的水泥主路,上級領導視察的時候都誇好。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所以村民又選他做了一任村委會主任。然而,組織的眼睛也是雪亮的,考慮到父親有犯罪前科,沒有同意他的入黨請求。

村支書要辦個養牛場,需要一筆貸款,他自己信用不佳而貸不到錢,父親就以自己的名義給他貸了2萬元。父親和另一個胖乎乎的村委會組長也處的不錯,經常到他家打牌、喝酒,父親還給這個謝頂的人起了個外號叫「土司」(禿司)。

順風順水的生活讓父親迷失了自己。他開始整夜在「土司」家裡賭錢,把辛辛苦苦賺來的錢隨意揮霍出去,全然忘記了當初賺錢是多麼不容易。一次酒後,他和「土司」、村支書幾個人,去城裡的「洗頭房」里洗頭按摩。父親竟然把我也叫上了,說是領我去見識見識。

「洗頭房」里很香,女人濃妝艷抹,穿著暴露的衣服,一口一個「大哥」。父親洗頭,土司和村支書做了個全身按摩。「土司」表示服務得不到位,要對按摩女進行「反按摩」。「土司」眯著眼睛,斜叼著一根香煙,一雙大手在那女人身上遊走。「洗頭房」里女人的嬉笑聲,男人的說笑聲亂成一團,在一個角落裡吃著雪糕的我,才七八歲,茫然看著發生的一切。

父親開著玩笑說自己「吃喝嫖賭抽」五毒俱全,把其他人逗得樂不可支。父親確實開始和一些女人糾纏不清,家裡也不斷吵架,母親還帶著我回娘家一次。

劇照 | 《父子》

2003年的秋天,父親一臉鮮血的被幾個人扶了回來,送父親回來的人喊:「二嫂,快去打盆熱水,拿一塊乾淨的毛巾。」父親用手捂著臉,身上穿的尼龍襯衫上落滿了血跡。

父親一面用熱水洗著臉,一面和母親說起事情的緣由。原來,下午父親在村西頭樹林里指揮工人伐樹,一個沒留神,鋸斷的樹木砸下來,樹杈把臉劃破了。連換了幾盆熱水,最後父親臉上出現了一道五六公分長的深深的傷疤。送他回來的村裡人,責怪他為什麼不站遠一點。父親不好意思地嗐了聲氣,說沒想到那棵樹還能砸到自己。來人囑咐父親要及時看醫生,就走了。

母親把大門關上,坐在父親面前,默不作聲地盯著父親看了一陣,突然問道:「你老實說,到底是怎麼回事?」

「什麼怎麼回事?我不都說了嗎?」父親揚起臉反駁。

「樹枝划到臉根本不是這個樣子,你沒說實話。」母親根本不相信。

不管怎麼問,父親始終不肯繼續談這個問題。兩人吵了一會,父親借口要去衛生室處理傷口就走了。到天黑才回家,回來後匆匆收拾了一下衣服,坐上車就出了一趟遠門。

「到底出了什麼事?家也不待了?」母親追了幾步,質問著父親。

「你別管我,在家裡帶好孩子,別給我打電話。」父親臨別時只留下這麼句話。

劇照 | 《父子》

母親不斷地去父親經常來往的人家裡問問情況,一個個令人心焦的夜晚,母親經常是睜著眼睛度過的。

兩星期後,父親回來了,我和母親都迎到門口,眼前的父親一切正常,什麼事也沒發生。

母親責問他,怎麼也不打個電話回來,讓家裡人擔心。父親笑嘻嘻地一指自己的臉,原來傷疤猙獰的地方,變得平平整整的了,不仔細看得話根本看不出來。父親去做植皮手術去了,母親和我頓時鬆了一口氣,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我們以為事情結束了,實際上,這才剛剛開始。

一個月後的一個夜晚,揭開了這件事真正的謎底。

我忽然被一陣急速的敲門聲驚醒,門外的人大聲呼喝著父親的名字。父親睜開眼就從被裡跳到地上,鞋都沒來及穿,直接奔到門外,爬上西屋房頂,跳了下去。他跳下來的聲響卻提醒了叫門的人,「你往哪跑!」接著是「啪」的一聲,似乎是鞭炮的響聲,後來再也聽不到什麼了。

聽到這裡,母親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緊緊抱著我,身子篩糠似的顫抖個不止。過了一會,我覺得頭頂脖頸濕乎乎的,抬頭一看,才知道那全是母親的淚。

那聲鞭炮聲是槍聲。母親用盡全身力氣大喊著父親的名字,像是失去了理智。

門外一陣毆打和叱罵的聲音,過了一會,能聽到父親在小聲求著來抓他的人,說了好一陣子,有個人斥道:「快點去!別耍什麼花樣!」

父親進來了,頭髮凌亂,嘴角流著血。他慢慢地走進來,讓給他找條褲子穿,一面看著我,就像平日里送我去上學那樣。他親昵地呼喚著我的小名,「兒子,過來爸爸抱抱你。」

我猶豫要不要走過去,母親在後面用手推我,哭著:「快去啊,快去啊。」

父親左右親著我的臉頰,用很柔和的聲音說:「兒子,爸爸有事這段時間不在家。你在家裡要聽媽媽的話,好好學習,爸爸過幾個月就回來了……」

「你要去哪?——我要跟著!」

劇照 | 《父子》

父親沒來得及回答,門外就傳來了不耐煩的聲音:「還沒好嗎?!」

父親連忙答應著「這就好了!」他利索地穿著衣服,說回來時給我帶玩具。父親披上一件大衣,在我和媽媽的注視之中走了。

過了幾天,母親斷斷續續知道了事情的真相。父親確實不是伐樹時受的傷,而是偷東西的時候,被回家的男主人撞見了,那人拿起鐵鍬照著父親亂戳,這才留下了長又深的傷口。他出去的一個星期,不僅在做美容手術,還在多方面的打聽消息。他覺得風頭過去了,這才回家,沒想到一個月後,警察還是找上門來。

就這樣,2004年父親「二進宮」,春節也在看守所里度過。這一年正好是猴年,父親的本命年,他36歲。不久後判決下來了,刑事拘留七個月,罪名是入室盜竊。

警匪片輸灌給我們一種牢不可破的觀念:警察是正義的使者,專門抓壞人。可是那次深夜抓捕讓我不再是警匪片的熱忱看客,而是一個警匪片中活生生的演員。

英語老師講到「thief」這個單詞,他攥緊拳頭,臉上的肌肉綳起老高,「清朝時抓住小偷,會把小偷的一隻手砍掉。要不然他記不住,出來後還會再犯的!」同學們聽了之後紛紛點頭稱是,全班36個人,只有我沒點頭,不為別的,就因為父親是小偷,而且是再犯。

2005年,父親從看守所放出來,七個月的時間讓他老了七年,他放出的時候頭髮都花白了。

在父親入獄期間,村支書和幾個合伙人把鐵路工程款一分了事,而工人的工錢全都算到了父親的頭上。逢年過節來要賬的工人踩破了門檻,弄得家裡過年也不安生。父親好幾次催著村支書清算賬目,他推三堵四就是不清賬。不僅如此,村支書還把貸銀行的2萬元說成是父親的欠款,實際上錢是他花了。父親和母親商量了下,開春送我去縣城上學,全家都搬到縣城裡去。

在縣城裡租好房,聯繫好學校老師,父親就琢磨著怎麼賺錢。這時候他認識了鄰村一個叫「小陳」的男人,開始偷起電動車;剛開始父親瞞著我,說是在做安裝煤氣罐氣門閥的工作。「小陳」手把手教了父親,從怎麼偷到怎麼賣出去都教了。父親開始在各大商場、停車場偷盜電動自行車。

劇照 | 《父子》

家裡逐漸來了很多同行。除了「小陳」外,還有「老李」、「河馬」、「老陳」,家裡往往熱鬧到深夜,這種熱鬧充滿了對前途的茫然,每個人說到自己做什麼都會低下頭,偷來的車用行話「大件」和「小件」代替,「小件」就是電動車,「大件」就是摩托車。一般老李踩點望風,「河馬」策應,「父親」或者「小叔」動手,偷到的車子賣給「老陳」。

父親自從幹上這一行,花錢大手大腳起來,連著兩個月請老李、「河馬」幾人下館子吃喝,每次要點上十來個菜,自己穿的也都是名牌。照理說,家應該是富裕了,其實不然,母親在菜市場上給人做蛋糕,每天工作九個多小時。而我吃穿,和周圍的小朋友也沒有什麼兩樣。「河馬」,一次酒後紅著臉齜著牙叫道:「攢錢幹啥?錢攢多了就出事!」錢攢到一定程度,就到了入獄的時候了。

「河馬」一語成讖。父親攢了夠買兩台收割機的錢,想金盆洗手的時候,忽然鋃鐺入獄。

父親出事之後,家裡又一次掉到谷底。那些朋友在父親出事後,跑的比兔子還快,生怕拖累到他們。父親攢下的七八萬塊錢,在託人辦事的時候花了個一乾二淨,一些偷車時候結下的仇家趁機登門報復,甚至拿著刀威逼過母親和我,母親只好帶著我搬了家。

過了大概兩個月,父親的判決下來了,勞動教養三年,在棗莊服刑。

父親服刑的三年里,向家裡打過幾次電話。監獄裡打來的電話沒有號碼和歸屬地,手機屏幕上是一片空白。父親打電話的主要事由就是要錢。監獄是靠錢和關係說話的地方,沒有關係,那只有花錢,這樣可以少受些罪。勞動佔到監獄生活的很大比重,父親乾的主要是穿手串、塗纜繩的雜活。勞動任務很重,往往要趕到晚上十二點,第二天六點就要起床集合,除去吃喝拉撒,一天的睡眠時間只有四個小時。臨睡前,全體大聲背誦《監獄規定》,全文一共324個字,聲音不洪亮還要挨整。

劇照 | 《父子》

父親坐牢期間,我和母親還去看過他一次。那是個有些荒涼的地方,走上幾里地也看不到有個小賣部,我的唯一印象就是黃土路和路兩旁歪七扭八的楊樹。

臨行之前,母親特意為父親包了一盤豬肉白菜的水餃,帶上了一瓶老乾媽辣椒醬,買了幾根雙匯辣脆腸。還把紅辣椒炒干後和花生磨成面裝到一個塑料袋裡,這種辣椒面是父親最愛吃的。這些食品按照規定是不許探監時候帶進去的,所以我們把它們裹到了給父親帶的一床被褥中。負責檢查的是一個二十齣頭的小夥子,讓我們把被褥打開,小夥子只把水餃挑了出來,說是不允許往裡面帶食品,至於其他的東西,都裝作沒看見,我們都深深地感激他的好心。

有很多話要和父親說,可是時間不夠,會見室是電影電視上常見的探監的地方。我和母親兩個人進了會見室,和父親說了會話。父親請示了一下,能否吃我們在路上買的籠包,結果遭到一頓訓斥。父親囑咐我好好學習,聽媽媽的話,他還有一年就出來了。臨別的時候,父親問母親要了一支牙刷,說是監獄裡買不到。

那年汶川地震,消息傳到了父親所在的監獄。父親在救災獻愛心的捐款箱里,放了兩千塊錢,受到了監獄方的通報表揚,獲得了減刑一天的獎勵。父親打電話的時候,讓母親和我為他搜集一下好詞好句,還要我們按照監獄內部報刊上的文章,給他寫幾篇作文郵過去。在報刊上發表一篇文章,可以獲得一天的減刑。父親坐牢期間努力表現,獲得了三個月的減刑,2009年4月提前出獄了

父親後來解釋了,為什麼問母親要了一支監獄外面的牙刷。監獄裡的牙刷只有牙刷頭,牙刷頭下面是凹槽。使用的時候,手指塞到凹槽裡面,用手指頂著刷牙。這樣做的有個好處,可以防止囚犯自殺。父親還說了很多,最後他嘆息了一聲說道,一個人做什麼都不要坐牢,太痛苦了。

我看過一部叫做《紀實片場》的紀錄片,裡面抓捕罪犯的場景,從曠野、賓館到鬧市、街角。看的時候,我冒出一個疑問:為什麼沒有到犯罪嫌疑人家中抓捕的?

這個問題很快有了答案:並不是沒有到家中追捕的案件,而是拍攝者都刻意的迴避了。到家中追捕的場景實在太凄慘了,讓不應該為案件負責的家屬受到了莫大的心理傷害。拿我母親來說,三次進家逮捕讓她患上了神經衰弱,夜晚聽到警報會猛然間驚醒,只有握住在旁邊人的手才能平復心悸。

而我也難免受到同學的嘲弄。「你爸爸是小偷」的說法,也在有意無意中流傳出來,在上學放學的路上我從來沒有玩伴。得知了這種情況,父親憤怒的說:「你告訴他們,我明天就去偷他家。」村裡一個婦女,她男人在韓國打工,談到父親時就說了一句:我男人和他可不一樣,他在坐大牢,我男人在拚命幹活。因為這句,母親連著一個月沒有出門。

三年的勞教生活改變了父親的性格,他開始在人前肆無忌憚地大聲辱罵母親,忘記了三年來是母親撐起這個家;他也開始向周圍人不斷地羞辱我笨,沒眼色,手腳慢,連刷碗,也會被他奚落半天。

劇照 | 《父子》

在一個夏天的夜晚,父親因為一點小事又開始奚落我,我忍耐不住向父親發了火。曆數他對我們母子的虧欠,疾言厲色地訴說這幾年來他帶給我們痛苦,最後丟下一句:你身為父親,做不了榜樣我不怪你,但是你別給我惹下麻煩。

父親聽到我這番話,臉上流露出了詫異和羞愧的神色,默默低下了頭。看到他這個樣子,我有些不忍,但還是硬下心來。

這番話無疑給了父親很大的傷害,有一次他和村裡人喝酒,說到這件事,滿臉愧色。我聽到後,竟然有一種報復的快意。後來父親身上的小毛病,我也拿出來訓他,但是我看到他低頭認錯的樣子,我知道那並不是我想要的。

最後一次釋放後,父親換過很多工作,他跑了一陣子黑出租,被罰了;在朋友的支持下開過家紡廠,倒閉了;干過苗圃、冷庫、買賣魚苗,都賠了。他會拿過一瓶啤酒,讓我陪他喝一杯,我拒絕了。父親見我不理解他,就拿出他支付我大學期間的學費、生活費這件事,想說明他對家庭的付出。我只冷冷回他:你看別人家的父母有不管孩子的嗎?然後他就沉默了。

在一次大學的政治課上,政治老師說國內的犯人都沒有作為人起碼的尊嚴,犯人進門首先要打報告,打完報告後,雙手抱頭,牆角蹲著去。犯人和警察都對此習以為常。

這幾句話,沒有引起同學的注意。可我不一樣,這幾句話讓我回憶起父親「二進宮」後,休養了半年臀部才由淤青恢復正常,讓我想起了「三進宮」後接風宴上父親談起監獄生活的種種。我似乎看到了,父親雙手抱頭蹲在牆角。

那是父親啊!想到這裡,我的眼淚頓時流了出來,淚像是斷了線的珠子,怎麼擦都止不住,胸前和課本上落滿了眼淚。這種景象把台上講課的老師嚇了一跳,不住地朝我這裡看,我借口上廁所,匆匆離去,找了個沒人的地方痛哭了一場。那一刻起,我決定不再難為父親,尤其是在我看到他那滿頭的白髮。他還不到五十歲啊。

父親年輕的時候那麼吃苦耐勞,怎麼會走上犯罪的道路?這個問題困擾了我整個大學四年。我試圖從心理分析的角度去分析父親的所作所為,也許童年他失去父親讓他成長過程中缺乏一個可以依靠和模仿的精神權威。

但我沒有時間再去總結父親了。2017年,我大學畢業,前往堂哥在深圳的公司實習,言行舉止很糟糕,堂哥給了我差評,並用帶著鄙夷的語氣對我說:「你和你爸一樣。」

我刻意給人內向、老實的印象,想和父親活潑、粗獷的形象區分開,但是這似乎不能從根本上改變別人對我的印象,我和父親是榮辱與共的,我繼承了他的基因,血管里流淌著他的血。我是父親生命的繼續和希望,我應該接過家庭這副重軛。

工作後,我才明白父親走過的那三十年意味著什麼。他的成長和時代咬合在一起,時代旋轉過於快速,稍有不慎,把原來嚴絲合縫的父親遠遠甩脫出去,也有人在眩暈里保持鎮靜。父親只是錯誤認識了時代。

父親現在的工作是水暖和裝修,靠著善於思考和鑽研,他很快掌握了這門手藝,物美價廉得到了客戶的交口稱讚。他還和小叔包了一片土地,搞起了苗圃和綠化工程,有時我也去那裡跟著幹活,幫著除草、修樹枝、剜苗子。溫和的陽光灑在我們身上,腳底踩著鬆軟厚實的土地,日子雖然平淡,但是有目標、有希望,那感覺,真的很踏實。

作者杜尚鵬,自由職業

編輯 | 金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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