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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樣做一個天才的父親,才算得上稱職?

宮澤賢治自幼體弱多病,其父政次郎多次看護,甘冒染上痢疾的風險,舐犢之情躍然紙上。政次郎似乎也只有在病房裡才能向兒子坦露心跡。而在其他場所,長幼秩序的規範侵佔了溝通傾訴的空間;錙銖必較的商家頭腦和沉重的家計負擔消磨了對極度敏感多思的賢治的耐心;而圍繞信仰和生活方式的激烈論爭也多少挫傷了兩人的感情。

文 尹月(檢書作者)

日本兒童文學發展史上群星璀璨,其中以宮澤賢治最負盛名。這位英年早逝的作家一生頗具傳奇性和悲劇性,其作品就像一個巨大的倒影,投射在日本兒童文學發展歷程之上,為後來的兒童文學創作者留下了取之不盡的財富。

宮澤賢治

宮澤賢治的生平和作品研究專著已汗牛充棟,似乎沒有留給後世作家更多挖掘的餘地。但作家門井慶喜在近期出版的歷史小說《銀河鐵道之父》(以下簡稱《銀河》)中獨闢蹊徑,將聚光燈移到宮澤賢治的父親宮澤宮政次郎身上,重現了這位文學大師之父不為人知的一生。這部小說自2017年9月出版以來,半年間已五次再版,銷路甚佳。曾兩次進入直木獎提名名單的門井慶喜也終於憑藉此書修成正果,榮獲第158屆直木獎。據直木獎評選委員之一、作家伊集院靜透露,《銀河》得到9名評選委員中7名的選票,以壓倒性優勢獲勝。那麼,這部作品到底有何特殊之處,能得到評論家和普通讀者的一致好評呢?

宮澤賢治其人

在講述《銀河》主角、宮澤賢治之父宮澤政次郎的生涯故事以前,先簡單介紹一下宮澤賢治(1896-1933)其人。

宮澤賢治出生於日本東北地區岩手縣一個富商之家,受家庭影響,賢治自小寄情宗教,並在19歲時確立了對日蓮宗(法華宗)的終身信仰。日蓮宗勸人入世,為眾生之福而捨身行事。他一心夢想創造一個富裕且洋溢藝術與夢想的家園,以慈悲心和無私的奉獻為眾生謀福利。

宮澤賢治自幼目睹農民的悲慘生活,對他們寄予無限同情,將大半生投入了農業改革及土壤改良的工作。他以普通農民的身份開辦農業技術講習所,指導農民改良水稻栽培方法;創辦「羅須地人協會」,舉辦農民教育研討會、帶領農民欣賞音樂並演齣戲劇、還為農家小孩講述並創作童話。為解決稻熱病和旱災,賢治四處奔走,勞瘁不堪,又因妹妹年的去世而悲痛不已,終於罹患重症,卧床不起。在纏綿病榻長達5年之久後,賢治留下印刷一千部「妙法蓮華經」贈送給知己友人的遺言,與世長辭,享年僅37歲。

羅須地人協會曾使用過的建築

宮澤賢治是日本著名童話作家、浪漫主義詩人、教育家,在其短暫的一生中筆耕不輟,寫下了《銀河鐵道之夜》、《風又三郎》、《大提琴手高修》、《要求繁多的料理店》等120餘篇風格各異的童話以及《不畏風雨》、《春與修羅》、《無聲慟哭》、《曠原淑女》等大量抒情詩歌,使無數人為之感動。9月21日是他的忌日,每到這個日子,賢治作品的愛好者們便會從全國各地趕赴他的故鄉,在岩手縣花捲市的星空下濟濟一堂,回憶幾則賢治的動人童話,談談賢治童話給予自己的啟示,再圍成圈跳上一曲他精心描摹過的「鹿舞」,這便是日本讀者紀念這位國民作家的質樸而優美的儀式。

宮澤賢治之父宮澤政次郎

與宮澤賢治相比,他父親宮澤政次郎留給今人的形象模糊、負面。說其模糊,是因為研究者為賢治編製的年表巨細靡遺,精確到某篇發表作品收到稿費幾何的程度;而政次郎的生平卻一句話就能說完:他繼承祖業,經營當鋪和舊衣行,育有二子三女。說其負面,是因為歷代研究著作中所呈現的政次郎與賢治的父子關係總是激烈對立的。政次郎要求長子賢治繼承家業,而賢治志在創作和教育,對當鋪這等通過壓榨窮人牟利的行當更是敬而遠之。政次郎信仰助人「往生極樂」的凈土真宗,賢治卻篤信將「社會的凈化」置於「個人的救贖」之上的日蓮宗。政次郎每日早晚念誦「南無阿彌陀佛」,賢治掛在嘴邊的卻是「南無妙法蓮花經」,兒童文學作家、研究者彭懿在散文《孤高而浪漫的兒童文學巨匠》中還將賢治在25歲那年一次突然的離家出走歸結為「與父親在宗教信仰上的衝突」。

宮澤政次郎

這樣一個看似古板守舊的人物卻引起了門井慶喜的濃厚興趣。門井是三個兒子的父親,他在翻閱為兒子買的文化名人繪本時,意外被政次郎所打動,決定為他「正名」。《銀河》是首部啟用宮澤政次郎擔綱主角的小說,宮澤賢治卻被置於次主角乃至配角的位置。作者倒置兩人的主從地位,為的是重塑政次郎的人物形象,突破「宮澤政次郎的歷史形象必須依附宮澤賢治才能成立」這一局限。該嘗試相當大膽,因為這意味著《銀河》一書的寫作同時面臨三重困境:1)如何依據為數不多的史料令人信服地塑造賢治之父的新形象;2)鑒於政次郎是真實存在過的歷史人物,因此在創作時首先應確保史實準確,這無疑限制了作者的虛構空間;3)由於作者力圖突出政次郎而弱化賢治,海量的賢治研究材料對他而言不是寶藏,卻成了負擔,從中探尋政次郎的蹤跡固然重要,但萬一陷入文獻泥沼就很難脫身。

門井克服這些困難的方式之一是對政次郎的心理活動做了細膩周至的描摹和展現。作者將他所有的「心裡話」都用圓括弧括起,穿插在正文之中,很像漫畫人物頭上冒出的對話框。尚未形成語言,甚至連自己也不曾意識到的模糊朦朧的悲喜、想衝口而出卻又隱忍不發的埋怨和批評、為維護父輩尊嚴而咽下的褒獎、夜間獨坐燈下對著兒子創作的詩篇默默誦讀……雖然全書採用第三人稱敘述,而且政次郎的「內心事件」大都源於作者的想像,但滿篇的「圓括弧」卻將作者本人隱身在政次郎背後,使讀者直接感知他的意識和情感。

門井慶喜《銀河鐵道之父》

另一方面,《銀河》運用了嚴謹的線性敘事手法,全書的第一個場景是在外地做生意的政次郎接到電報獲知長子降生,一直寫到政次郎給孫輩們朗誦已故賢治的作品,幾乎完整回顧了政次郎經營家業、撫育子女的一生。但作者藉助政次郎的內心活動製造了許多偏離時間線的補敘和插敘,不僅避免使小說讀來平板枯燥,也豐滿了他的經歷和性格。

《銀河》像一部場景單一簡潔的室內情景劇,彷彿公交路線一樣固定且循環出現的關鍵場景也服務於政次郎這個複雜多面的形象的構建。宮澤賢治自幼體弱多病,醫院和病榻成了《銀河》中反覆出現的場所之一。明治·大正年間,照顧病患被認為是專屬於女人的工作,但門井筆下的政次郎力排眾議,甘冒染上痢疾的風險照料六歲的賢治,舐犢之情躍然紙上。政次郎日後又看護賢治多次,他似乎只有在病房裡才能向兒子坦露心跡。而在其他場所:家中、當鋪、政次郎斥資舉辦的佛教講習會,他是家長、商人、主辦者以及與賢治信仰相左的年長教徒。長幼秩序的規範侵佔了溝通傾訴的空間;錙銖必較的商家頭腦和沉重的家計負擔消磨了對極度敏感多思的賢治的耐心;而圍繞信仰和生活方式的激烈論爭也多少挫傷了兩人的感情。不過,政次郎畢竟是開明聰敏的。他時常困惑或惱怒於賢治種種奇異的念頭和舉動,但從未停止去理解、接納、乃至給予無條件的支持。

宮澤賢治在後人看來是天才的童話作家和詩人,但在政次郎眼中,他是稚子、是同伴、更是一道難題,他耗盡大半生去破解。

政次郎和賢治:互為投影的父子

《銀河》一書試圖顛覆以往研究中對政次郎的評價,塑造一位令人耳目一新的賢治父親形象。然而,正如上文所提到的,政次郎的生平中存在大片陰影和空白,只有在賢治的光芒的反射下才隱約顯出形狀。門井也在採訪中承認,他原本打算重點寫政次郎,但越寫越發現繞不過宮澤賢治,於是將小說的重心轉移至對父子關係的刻畫。尤其是寫到宮澤賢治開始正式創作文藝作品後,小說不免花費大量筆墨描述政次郎如何閱讀和理解這些作品——這在很大程度上剝奪了人物的自主性,使他成為賢治行為的被動回應者。換句話說,不論門井是否有意為之,後半部《銀河》的中心人物儼然已從政次郎變成了賢治。小說不僅寫他積極投身創作,為作品的發表和出版到處奔波;對他患病至去世的過程更進行了細緻入微的描寫。而年近六旬的政次郎此時已將大部當鋪生意移交給小兒子宮澤清六掌管,賢治的事業和健康似乎成了他唯一的關懷。《銀河》中這種敘述視角方面的混亂引起一些批評,而將政次郎客體化、轉而以賢治為核心展開敘事的設計也導致這部小說不免落入許多先行研究的窠臼。

這種敘事立場中蘊含的不協調性或許還源於作者的雙重身份。一方面,門井構思政次郎的情感和行為時多次借用了身為一名父親的體驗。他透露,自己會購買好幾份發表兒子攝影作品的雜誌送人和收藏,所以在小說中添入了政次郎買下多份刊有賢治作品的《岩手日報》分送鄰里的情節。另一方面,門井的身世和經歷又與宮澤賢治多有重合。他的父親也是商人,作為長子的他同樣對經商缺乏興趣,選擇寫作為終身志業。他在文壇沉浮近二十載,47歲才獲得旨在褒獎新人的直木獎,其大器晚成之處也與生前少人問津,去世後才暴得大名的賢治頗為相似。故此,門井容易不受控制地滑向賢治的立場,因為他對另一個以文學創作為生的人實在更熟悉也更親近。

門井慶喜

不過,敘述視角的游移有時反而增強了政次郎和賢治父子關係的複雜性和真實性。寫政次郎老於世故、精明練達,為的是反襯賢治浪漫憂鬱的詩人氣質;寫賢治行事天馬行空,在多種職業之間輾轉猶疑,同樣意在凸顯政次郎腳踏實地、精打細算的商人本色。但他們又是那樣相像:酷愛學問、信虔誠、善良堅毅。《銀河》中有兩處細節格外動人。賢治之妹年的葬禮上,賢治已經崩潰,但政次郎在來客面前「挺直背脊」,不欲流露悲傷和脆弱。賢治去世前不久,一個農民上門求教施肥方法,政次郎想阻攔,但卧病已久的賢治從床上起身,「挺直背脊」,與來客交談。兩個筆直的背影,一對不甘受矛盾束縛的、追求彼此理解的父子。他們都在對方身上看到了自己的投影。

尾聲:銀河鐵道之父

《銀河鐵道之夜》被譽為賢治童話中集大成之作。這部作品的創作歷時近10年、增刪四次,卻終於未能完稿,留下重重謎團,宛若「天鵝之歌」,令讀者扼腕,令歷代研究者撓頭。這部童話共分為篇幅懸殊的九個章節,講述的是:父親遠行、音訊全無;母親則卧病在床,貧家孩子焦班尼的生活十分困頓,還經常遭到同學的嘲笑。在半人馬星之夜,焦班尼無意中與善良的同班同學柯貝內拉一起乘上銀河列車,赴宇宙漫遊。列車在天河水中行駛,兩岸奇景無數。然而,就在走下銀河列車、重返人間之後,焦班尼卻得到了柯貝內拉為救溺水的同伴而不幸身亡的噩耗。波光粼粼的湖面倒映著萬古長存的銀河,柯貝內拉之父強忍悲痛告訴焦班尼,他的父親就快回來了。

宮澤賢治《銀河鐵道之夜》

宮澤賢治已去世兩年了。他的弟、妹們攜兒帶女回家參加二周年祭。佛壇上供著幾冊賢治的著作,盤腿坐在蒲團上的政次郎取下一冊,向孫輩們誦讀起《銀河鐵道之夜》的序章來。孩子們很有興趣地仰臉望著他。這是《銀河鐵道之父》終章里一個令讀者嘆惋鼻酸的場景。

賢治逝世兩年以來,宮澤政次郎已兌現承諾,精心印製了一千部日譯版《妙法蓮花經》,分贈給親朋好友。此刻,這位「銀河鐵道之父」舉頭望向天際,想像著古往今來,無數人曾搭乘銀河列車,在天河水中斬浪劈波,一遍又一遍演繹著生老病死的無奈和愛別離苦的哀傷。而亘古長存的星辰卻只是閃耀著淡淡的銀光,這光芒也曾傾瀉在喜歡披著長風衣,在山間田間低頭漫步的賢治身上。「政次郎忽然想改宗了,」《銀河鐵道之父》的最後一句這樣寫道。

日後,政次郎果然改換信仰,他活到84歲,一直都是日蓮宗教徒。

(文/尹月;編輯/鬍子華;圖片來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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