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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淵沖先生九十七歲了,他一生都沒有離開詩、夢和美

去年在董卿主持的《朗讀者》節目上,當時就已九十六歲高齡的北京大學教授、中國當代著名翻譯家許淵沖先生曾感動了眾多網友,他翻譯的中國古典詩詞和風趣率真的談吐,都讓人看到了這位翻譯界泰斗的淵博、才華和可愛。

如果你對許淵沖老先生的名字還不熟悉,那提起《追憶似水年華》、《紅與黑》、《包法利夫人》這些名著,你總不會陌生。而它們的譯者,正是許淵沖。除了譯介西方名著,許老先生還致力於將《牡丹亭》《西廂記》《詩經》《楚辭》等中國古典名著譯成外文,被稱為將中國古典詩詞譯成英、法韻文的唯一專家。

今天,是許淵沖先生的九十七歲生日。書評君和大家分享許淵沖先生人生自傳《夢與真》中的幾段文字。透過老先生自己寫下的回憶,我們能看到他在青春年華時的朝氣與浪漫,也能看到他這一生在翻譯上的執著與追求。

許淵沖,1921年4月18日出生,江西南昌人,1943年畢業於清華大學外文系後赴歐留學。回國後在北京等地外國語學院任英文、法文教授,1983年起任北京大學國際文化教授。中文專著《文學翻譯六十年》提出了中國學派的文學翻譯理論,《中國不朽詩三百首》由英國企鵝圖書公司出版,英文回憶錄《追憶逝水年華》被《紐約時報》評為「融詩情哲理於往事」。其他重要作品還包括《中詩英韻探勝》(英文)、《中國古詩詞三百首》(法文)等,翻譯了《詩經》、《楚辭》、《李白詩選》、《西廂記》、《紅與黑》、《包法利夫人》、《追憶似水年華》等眾多名著。2010年被評為全國翻譯行業最高榮譽獎「中國翻譯文化終身成就獎」。

作者 | 許淵沖

大學情緣

我在中學時代,來往的都是男同學。小學如塗茀生、薛蕃榮,初中一年級如歐陽謐、廖延雄,二年級如愛好集郵的同學,三年級如同寢室的盛思和、王樹椒,到高中畢業時就是上一章提到的文、法、理、工、農、醫「六路大軍」。入大學後,才開始和女同學有接觸。

我感到和女同學在一起,有和男同學在一起感受不到的樂趣,我想,應該擴大交遊的圈子了。

我們看到遠處西山燈火,同學周基坤問我讀過林徽因的詩句「一樣是隔山燈火」沒有。我只讀過徐志摩為林徽因寫的《偶然》,沒有讀過林徽因寫的「一樣是隔山燈火」。周基坤告訴我,徐志摩去世後,林徽因經過他的故鄉,看見遠山的燈火,就寫了一首《別丟掉》,全詩如下:

別丟掉

這一把過往的熱情,

現在流水似的,輕輕

在幽冷的山泉底,

在黑夜,在松林,

嘆息似的渺茫,

你仍要保持著那真。

一樣是明月,

一樣是隔山燈火,

滿天的星,

只有人不見,

夢似的掛起。

你問黑夜要回

那一句話 ——

你仍得相信

山谷中留著

有那迴音!

「這一把過往的熱情」,是愛情,是友情?從「你需要保持著那真」看,愛情的可能性更大。「你問黑夜要回那一句話」,什麼話?是情話嗎?如果不是,山谷留有迴音又有什麼意思?這樣朦朧的詩句,表示朦朧的感情,譯成英文,寄給一個朦朧的意中人,不也很美嗎?

Don』t cast away

This handful of passion of a bygone day,

Which flows like running water, soft and light,

Beneath the cool and tranquil fountain

At dead of night

In pine-clad mountain,

As vague as sigh: you

Should ever be true.

The moon is still as bright,

Beyond the hills twinkles the same light.

The sky besprinkled with star on star,

But I cannot see where you are..

You』d seem,

Hanging above like a dream,

To ask the dark night to give back your word,

But its echo is heard

And buried, though unseen,

Deep, deep in the ravine.

還有一種可能,山谷中留下迴音的,就是徐志摩寫的那首《偶然》。現在把《偶然》原詩和譯文抄錄於下: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雲,

偶爾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訝異,

更無須歡喜——

在轉瞬間消失了蹤影。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記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在這交會時互放的光芒!

I am a cloud in the blue sky,

Casting by chance my shadow from on high

On the waves in your heart. You need feel nor cheer

Nor surprise, for at a glimpse it will disappear.

On a dark night at sea we met,

You have your end and I have mine.

Haply you may remember or forget

The exchange of glances that shine.

自然,我的意中人和林徽因不同,她是一片雲彩,投影在我的波心,她不會訝異,我怎能不歡喜?我們相逢在白天的課堂,有共同的學習方向,她可能不記得我轉瞬消失的蹤影,我怎能忘記她眼中放出的光芒? 1939 年7月12日,我把這兩首譯詩和一封英文信放到女生宿舍信箱里。記得有一次錢鍾書先生講課時碰到my mind to 中沒有動詞,周基坤提出這個問題,錢先生說是 to前面省略了 verb to be。我為了表現自己學了立刻會用,就在信上寫了一句 my mind to make your acquaintance (我一心想和你交朋友)。不料後來周基坤一查書,發現原文是I made up my mind to,我真是弄巧成拙了。

說來也巧,我在我們的老師,也是錢鍾書先生的老師,吳宓教授的日記中發現了對我意中人的記載。他1940年 8月7日的日記中寫道:「前數日,於城門遇周顏玉,著橙紅色衣,盛施脂粉,圓晶輕小,如櫻桃正熟,偕其未婚夫行。今又遇於鳳翥街口。著月色衫,斜垂紅帶,淡施脂粉。另有一種清艷飄灑之致。與其夫購晨餐雜品。宓深感其美雲。」原來她已訂婚,我自然是「求之不得」了。幾十年後我的譯詩出版,寄了一本給她。她從台灣回信,談起當年往事,她說吳宓先生還請她吃過飯,不過她現在已經白髮蒼蒼,比當年吳先生還老。但是在我心中,她怎麼會老呢?

現在,我把她給我的兩封回信抄錄於後。對我而言,這簡直是難得的歷史文物了。

第一封信,1993 年 10 月 20 日寄自台北市牯嶺街94號7F。

淵沖學長:

拜讀大札,的確十分意外。半世紀未通音訊的老同學突然來信,真使我驚訝。看了那篇訪問,知道你傑出的成就,非常敬佩。那也是我們聯大的光榮。如果你明年能來台北開會,我們在台校友定會竭誠歡迎。希望來台之前早日通知我。

外子正弼早已退休,在家養病,因年事已高,老人病纏身,我也是發蒼蒼、視茫茫的老婦,恐怕你已認不出來了。人生短促,轉眼已邁入老年。五十幾年的光陰飛也似的溜走了。

健康快樂,並問候

學長夫人好

周顏玉 1993.10.20

第二封信,1999 年 1 月 8 日寄自台北縣新店市玫瑰路 47 巷 3 號 7F。

淵沖學長:

前幾天去牯嶺街開信箱,收到你的信和大作(文學翻譯),謝謝,我會慢慢拜讀。因為搬家,舊址我已很久不去,搬來新店郊區,很少去台北,因此遲至今天才回信,非常抱歉。

我是 1938 年讀外文系,1940 年已轉入社會系。吳宓老師的《西洋文學史》我只讀了一學期。我記得有一次因為下雨我弄髒了他的筆記本,我嚇壞了,同學告訴我吳老師很愛清潔,他會罵人。結果還好,他只微笑不說話,我鬆了一口氣。

1942 年我畢業後隨正弼去了成都,隨後正弼去美國受訓,我一人帶著一個小男孩住在一位聯大同系同學家。這位社會系的同學告訴我他見到吳宓老師,吳老師要他約我去看他,他請我們三人吃晚飯……我在聯大時,從未單獨見過他,也未曾說過一句話,我也不是出色的好學生,蒙他台(抬)愛,受寵若驚。

最近我沒照片,下次定會寄一張給你,不過白髮老婦,請不要嚇倒。祝健康快樂,並問候教授夫人好。

周顏玉1999.1. 8

吳宓先生和錢鍾書先生的影響

吳宓先生是第一個改變了我的翻譯觀念的老師。中學時代,我因為喜歡魯迅的諷刺雜文,認為他提出的直譯理論也是正確的。讀他譯的《死魂靈》,雖然覺得吃力,但硬著頭皮讀下去,也能讀出一種滋味。到了聯大,大一暑假期間,聽吳先生評研究生的翻譯考卷,才覺得還是意譯有道理。

吳宓(1894年8月20日-1978年1月17日),比較文學家、著名西洋文學家。曾先後在東南大學、清華大學、西南聯大任教授,1943年至1944年,吳宓代理西南聯大外文系主任。

就以「死魂靈」而論吧,「魂靈」俄文是DYЩA。原文有兩個意思:一個是「靈魂」,一個是「農奴」。在果戈理的小說中,不是靈魂而是農奴的意思,所以直譯為「死魂靈」不如意譯為「死農奴」。但是「死農奴」不像書名,不如譯成「農奴魂」。而「農奴魂」引起的聯想是農奴要翻身革命,和原書的主題不合。看來直譯、意譯都有得有失。

吳先生講課時喜歡講柏拉圖的one & many(「一」與「多」)。他說「一」指理想,如方或圓;「多」指實物,如方桌圓凳。方桌無論多「方」,四邊總有不夠直的地方;圓凳無論多圓,也不可能做到圓周每點都和圓心距離相等。翻譯也如此,譯文和原文很難處處相等。西方語文多是拉丁語系,對等之處較多;中西語系不同,對等之處就少得多了。因此在中西互譯的時候,就不可能像西文互譯時一樣應用對等原則。也就是說,直譯用得少,意譯用得多。

關於翻譯問題,錢鍾書先生在給我的英文信中說——譯詩有兩種方法:一種是無色玻璃般的翻譯法,一種是有色玻璃般的翻譯法。前者會得罪詩,後者會得罪譯。二難相權擇其輕,他寧願得罪詩。

我卻認為無色玻璃翻譯法追求的是真,是柏拉圖的「一」;有色玻璃翻譯法追求的是美,是柏拉圖的「多」。原詩是真而美的,譯文如果真而不美,不能算是傳真;譯文如果美而不真,那有可能是失真,但也有可能是超過了原文的美。究竟應該如何處理呢?後來我讀到錢先生的結論:「藝之至者,從心所欲而不逾矩。」後面這句話是從《論語》第二章中引用的。我的理解,「從心所欲」就是發揮主觀能動性,在文學翻譯上就是求美;「不逾矩」就是不超越客觀規律,在文學翻譯上就是求真。換句話說,求真是低標準,是必需條件,是消極要求;而「從心所欲」是高標準,是充分條件,是積極要求。

下面就舉王之渙的名句「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來說明。

Bynner的譯文:

But you widen your view three hundred miles

By going up one flight of stairs.

譯文還原大致是:你登上一層樓,就可以擴大三百英里的眼界。這個譯文可以算是「求真」的,「一層樓」譯得形似,「千里」譯成三百英里,「窮」字譯成「擴大眼界」,都不失真。但是原詩有韻,有對仗,譯文沒有,這就說明譯者只求真而不求美,是低標準。

再看中國《唐詩三百首》中的譯文:

You can enjoy a grander sight

By climbing to a greater height.

譯文每行八個音節,是抑揚格音步,有韻有調有音美,「更遠、更高」既有對比的意美,又有對仗的形美,是求美的高標準譯文。這是我從吳、錢二位先生處得到的啟發。

我怎樣譯《詩經·採薇》

根據傅雷說的「理想的譯文彷彿是原作者的中文寫作」,我自己翻譯,或者讀別人的翻譯時,心裡總要問:原作者的中文(或外文)寫作會是這樣的嗎?譯文是太過還是不及呢?我翻譯《詩經》時,譯了《採薇》中的千古麗句:「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行道遲遲,載渴載飢。我心傷悲,莫知我哀。」英國 Legge 的譯文是:

At first, when we set out,

(當初我們出發時,)

The willows were fresh and green;

(楊柳新綠。)

Now , when we shall be returning,

(現在我們要回去了,)

The snow will be falling in clouds.

(雪會大片落下。)

Long and tedious will be our marching,

(行軍又長又累,)

We shall hunger, we shall thirst.

(我們會又飢又渴。)

Our hearts are wounded with grief,

(我們悲哀傷心,)

And no one knows our sadness.

(沒人知道我們的痛苦。)

原詩有韻有調,每句四字,非常整齊,容易上口。譯文無韻無調,每行字數不等,第三至六行不知道為什麼用了將來時。這可能是原作者的英文寫作嗎?這會是千古麗句嗎?不會。假如原作者懂英文,大約會說:

When I left here, (我離開時,)

Willows shed tear.(楊柳流淚。)

Now I come back,(我回來了,)

On snowy track.(白雪跟隨。)

Long, long the way;(道路漫長,)

Hard, hard the day.(日子艱難。)

My grief o』erflows.(痛苦流露,)

Who knows? Who knows?(有誰可談?)

譯文每行四字,有韻有調。楊柳依依不捨,因為英文垂柳是weeping willow (流淚的楊柳),所以譯成「流淚」。「依依」譯得不錯。但是「霏霏」呢?說是「白雪跟隨」似乎不夠達意,那就要「求其無過於不及」了,於是我把這兩行改成:

I come back now, (我回來時,)

Snow bends the bough.(雪壓樹枝。)

下面一句是「行道遲遲」。為什麼走路很慢呢?因為戰爭的艱苦壓彎了戰士的腰。所以說大雪壓彎了樹枝,形象正好。有人可能會說「太過」。「載渴載飢」說成「日子艱難」,又略有「不及」。那麼,我看譯文可以加上兩行:

Hunger and thirst, (又飢又渴,)

Press me the worst.(真是難過。)

可能有人會說:增加兩行,又太過了。最後一句,「我心傷悲」,譯文說悲哀像洪水泛濫,是不是太形象化了?還是太過。「莫知我哀」是否定句,譯成兩個問句:誰知道呢?誰知道呢?也是太過。而英國人的譯文沒有詩意,又是「不及」。可見「過」與「不及」,各人意見可能不同,不好掌握,只能根據傅雷說的第一句:「理想的譯文彷彿是原作者的中文(或外文)寫作。」

那就假設譯者是原作者。假如我是原作者,我會怎麼用英文來寫呢?我大約會要求自己寫出使人「知之、好之、樂之」的作品。「知之」就是要使讀者知道作者說了什麼,「好之」就是要使讀者喜歡,「樂之」更是要使讀者感受到樂趣,受到感動。總而言之,就是要使讀者感到原作的真、善、美:「知之」求真,「好之」求善,「樂之」求美。

用朱光潛、錢鍾書二先生的話來說,就是「藝之至者,從心所欲而不逾矩」。在我看來,「從心所欲」是要發揮譯者的主觀能動性,使讀者「知之、好之、樂之」;「不逾矩」就是不超越客觀規律所容許的範圍。「從心所欲」是積極標準,「不逾矩」是消極標準。換句話說,只要譯文能使讀者「知之、好之、樂之」,就不是「過」或「不及」的譯文。這個標準比較容易掌握,我就是根據這個標準來譯《詩經》,不單譯成英文,還譯成法文。下面就舉這首詩的法譯文為例:

A mon départ

Le saule en pleurs.

Au retour tard

La neige en fleurs.

Lents, lents mes pas,

Lourd, lourd mon coeur.

J』ai faim, j』ai soif.

Quelle douleur!

法譯還原大致是說:我離家去打仗的時候,楊柳依依不捨地流淚了;戰後回家,白雪像「千樹萬樹梨花開」一樣歡迎。我回家的腳步緩慢,心情沉重,又飢又渴,多麼悲哀!法譯和英譯差不多,都是每行四個音節,不過英譯是每兩行押一韻,法譯是隔行押韻。英譯第四行說:戰後回家,離家時依依不捨的楊柳卻給大雪壓彎了樹枝,就像給戰爭壓彎了腰的士兵一樣,是以哀景寫哀情;法譯卻是以樂景襯哀情,倍增其哀。兩譯有異曲同工之妙。法譯為了押韻,第六、七行對調,這是為了音美而改動了形式。但是譯文不能失掉意美。屠岸把這首詩前半部分英譯如後:

When I left here, (我離家的時候,)

Willows lean near.(楊柳依靠過來。)

I come at last, (我終於回家了,)

The snow falls fast.(雪卻下得很大。)

「依靠過來」是「依依不捨」的誤譯,不能使人「知之」;「雪下得大」沒有譯出「霏霏」的形象,不能使人「好之」。

《夢與真: 許淵沖自述》

作者: 許淵沖

版本: 河南文藝出版社 2017年3月

本文內容整合自《夢與真:許淵沖自述》第八章「大學情緣」與第十七章「風騷古詩」,由河南文藝出版社授權使用。小標題為編者所加,較原文有刪節。

整合與編輯:小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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