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詞雖好知音稀
花大價錢買了一套《胡適精品集》，為了不浪費，沒事就翻一翻。長篇略過，專看小文章。第六卷有《揚州小曲》一篇，說自己在一家舊書攤上買到一部小說《風月夢》，「寫揚州妓女的生活，頗能寫實」。又說：「《風月夢》中有許多妓女唱得小曲，是和著琵琶唱的；其中頗有些有風致的。此類揚州小曲，別處不見採錄，故我選抄幾支。」胡適選抄的第五首為俗曲《劈破玉》，詞曰：
俏人兒，忘記了初相交時候！那時節你愛我，我愛你，恩愛綢繆。痴心腸，實指望天長地久。誰知你半路途中把我丟，你罷休時偏我不休！貪花賊，負義囚！喪盡良心女流！但願你早早應了當初咒！
據「邗上蒙人」自序，小說寫的是太平天國亂前揚州一帶的社會風情。從小曲的內容看，是一首情歌。不過，曲中既罵「貪花賊」，又罵「喪盡良心女流」，一時分不清誰的口吻了，只好看作超然的第三方。當然，既然說是「妓女唱得小曲」，也未必有什麼真情，多是煙花女子的逢場作戲罷了。
說到揚州的「風月」繁華，在唐代就很有名，杜牧「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倖名」一句說的就是這一盛況。張岱《陶庵夢憶》卷四《二十四橋風月》一文，專寫揚州「風月」之盛，以為「廣陵二十四橋風月，邗溝尚存其意」。文中也提到妓女唱《劈破玉》小詞，曰：
沉沉二漏，燈燭將燼，茶館黑魆無人聲。茶博士不好請出，惟作呵欠，而諸妓醵錢向茶博士買燭寸許，以待遲客。或發嬌聲，唱《劈破玉》等小詞，或自相謔浪嘻笑，故作熱鬧，以亂時候。然笑言啞啞聲中，漸帶凄楚。夜分不得不去，悄然暗摸如鬼。見老鴇，受餓、受笞俱不可知矣。
這就可見，《劈破玉》確是揚州青樓常用曲牌。查了下資料，說《劈破玉》出現於明代，乃當時民間流行曲調，至清而不衰。袁宏道於《序小修詩》中說：
吾今之詩文不傳矣，其萬一傳者，或今閭閻婦人孺子所唱「劈破玉」「打棗竿」之類，猶是無聞無識真人所作，故多其聲。不效顰於漢魏，不學步於盛唐，任性而發，尚能通於人之喜怒哀樂、嗜好情慾，是可喜也。
袁宏道這段話其實是有所指的。明代文學復古風潮極盛，前七子影響最大，其復古口號為「詩必盛唐，文必兩漢」。據黃卓越師《明永樂至嘉靖初詩文觀研究》，前七子的復古乃是對台閣體的「反撥」，意在恢復文學抒發情感之功能，倡導「真情」，故前七子領袖李夢陽有「真詩乃在民間」之說。
「情」在明代文學中，地位顯著，湯顯祖寫「情之至」可以超越生死，張岱說「人無癖不可與交，以其無真情也」，馮夢龍編有《情史》，等等。袁宏道高張「性靈」之幟，任情率性，與「真情」亦不違背，故而也稱讚民間小調，以為「可喜」。也由此可知，《劈破玉》等小詞在當時得到各階層普遍喜好。
不過，「劈破玉」的題材並不僅限於妓女的情歌，其內容十分豐富。鄭振鐸《中國俗文學史·明代的民歌》一章抄錄近二十首「劈破玉」歌謠，有演繹「傳奇」《琵琶記》《金印記》的十首，還有詠男女私情的問答體一篇，鄭以為「卻是極罕見的漂亮文字」。為「罕見」故，選抄二首如下：
娘罵女：小賤人生得自傾自賤。娘叫你怎的不在跟前？原何嚇得篩糠戰？因甚的紅了臉？因甚的吊（掉）了簪？為甚的緣由？甚的緣由？兒，揉亂青絲纂？
女自招：小女兒非敢胡爭辯，告娘親恕孩兒實不相瞞。俏哥哥扯住嚇得心驚戰，吃交杯紅了臉，俏怨家搶去簪，一陣昏迷，一陣昏迷，娘，我也顧不得青絲纂。
責罵中有體貼，讀來情趣盎然，的確稱得上是「極罕見的漂亮文字」。
明中葉以後，社會風氣極為開放，男女私情屢見不鮮，這從「三言二拍」以及《金瓶梅》等小說也可以看得出，這大約可視為「劈破玉」等小詞流行的背景之一。馮夢龍曾搜集民間歌謠編為《掛枝兒》與《打草干》（應為《打棗竿》？）兩部詩集。《掛枝兒》收有《劈破玉》一首，十分有名，詞曰：
要分離除非天做了地，要分離除非東做了西，要分離除非官做了吏。你要分時分不得我，我要離時離不得你。就死在黃泉也，做不得分離鬼。
屬極其深情的呼喚，可與漢樂府《上邪》以及敦煌曲子詞《菩薩蠻》（枕前發盡千般願）等互相發明。
明代「劈破玉」雖在民間廣為傳唱，但並沒有曲譜，直到道光二十四年（1844）張鞠田編成《張鞠田琴譜》，才有曲譜流傳。其《劈破玉》詞曰：
深沉沉蒼苔，黃霜霜衰草，煙亂水冷，夕陽斜照，令人空傷懷抱。冷清清繡房，嬌滴滴人兒，怎經得風雨蕭蕭。噯！悲切切寒鴉，嘹亮亮賓鴻，苦哀哀任窗前頻叫。響嗆嗆翠竹，叮咚咚鐵馬，無休無歇又被金風吹搖。孤零零人兒，遠迢迢去了，又不知是那一日才把書信捎。愁懨懨心情，聽斷續砧聲，怎能不牽動人煩惱。乍朦朧，適才昏沉沉睡去，糊塗塗醒來，又不知是黃昏，又不知是曉。
不但文詞，就是情感也已經不像是純粹的民間口吻了。據我看，這已經是典型的文人擬作。其實，即是《掛枝兒》《打草竿》中的民歌，應該也大都經過馮夢龍等人的潤色，不能看作是原汁原味民謠，這從書中最後一首《掛枝兒》便可以知道——它應是編者自撰以代《後記》的。其詞曰：
纂下的掛枝兒委的奇妙。或新興或改舊，費盡推敲。嬌滴滴好喉嚨（唱出）多波俏。（哪個）唱得完這一本，賞你個大元寶。嘖嘖，好一本新詞也，（可惜）知音的人兒少。
我很喜歡他末一句，雖然有點王婆賣瓜自賣自誇的意思，但說的的確是心裡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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