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那些錯過的情事（下）
天仙子（張先）
時為嘉禾小倅，以病眠，不赴府會。
《水調》數聲持酒聽，午醉醒來愁未醒。送春春去幾時回？臨晚鏡，傷流景，往事後期空記省。
沙上並禽池上暝，雲破月來花弄影。重重簾幕密遮燈，風不定，人初靜，明日落紅應滿徑。
4.「沙上並禽池上暝，雲破月來花弄影」
這個黃昏之後，春天即將被入夜的風雨帶走。但她留別的倩影，卻是如此美麗：夕陽的餘暉漸漸暗淡了下去。水邊沙上，恬靜的鴛鴦依偎而眠。輕柔的晚風吹破雲層。映著月亮泄下的清輝，花兒起舞弄影。
張先筆下的花兒，就像一位絕世的京劇名伶。她的謝幕就在今夜，從此廣陵絕唱，再無嗣響。
「雲破月來花弄影」，單說這一句，無論內容還是修辭，它似乎都沒有特別精彩的地方。那為什麼人們會因為這一句歌詞而把「影」當作是張先的標籤，就像在電影熒幕上看到「白鴿」，就會聯想到吳宇森一樣？
一句詩要成為名句，是需要被成全的，就是說它恰好待在了一個美妙的情境里。比方說晏殊的名句「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許多人都知道這句歌詞出自他的《浣溪沙》，可是少有人知道《浣溪沙》里的這句歌詞其實是從晏殊的七律《示張寺丞王校勘》當中挪用來的。在原詩里，它籍籍無名；挪個地方，卻流芳千古。晏子說「橘生淮南為橘，生淮北為枳」，大概是這個道理。
那張先的這一句歌詞究竟被擺在了怎樣的情境里？這讓我想到另一個故事，漢武帝和他最鍾愛的李夫人，也就是李延年《佳人歌》里那位「傾國傾城」的佳人的故事。
得知李夫人重病不起的時候，痴情的漢武帝親自前去探望她。不料李夫人卻以被掩面，不願相見：「妾長期卧病，容顏憔悴，不可以見陛下。只希望身後能把兒子和兄弟託付給陛下才好。」武帝懇求說：「夫人病重，恐有不諱。且讓我見上一面再囑託後事，不好嗎？」李夫人道：「婦人容貌未曾修飾，不可以見君父，恐有怠慢之嫌。」武帝再次懇求道：「夫人如肯一見，我當加賜千金，並且授予你的兄弟以尊貴的官職。」李夫人仍然不從：「授不授尊官，全在陛下，不在見妾這一面。」武帝執意相見，李夫人只得轉過臉去嘆息流淚，不再說話了。再三央求不果，失望的漢武帝只好悻悻地起身離開。
武帝走後，李夫人的姐妹責備她說：「貴人您為什麼這麼固執，怎麼就不能先見一見陛下再託付後事呢？」李夫人解釋道：「從前只因我容貌姣好，陛下才不計微賤，寵幸於我。以美色事人者，顏色衰老則愛意鬆懈，愛意鬆懈則恩斷義絕。如果讓陛下看到我現在憔悴的病容，他一定會厭惡拋棄我。我要不拚死留下一點美好的回憶給他，他又怎會記得憐憫我的兒子和兄弟呢！」
李夫人是聰明的。正是她拚死留給漢武帝的一抹倩影，讓漢武帝久久不能忘懷。以至於在她去世之後，漢武帝還特意請來方士李少君作法，上窮碧落下黃泉地去追尋她的靈魂。
王國維說：「『雲破月來花弄影』，著一『弄』字而境界全出矣。」（《人間詞話》）張先的這一句歌辭實在美得讓人迷醉。但迷醉的我看不真，在張先的眼中，那起舞弄影的，究竟是即將凋零的嬌花，還是他曾經愛過錯過的嬌娘。但是我相信，無論是誰，在離別之前，他們應該都像聰明的李夫人一樣，把自己最後的倩影，留給了傷春的詞人。
5.「重重簾幕密遮燈，風不定，人初靜，明日落紅應滿徑」
夜雨終於還是來了，而且來得如此猛烈。即便有層層的簾幕阻障，室內昏暗的燭火仍在風中忽明忽暗的搖曳。房裡都已經是這幅光景了，那簾外呢？
正單衣試酒，悵客里、光陰虛擲。願春暫留，春歸如過翼，一去無跡。為問花何在？夜來風雨，葬楚宮傾國。釵鈿墮處遺香澤。亂點桃蹊，輕翻柳陌。多情為誰追惜？但蜂媒蝶使，時叩窗隔。（周邦彥《六丑·薔薇謝後作》）
或許這刻的簾外，就像周邦彥描繪的那樣，正在上演著一幕蕩氣迴腸的悲劇：被風雨摧折的殘花，或者像傾國傾城的細腰仕女，隨著楚國的覆亡而葬身在宮殿焚毀的灰燼里。或者像那閉月羞花、寵冠三千的楊妃，在逃避安史之亂的途中被迫縊死，隨著釵鈿落地，香消玉殞……
和春天的離別如果是這樣的驚心動魄，為什麼張先不寫？為什麼他只有一句雲淡風輕的「明日落紅應滿徑」？答案，或許張先的忘年交蘇軾那兒有。
宋哲宗紹聖元年（1094年），蘇軾被朝廷遠貶惠州。三年後，他的愛妾朝雲不幸病逝。對這個十二歲進入蘇家，陪伴了自己二十三年的紅顏知己，蘇軾心中充滿眷戀與哀傷。借著嶺南的梅花，蘇軾寫下了這樣一首悼亡的小詞：
玉骨那愁瘴霧，冰肌自有仙風。海仙時遣探芳叢，倒掛綠毛幺鳳。
（《西江月·梅花》）
那時的嶺南是許多人眼中望之生畏的煙瘴之地。跟隨蘇軾來到嶺南之後，因為拮据的經濟狀況、惡劣的生活環境和繁重的家務操勞，朝雲一病不起。蘇軾不願意直接寫出愛妾辭世的悲傷情景，他寧願想像朝雲化作了冰肌玉骨的白梅，從此超離了這塵世的苦惱。
就像痴情的蘇軾諱言愛妾的亡故那樣，面對著落花風雨的慘淡，傷春的張先選擇了垂下簾幕。「明日落紅應滿徑」——春天離去的時候，他又錯過了。只是春天走了，卻沒有帶走他的遺憾。那情斷的沉痛，還停在凋零的花瓣上。
6．尾聲
春天，在張先細膩的筆端優雅地離開了，但思念的種子，卻在某一個春天離去的時候悄然種在了詞人溫暖的心裡。再到雁字回時，那顆種子會變幻出一抹美麗的倩影，帶他重溫往昔的舊夢。
傷春的張先，其實是值得羨慕的。因為他有回憶，關於春天的珍珠般的回憶。
2011年的雙十一節，我坐在午夜的電影院里看了《失戀33天》。即便已是午夜，忙碌的城市仍然車水馬龍，街上的行人依舊行色匆匆。
這個時代的生活或許有些太緊張了，我們每個人都在為生活的目的地而一路狂奔，就連失戀，我們都不得不計算著它儘快康復的日子。一路上遇到的人，經歷的事兒，轉瞬就會被拋在腦後。只是有一天，當我們步履蹣跚，厭倦了奔波，還有多少回憶可以重溫呢……
--End--
文字|晉公子
※古往今來為什麼稱男人為「漢子」？與漢朝有什麼關係
※劉邦為了增加人口，定下這樣一個法律，女孩到年齡不結婚就要交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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