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技袁人：中興、晶元和技術戰爭

最新 04-25

美國對中興「斷供」，震驚了整個中國輿論界。中美之間的「貿易戰」突然升級到「技術戰」，讓許多國人焦慮的是，不像在經濟上的綽綽有餘，在技術方面中美之間的差距被一個小小的晶元完全暴露出來了。但是在袁老師眼中，這次重罰雖然對於中興打擊很嚴重，但是對於整個中國的晶元產業可能反而是好事，這是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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部分評論

觀視頻工作室：

感謝團團伸出援手，安置了袁老師粉絲

赴美特工奧觀海：

依然記得當年穀歌退出中國市場，國內一片哀嚎，好多人都說中國互聯網得倒退幾十年。嗯在一片嘲諷質疑聲中，成長出百度，騰訊，阿里，網易，等一大批企業，所帶來的效益，工作崗位，稅收。遠比谷歌在的時候強多了。所以說，靠誰都不如靠自己，老美這次貿易戰，找事情，也讓我們認清了自己的不足。這不可怕，低下頭加足勁好好乾。國內不缺人才，也不缺資金，缺的是市場和行業的生態環境。這次國外晶元的退出，正好讓出空間，讓國內可以發展自己的公司，建立自己的行業生態，短期來說，可能會難受╯﹏╰，但是長期來看，絕對好處多多，所以說若干年後，我們可以給特朗普搬一個大獎章。

一個個桃：

我現在大四，本科專業是計算機系統工程，前幾年一直覺得這個行業沒什麼出路了，想以後讀研或者工作轉專業去互聯網行業，今天看了袁老師的節目突然又有了在這個領域堅持下去的衝動，想為我國將來的晶元崛起之路出一點點綿薄之力

原文參考：中興、晶元和技術戰爭

2018年4月16日，美國商務部宣布，禁止任何美國公司向中興通訊股份有限公司出售零部件、商品、軟體和技術。該禁令即日生效，期限為七年，至2025年3月13日為止。這件事立刻成了全國最熱的話題，許多人發表了許多文章和言論。不過坦率地說，其中不少只是單純的表態或者情緒宣洩，按照一貫的立場擺個pose，沒有什麼技術含量。

那麼，有技術含量的分析是什麼樣呢？我對通信和晶元並不是專家，不過我有一些朋友對這些領域有深入了解，所以下面，我就來基於他們的專業分析，加上我的一些其他角度的觀察，向大家解讀一番。

最基本的一個要點，是要認清，這件事有從微觀到宏觀的若干個層次。

在最微觀的層面，就是：美國商務部制裁中興的理由是什麼？回答是兩點：一，2016年以前，中興向伊朗出售通信設備。而美國禁止任何企業，無論是本國企業還是外國企業，跟伊朗做生意，否則就要處罰。2017年3月7日，中興以接受8.9236億美元罰款，對39名相關人員處罰，另外支付3億美元給美國商務部工業與安全局作為暫緩罰款的條件（是否最終支付取決於未來七年中興遵守協議情況），與美國商務部達成和解。

這裡我們需要搞清楚的是，中興在2016年之後，就沒有跟伊朗做生意了，這次的禁止令是因為第二個原因，即應受處罰的39人中，4名高管的確辭職了，但有35名相關人員足額領取了2016年的獎金。至於這35人現在是不是還在中興工作，扣他們的獎金是不是寫在了中興與美國商務部的和解協議中，目前還沒有完全搞清楚。

在這個層面上，如果要爭論雙方的是非曲直，可以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口沫橫飛大戰幾百回合都沒個完。

例如，一方可以說美國明文禁止跟伊朗做生意，你觸犯了是你的錯。另一方可以說這是美國的國內法，憑什麼管到外國企業。你看不慣某個國家，可以禁止你本國的企業跟它做生意，這是正常的，但以此為理由阻止別的國家跟它做生意，這就是帝國主義行徑。

又如，一方可以說美國最講契約、法治，下禁止令是因為中興在和解期間不說實話，仍然做出虛假陳述。另一方可以說35個人的獎金問題並沒有寫在和解協議里，是中興自查自糾的時候發現的，然後是中興主動告訴美國的。

再如，一方可以說中興這家公司管理太混亂，做了很多愚蠢的事，難怪被人揪住小辮子。另一方可以說根本就不是中興的問題，而是美國「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叫你不戴帽子！

我在這裡想說的是，這類辯論看看就行了，不需要太當回事。實際上這些根本就不是重點。

重點是什麼？重點是：美國一禁運晶元，中興立刻就休克了。中興是世界第四、中國第二的通信企業，是響噹噹的業界巨頭，但在禁運之下，立刻就沒法生產了！中興目前還可以執行合同，那是用庫存的產品，庫存消耗完之後，就不能生產新的了，所以這處境確實是無比之窘。

順便解釋一下，中興在通信行業排在世界第四，這是因為通信行業只剩下四家大企業了！在中興前面，只有華為、愛立信和諾基亞，其他原來的巨頭阿爾卡特、朗訊、摩托羅拉、北電等等都被華為和中興擠得或者破產了，或者被合併了。諾基亞合併了好幾家，所以自嘲是個「失敗者聯盟」。這是中國電信企業的歷史性成就，是值得大家尊敬的。

國際政治里有個常識，就是一個國家最重要的是它的能力，而不是它的動機。美國要遏制中國，不是因為中國有損害美國的動機，而是因為中國有損害美國的能力。即使我們整天解釋，說我們是和平崛起，我們要建設人類命運共同體，我們跟別的國家是互利互惠的，奈何美國在乎的根本不是你這些說法，而是你客觀上是在越來越多的領域挑戰美國的既得利益。就說一個最基本的吧，我們要收回台灣，美國願意不願意？

現在，美國對中興禁運，立刻就讓我們看清了兩點：一，美國有對中國造成重大損害的能力；二，美國有這麼做的意志。經典的威懾理論認為，有效的威懾需要三個條件：一，你有對對方造成重大損害的硬實力；二，你有使用這個硬實力的意志；三，對方知道前兩點。所以，你看，真正重要的是，美國就這麼做了，一招就把中興這麼大一家國際巨頭給打翻。我們需要重視的是美國的能力，而不是在美國的動機或者中興的對錯上磨牙。

因此，風雲學會提出，美國發動的是一場技術戰爭，遠遠超出了貿易戰的範疇（參見：中國的覺醒：這是技術戰爭 | 陳經）。這話的意思是，貿易戰的前提還是所有經濟要素都可以流動，只是利益多少的問題。中國企業的默認值，還是認為自己可以買到美國晶元，只是價格高低的問題。參與貿易戰的各國，目標是使自己分配到儘可能多的利益，但並不是把對方打死。而技術戰爭就不一樣了，有些關鍵性要素不允許流動，一下子就從80分與90分的區別，變成了0和1的區別，生與死的區別。因為35個員工的獎金問題，就直接釜底抽薪，把一家大企業搞死，這完全不對等，純粹屬於霸道，這就是技術戰爭了。

在這個層面上，不少人在批評中興不重視核心技術，不開發自己的晶元，以至於現在抓瞎。我必須指出，這是個誤解。別忘了中興是通信企業，不是晶元企業。在通信行業內，中興已經是一個技術大戶了，全世界都排在前幾位的。但晶元是通信的上遊行業，通信必然要用到晶元，你不能要求中興把上游的也包了。全產業鏈可以是一個國家的目標，而不應該是一個企業的目標，以此來批評中興是無的放矢。

事實上，中興的合作夥伴中有不少國內的晶元企業。賣晶元跟賣水果不一樣，不是拿著現成的產品上門去賣，而是從一開始就需要雙方深度合作，從需求出發定製晶元，然後做出幾百上千台樣機，拿到真實的使用環境中檢測幾個月至一年的時間，確認能用之後才大規模生產。一塊晶元比如說要一千元，而一台樣機可能就要一萬元，所以為了測試一種晶元，可能就要花上千萬。許多中國的晶元企業已經成為了中興的供應商，所以中興對中國的晶元業絕對是有貢獻的。如果沒有中興這樣的下游企業，中國的晶元賣給誰去？上下遊行業是共生關係，不應該拿一個批判另一個。

簡而言之，對於中興本身，我的看法就是一句話：可以提出很多批評意見，但不應該去要求它承擔本來不屬於它的責任。至於中興以後怎麼辦，有各種各樣的建議，例如有說破產重組的，有說放棄生產專心收專利費的，換句話說就是作專利流氓。不要看不起專利流氓哦，不搞生產別人就不可能告你侵權，只有你告別人侵權，不少企業在這條路線上活得很滋潤。不過這些建議現在都還屬於腦洞，中興內部的員工都在等待局勢發展，我們也先靜觀其變吧。

真正值得我們思考的，是這場技術戰爭怎麼打。這需要看清宏觀格局和微觀狀態。

宏觀格局是，中興事件極大地提高了中國社會對於自主創新重要性的認識。以前你要說自主創新很重要，沒問題，大多數人口頭上都會贊同。但是呢，當你要這些口頭支持自主創新的人拿出真金白銀來支持，比如說買國內產的質低價高的晶元，他們就不幹了。理由也是現成的：在商言商嘛。你的情懷，憑什麼要他買單？理直氣壯的。現在可好，任何企業都需要掂量掂量：如果買不到美國晶元了，我該怎麼辦？我是不是現在就該採購一些國產晶元，給自己留條路？即使再不愛國的企業家，面對這麼現實的問題，也會做出調整。

事實上，一旦大家開始這麼想，這麼做，國產晶元的價格很快就會有明顯的下降，因為出貨量大了。晶元這個行業的特點，是技術密集，資金密集，而絕不是勞動密集。建立一條生產線，固定投入是巨大的。而在開始生產以後，多生產一塊晶元的邊際成本卻很低。現在國產晶元之所以價格高，是因為賣得太少，需要分攤的固定成本太高。銷量一起來，分攤的成本就會下去，價格自然就低了。這又會形成正向循環，進一步促進國產晶元的銷售。所以這幾天中興雖然愁雲慘霧，中國的晶元企業卻一片歡騰，喜大普奔。對於他們來說，這確實是一個歷史性機遇，就像1999年的炸館事件對於中國的軍工一樣。

甚至在銷量提高之前，中國晶元企業的估值就會大增。例如我們科大師兄胡偉武搞的龍芯，給不少軍工產品提供了晶元。但在輿論場中，龍芯的知名度卻很低，遠不如許多打車的、送外賣的互聯網企業。甚至經常有人把龍芯跟漢芯混為一談，用漢芯造假的事情來批判龍芯，這種張冠李戴的勇氣也是夠拼的。如果說以前是許多人太愚昧無知，看不出龍芯的寶貴，那麼現在，晶元跟打車、外賣、房地產或者藥酒相比，孰輕孰重，還有人看不出來嗎？許多互聯網企業遠在盈利之前就獲得了超高的估值，因為有巨大的想像空間，那麼現在，晶元企業的想像空間有多大？

所以，中興事件已經造成了一個正面的後果，就是自主創新成為了全民共識。現在只有極少數公知會梗著脖子找出一些很扭曲的理由來反對自主創新，什麼「追求全產業鏈是壓制人民的大國夢」啦，什麼「給歲月以文明」啦。這些人的「耿直」精神倒也值得「敬佩」，不過在他們文章的評論區里都大部分是反對的聲音，看起來這碗飯是越來越不容易吃了。林肯說得好：你可以在一些時候欺騙所有人，也可以在所有時候欺騙一些人，但你不能在所有時候欺騙所有人。

在微觀現狀方面，大多數人不知道的是，國產晶元在許多領域都有存在。例如有一張最近經常被傳播的圖，顯示國產晶元在好幾個領域的市場佔有率都是0%。但實際上，0%的意思不是沒有，而是民用市場佔有率不到0.5%，四捨五入成0%。例如MPU、FPGA、DSP，這些中國都有生產，其中龍芯就是MPU。我有一位科大電子工程與信息科學系的師弟「淡定明志」，許多人稱他為「蛋總」，這位蛋總先生最近寫了篇文章，詳細敘述了這些0%背後的中國企業，推薦大家閱讀：面對令人窒息的中美晶元差距，想清楚這幾個問題，你就破涕為笑了 | 淡定明志。

一個顯而易見的問題是：這些企業現在的市場佔有率是0%，將來還會是0%嗎？當然不是了！這些企業就好比種子，有了機會就會發展壯大。而中興事件，就給它們提供了一個難得的機會。

當然，在國產晶元的性能超過外國晶元之前，中國的晶元還很難打入海外市場。不過，中國已經是全世界最大的晶元市場。豈止是最大，而且是比其他所有國家加起來的所謂的「外國」還大，因為中國購買的晶元佔到全世界的54%，而所謂的「外國」也不過是46%而已。即使完全沒有海外市場，單純依靠國內市場，中國的晶元企業就足以生存下去，而且生存得不錯。

其實中國的民航大飛機就處於這種狀況。C919能不能拿到歐美的適航證還在未定之天，但我們並不擔心C919的前途，因為光國內的訂單就超過了500架，這已經足夠收回成本了（如何客觀看待大飛機C919 | 袁嵐峰）。而對於俄羅斯的大飛機來說，就沒有這種好命。更進一步而言，世界最大的市場是我們手裡的一個戰略武器，如果使用得當，可以發揮奇效。例如高鐵，通過國內集中與各個國外供應商談判，獲得了最大的利益，創造了跨越式發展的奇蹟。這個戰略武器如何用到晶元業上，肯定大有文章可做。

另一個大多數人沒有注意到的微觀狀態是，中國對晶元業的投資，遠遠不是太多，而是太少。近年來，中國開始從國家層面發力，對晶元項目的投資動輒上千億元。在外行看來，這已經很多了。但實際上，晶元業是一個超級資金密集型的行業。我國2014年成立的集成電路大基金一期，到2017年底，三年多累計實際投資818億元。而英特爾2016年的研發投入是127億美元，相當於800億人民幣。三星半導體2017年的資本支出是260億美元，相當於1640億人民幣。你要追趕人家，投入還沒有人家多，這怎麼可能夠用呢？我的朋友寧南山（勇敢者的遊戲——由中興開始的2018中美晶元戰 | 寧南山）和戴博士（從中興被禁運談中美兩國的晶元產業 | 戴嵐山）的文章中對此有許多定量的數據，推薦大家閱讀。

說到這裡，需要吐槽一下我們的宣傳，經常說我國的科技人員如何如何了不起，花比別人少多少的錢做到了比別人多多少的事。這種宣傳的導向就不對！憑什麼我們就一定要花比別人少的錢？這樣的成就能實現固然好，但不應該作為常規的目標。中國的科技人員是人才，但不是超人，沒理由一定要投入比別人少，產出比別人多。

真正重要的目標是什麼？是產出比別人多，就夠了！為此如果需要投入比別人更多的資源，那就去投入。如果能用別人2倍的錢做出別人1.5倍的成果，那就是很大的成功。我們需要轉換思維方式，更多地要以花別人2倍的錢做出別人1.5倍的成果為榮，而不是以花別人10%的錢做出別人20%的成果為榮（科技研發需要「富人思維」|袁嵐峰）。

我們要認識到，研發是國之根本，將來賺大錢全都要指望研發，在研發上投資越多，相當於整個國家節約越多。以色列、韓國、日本，跟中國比起來都是蕞爾小國，它們是怎麼成為發達國家的？都是依靠超高強度的研發。在研發投入上斤斤計較，用《三國演義》里對袁紹的評價說，是「干大事而惜身，見小利而忘命」，這是最愚蠢的。

那麼，中國的晶元業有可能實現跨越式發展嗎？依我看，完全有可能。實際上，任何一個科技領域的發展，關鍵都在於人才。如果像一般行業那樣，拿著歷史數據外推未來趨勢，很可能會失效。道理很明顯：錢學森、郭永懷、鄧稼先等人的回國，把中國的技術能力一下子推進了多少年？潘建偉的回國，把中國的量子信息研究能力推進了多少年？千軍易得，一將難求，在科技方面是最明顯的。如果有一個或者一批晶元業的領軍人才為國效力，中國的晶元業會一下子前進多少年？既然知道晶元的重要性了，還有什麼理由不去以最大的努力吸引人才呢？

事實上，以最大的努力自主創新，也是中國目前唯一的選擇。否則還能怎麼辦？

有一個腦洞大開的遊戲叫做《瘟疫公司》，讓你扮演病原體，目標是毀滅人類。其中一個非常滑稽的結局是：「世界人民已將PAX-12視為他們的神和統治者加以頂禮膜拜。與之相關的解藥研發已被廢止，人類作為被奴役的物種進入到了黑暗新時代。」

那麼，你覺得中國人會不會放棄自主創新，將美國作為神和統治者頂禮膜拜，作為被奴役的物種進入黑暗新時代？顯然，正常人都不會同意，甚至不會產生這個想法。只有一些「敬業」的公知會造出一些稀奇古怪的理論來論證中國人不應該自主創新，或者明說中國就應該趕快投降。但顯然，這是個對公知很不利的戰場，這樣的理論要忽悠住人太難了。

事實上，美國用晶元禁運來打擊你，在某種意義上也是件好事，反映出你在地球online這個大型在線遊戲中，已經接近了最後一關。以前能卡中國脖子的技術有一大堆，能列很長一個單子，後來這個單子逐漸縮短，近年來是加速縮短，到現在只剩下最後也是技術難度最高的幾項了。晶元是當今社會運行的核心技術，是美帝國主義壓箱底的殺手鐧。除了中國之外，其他國家壓根沒想在晶元上取代美國，大家已經默認了這是美國的自留地。只有中國明明白白地站了出來，向這個目標在前進。能成為頭號挑戰者，就已經是個了不起的成就了。

而且，我們有什麼可失去的呢？我們失去的只是鎖鏈，贏得的將是整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