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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漿店裡的朱迪思

豆漿店裡的油條炸出來一大捧一大捧的,廚房裡的女工把它們摞在架子上晾著。她們看起來年紀在二十歲左右,實際年齡可能更小一點。和店面里穿黑色制服的收銀員不同,她們穿白色的廚師服,也不能在沒有客人的時候掏出小鏡子補妝。她們一直戴著口罩,我猜想這是因為要與食物打交道。總之,在冷色瓷片與暖色燈管的作用下,她們的臉半明半暗,顯得格外動人。我想,當她們湊到光里,用粉色抹布擦銀色燈罩的時候,應該也知道自己是美麗的,只是不敢相信吧。

廚房裡一共四個人,這其中我只認識朱迪思。她一向上晚班,到凌晨兩點左右。那個時候她還要負責打掃全店的衛生。在打掃衛生的時候,她會摘掉口罩。我知道這一點,是因為有一天不知道為什麼,我在豆漿店裡待到很晚。我住在附近,每天步行四公里上班,這樣我就不用搭乘早班車的地鐵。當然,房租高了一點,不過我想這是值得的。我的工作是翻譯員,完成這份工作需要一台能上網的電腦。總之,我常常在家裡附近轉轉。我希望我能有什麼愛好,但我的眼睛不能長時間看電子屏幕,上班的那些就夠我受的了。所以我會四處看看其他人在忙些什麼,也會在東西便宜的店裡坐坐。這聽起來有點變態,但我確實是個好人。有時候,別人也會看著我,這讓我感到溫暖。

總之,這一天我在豆漿店裡睡著了。醒來的時候正好是凌晨一點半,店裡只剩我一個客人。收銀員也在睡覺,店裡音樂放的很大聲,朱迪思在我旁邊拖地,一邊吵吵嚷嚷地跟著音響唱一首歡樂的歌。她拖地的樣子就像在跳舞一樣,因為四肢一直在揮動。她沒戴口罩,但不知道為什麼,我看不清她的臉。她發現我在看她,便丟了拖把,拉開我面前的椅子坐下。「可以幫我拔鬍子嗎?」她說。她湊過來,一邊抬起下巴,那兒有兩根又黑又粗的鬍子。我沒見過女生長鬍子,不過我想她們應該是會長。

於是我幫她拔鬍子。「你得用指尖掐住它,然後用力一下給拔出來。」她說,「我不怕痛。」「我沒有指甲,你自己來吧。」我說,「問她借個鏡子。」「誰?」她問。我指了指收銀員,她正睡的熟呢。朱迪思噗嗤地笑了。她從椅子上跳下去,把收銀員的小鏡子拿過來。她又坐到我面前了,「能幫我舉一下嗎?」我舉著鏡子,看著她。「只有兩根,」我說。「其他的拔掉了,」她說,「不過還會再長。」「那為什麼要拔?」我問。「為了好看。」她說。「我看不出來。」我說。「有人看的出來。」她越過鏡子看了我一眼,「男人剃鬍子不也是為了好看嗎?」「不知道。」我說。「你為什麼總是看我?」她問。「因為這裡就我們兩個人。」我說。「不是,我是說,你老是坐在這裡看我們在廚房裡面。」她說。她笑了。

「你幾歲了?」她問。

「二十六。」我說。

「這麼年輕,」她說,「不過也不算年輕。」

「還可以。」我說。

「那你為什麼看我們?」她問,「還是你是什麼搞藝術的,半夜出來找靈感。」

「不是,我沒那麼無聊。」我說,「我有工作。」

「做什麼?」她問。

「翻譯。」我說。

「英語嗎?」她說。

「差不多吧。」我說。

「厲害了,大學生啊。」她說。「那大學生說說看,你都看到什麼了?」

「我看到你們很美。」我說。

她放下鏡子。我終於看清了她的臉。她的臉從鼻子一直紅到了耳根後面。

從此以後我常常到豆漿店去。我有種錯覺,那就是我和朱迪思在談戀愛。實際上我們沒再講過幾句話。她有時候會站在街道上擦店鋪外面的落地窗,用清潔劑在玻璃上噴出一隻只蝴蝶。有一次她畫了一座動物園,被經理罵了一頓。如果我看她,她就大方地笑,故意弄出一堆泡沫遮住我的視線。到了晚上,收銀員開始睡覺,朱迪思就在店裡拖地,但她總是跟我隔著幾張餐桌,反覆拖那些地方。她還是會放歡樂的音樂,但不怎麼唱歌了。當她匆匆經過我的時候,我很想和她搭話,但不知道講什麼。一旦我有一點猶豫的態度,她就很快地走過去。我有時候會留到很晚,有時候則不會,因為我要上班,而且我覺得我們畢竟還是陌生人。

有一次,我留到十二點,店裡還有幾個人。收銀員那天似乎失戀了,一直循環播放肖邦的鋼琴曲。朱迪思拿著拖把又經過我,我從桌子邊站起來。「我走了。」我說,我想應該和她說一聲。「你在跟我說話嗎?」她笑了。「是的。」我說。收銀員盯著我們看,上次朱迪思沒把她的鏡子還回去,她們的關係似乎不好。「我明天要上班。」我說。「翻譯,」她說,「我還記得。」我沒有搭話。我感到有什麼東西在我們之間流動,像是牛奶倒進了河流里。她等待了一會,繞過我走開了。她從面對我變成背對我,最後消失在一排排餐桌後面,這讓我感到悲傷。

忽然,店裡響起一首叫《阿美阿美》的歌,這首歌是這樣唱的——

阿美阿美幾時辦嫁妝我急得快發狂

今天今天你要老實講我是否有希望

阿美阿美不要再彷徨少女的青春短

今天今天你不要倔強快做我的新娘

我轉過頭去尋找朱迪思的眼神,她正站在音響旁邊對著我笑。我重新在桌邊坐下來。她笑意盈盈地握著拖把,身上的白襯衫穿的像婚紗一樣。收銀員叫嚷著讓她趕快把音樂關了,可是那首歌繼續在唱——

雖然我是個窮光蛋人又長的不怎麼樣

我們沒有汽車洋房吃的粗茶又淡飯

雖然我們是窮光蛋日子過得不怎麼樣

但是你要想一想看看自己的長相

朱迪思一邊低著頭拖地,一邊跟著節奏搖擺。這時候我才意識到,我已經在很長的時間裡沒有感受到幸福了。從這首歌里,我感到了快樂。這天凌晨兩點的時候,我告訴朱迪思這些感受,她在我的臉上親了一下。

我從來沒要求朱迪思做我的女朋友,她也沒向同事說我是她男朋友。我想我們之間有這樣的默契,不必要刻意提出。我們每天等到凌晨兩點才約會。在此之前,我便坐在老位置上,看她在廚房裡工作的樣子。雖然這部分看起來和以前沒什麼不同,但我知道一切都不一樣了。現在我的心是滿的。我們的約會很簡單,無非是在店裡放歌,抱在一起跳舞。我懷疑朱迪思為了約會順利,給收銀員下了安眠藥。收銀員叫阿美,和那首《阿美阿美》的名字一樣。我和朱迪思一起學了這首歌,我總是跑調,但她唱的很好聽。除了唱歌,我們也聊天。有時候我們會提起做愛這件事,可是她擔心自己會懷孕,我們兩人都還養不起一個孩子。

我們什麼事情都能聊,但有的事情她不告訴我,比如我始終不知道她幾歲了。我告訴她我不介意她年紀比我大,她說不是這麼回事,如果我知道了,別人就會知道,這秘密就保不住了。我說哪來的別人,她說反正不行,有這樣的風險。但大部分別的事情我們還是很聊得來的。比如我知道她在老家有個弟弟,講起這個小孩子的時候,她會流眼淚,因為想念他的緣故。說來有趣,朱迪思的父親是湖南人,母親是江西人,她在湖南長大。而我的父親是江西人,母親是湖南人,我在江西長大。有時候她會說起老家的糍粑,月亮巴,和辣椒炒肉,這也勾起了我對家的記憶。她在老家還有一個男朋友,我看過照片,個子很矮,但長的還可以。她說他們可能會結婚。從那天開始,我好幾周沒去找她。

當我再回到豆漿店的時候,她已經不上晚班了。於是第二天我請了假,在早上去了店裡。我有點不習慣白天的時候看她在廚房裡忙碌。我的身邊還擠著一波又一波的人高談闊論,讓人聽不清音響里播的什麼歌。終於,在她出門上廁所的時候,我找到了和她說話的機會。「你想幹什麼呢?」她問。「我來看看你。」我說。「不上班嗎?」她問。「請假了。」我說。她笑了。這樣我就放心了。「那好吧,」她說,她找了個隱蔽的地方,躲在牆後面,「幫我拔一下鬍子。」「又長出來了?」我問。「幾個月了,」她說,「時間過的太快了。」我給她拔下一根鬍子,很奇怪,時間似乎停止了。我撫摸著她光潔的下巴。我們接吻了,在大街上。她的身上混著一股豆漿的清香和油條的膩味,這是她在白天的味道。我告訴她我的想法,她不喜歡油條那部分的形容。

總之我們又和好了,但我不能經常在白天去看她。我希望她還是上晚班,在晚上的時候她有檸檬和消毒水的味道。但這樣的事情,我的希望並沒有用。我很久沒有去看她了。有一天公司停電,電腦沒法用了,我就到豆漿店去。「一杯豆漿,無糖熱。」我對阿美說,掏出五個硬幣。阿美操作著收銀機。「朱迪思走了,」她說。「哦,」我說,「她讓你告訴我嗎?」「不是,但是她走了,」阿美說,「五塊錢剛好。」「她去哪了?」我問。「回去結婚了。」阿美說,她遞過小票,「小票拿好,下一位。」我沒有走開。「為什麼?」我問。「不知道。」阿美說。我站在一邊等著豆漿。後面的客人走了,阿美便湊到我旁邊,「你不用傷心,你一個大學生,她腦子有病,她給別人下藥。」「什麼?」我說。「她給她宿舍的一個下安眠藥,就因為人家晚上會打呼嚕,她以為別人吃藥睡熟了,就不會打呼嚕了。」「她也給你下藥。」我說。在阿美撕心裂肺的尖叫聲中,我走開了。從此以後我再也沒去過那家豆漿店。

【許劉山】

好久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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