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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與榮耀與憐憫與驕傲與同情與犧牲

作者:黎南(Nam Le)

翻譯:小水

選自:《船》,三輝圖書 / 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15年

一個飄雨的早晨,我父親來了。當時我正夢到一首詩。夢裡打字機的鍵敲出一串字母,發出枯燥單調的「咔啦、咔啦」聲。這是一首好詩——也許是我寫過最好的一首。醒來時,他就站在我卧室門口,似笑非笑,身穿黑色褲子和一件濕答答、皺巴巴的防風外套,外套簡直像剛從洗衣機里掏出來似的。襯著門框,他看上去比我記憶中的更瘦小、更憔悴了。仍舊睡眼惺松的我,抬起臉望向鬧鐘。

「幾點了? "

「嗨,兒子,」他用越南話說道,「我敲了半天門。不知怎的門就開了。」

「田野玻璃叢生」,我想起夢裡的詩。接著是一些不知所云的詞,長短格,一行完畢,下一行里有「借口」和「合金」兩個詞。再加把勁兒,我對自己說。

「外頭在下暴雨。」他說。

我皺了皺眉頭。時鐘顯示 11 : 44 。

「我以為你下午才會到。」時隔那麼久又說起越南話,感覺怪怪的。

「航班在洛杉磯改期了。」

「你怎麼不打電話告訴我一聲? "

「我打過,」他淡淡地道,「沒人接。」

我掙扎著從床邊探出半個身子,猛地推開窗。瀝瀝雨聲填滿了房間——雨落在街上、屋頂上,落在停車場的鐵皮棚上,那聲音彷彿遙遠處有鞭炮在嚼啪作響。到處都瀰漫著潮濕的樹葉的氣息。

「我睡覺時把鈴聲關了,」我說,「抱歉。」

他仍舊對著我笑,意味深長的樣子,像是在等什麼消息宣布似的。

「我剛才在做夢。」

小時候他來叫我起床,總是俯下身輕輕拍打我的臉蛋。我討厭——討厭他手上的手汗和酸味。

「起來吧,」他邊說邊拿起阿迪達斯行李袋和一捆貌似睡袋的東西,「在世一日久,所學如海闊。」他很愛說越南諺語,而我早就學會不去理睬了。

我套上T恤,從唯一的窗口探出頭去。透過雨簾,天空像石墨一樣灰暗、凌厲。「田野玻璃叢生」……彷彿是用煙霧寫下的,詩變得模糊不清,繼而消散在這嶄新、寒冷、怪異的現實中:疾風驟雨中的停車場;只夠放我一張床的昏暗房間;父親瘦小的身軀正在滴水,一滴一滴落在硬木地板上。

我走向他,睡褲下我的兩條腿泛起了雞皮疙瘩。他快活地看著我伸手去握他的手,晃動兩下,隨後接過他另一隻手上的包,就像是在看別人的事情。「你一定累壞了吧。」我說。

他從澳大利亞的悉尼飛過來。 33 個小時都在天上——依次在奧克蘭、洛杉磯、丹佛轉機——最終降落在艾奧瓦。我有三年沒見到他了。

「你就睡我房間。」

「太好了。」他邊說邊帶我參觀起我自己的公寓。「你連鋼琴都有,」他幾乎是遺憾地對著我笑了笑,「我就知道你不會真的放棄的。」他神色背後有些微妙的變化,我恍然又回到了加高過的琴凳上,手指追趕著節拍器,時急時緩,一心想遠離老師無休止的嘆息和他沉甸甸的銅尺。我發現自己正在磨蹭自個兒的指關節。父親拍了拍我客廳里的沙發床:「我就睡這兒。」

「你睡我房裡,阿爸。」我警惕地看著他巡視周圍環境,書、紙張、臟盤子、茶杯、衣服,全都一團亂--我本打算在去機場前整理乾淨的。「總之這裡是我工作的地方,而且我晚上工作。」趁他進廚房時,我抓起書架第二層上那瓶四分之三滿的尊尼獲加藏到書桌底下。我環顧四周。寫字檯上零零落落沾滿了煙灰。我扔出幾本雜誌蓋住最亂的一處,接著把其中一本底朝上翻過來,因為那本封面上印著毛主席的相片。我火速收起那些香煙盒、安眠藥和香爐,一股腦兒堆在一個較高的書架上,藏在卡夫卡典藏集後面。

走到廚房迴轉門門口,我想起琳達的照片還放在印表機邊上,我把那張稱作她的驚艷之照:秀髮散亂在風中,雙眼微睨,對著鏡頭外的什麼微笑著。這是她某個前男友在麥克布萊德湖畔為她照的。她看上去很快樂。我抓過相片面朝下放倒,用廢紙蓋住了它。

走進廚房的一瞬間,我還以為我忘關逃生梯的門了。我能聽見雨水順著排水溝湧出,流下水管。接著我看見父親站在水糟前,袖子挽了起來,手裡拿著海綿,在洗那堆積了一個月、沾滿陳垢的碟子。那味道難聞極了。「阿爸,」我皺起眉頭,「您用不著做這個。」

他那皮革一樣堅韌的雙手,在水槽里靈巧地活動著。

「阿爸。」我半心半意地喊道。

「我很快就弄完了,"他抬起頭笑著說,「你吃過了嗎?要我做午飯嗎? "

「嗬咿(此處原文為越南文:「Hoi」),」我說,心頭突然竄起一股無名火,「你累壞了。我出去買點東西回來一起吃。」

我穿過客廳回到卧室,拿起外套和垃圾出門了。

「不用管我,」他喊道,「你隨意。」

真實情況是,他來得太不是時候了。這是我在艾奧瓦作家工作室的最後一年,眼前正值 11 月下旬,這學期的期末小說還剩三天就要交了。我積壓了一堆作業要改,還有一大疊獎學金和職位的申請要起草和提交,會喝那麼多酒也就不足為奇了。

他來的前一天晚上我才告訴琳達。我們在她家裡。她的身體汗津津的,滑得我樓不住。她身上的味道和衣服上的一樣。她讓我翻過身,臉朝下趴在床單上,接著她用手刀敲打起我的背。上面點兒,再邊上點兒,我心想。她很難保持節奏穩定。「輕點。」我對她說。片刻之後,我放聲大笑起來。

「怎麼了? "

被我臉壓著的床單一片濡濕。

「怎麼了? "

「輕一點兒,」我說,「不是慢一點兒。」她用掌心拍打著我的背,力道很大——一次,兩次。我笑得停不下來,扭過身用手腕鉗住她。她向前蜷起身子,紅著臉美極了。她的頭髮垂下來蓋住了臉;透過她淺金色的發梢,我能看見她微啟的朱唇。她壓在我身上,彷彿要陷進來一樣,後頸到兩個腰窩之間那長而光滑的曲線,由於肩膀的擺動而扭曲了起來。「住手!」她的雙唇吐出兩個字。她將雙手掙脫出來,手指滑進我的褲腰下面,狂野地動起來,指甲一路抓過我的大腿、膝蓋,直到腳踝。我的腳掌像芭蕾舞者一樣綳直了。

過後,我告訴她我父親並不知道她。她一言不發。「我們只是不大談論那方面的事。」我解釋道。她看上去像一個女演員,只是長了一張我女友的臉。盯著那張臉讓我覺得很累。最近面對她時,這種感覺越來越常見。「他只來這兒待個三天。」從我看不到的某處,傳來一群大學男生歡呼尖叫的聲音。

「還以為你和他都不聯繫的呢。」

「他可是我親爸爸。」

「他來是想幹嗎? "

我側過身手托腮看著她,試圖回憶起我和她說過多少關於父親的事。我們躺在床上,風在房間里呼嘯--我記得--彼此都有些醉了。我們的聲音彷彿是黑暗中任意的兩個聲音。「就三天。」我說。

她臉上露出冷淡、嫌棄的神情。她打量了我許久,接著起身套上衣服。「別忘了搞定你的小說就行。」她說。

在來這兒之前,我已經是個酒鬼了。大學讀書時我酗酒,當上律師後也照喝不誤--就像人們說的,誰沒年輕過嘛。靠近我上班地方的一家酒店裡有家地下酒吧,每晚我都會溜達過去,癱坐在高腳凳上,裝出一副沒心情和酒保閑聊的樣子。酒保只年長我一點,我專程來嫉妒他的自得、自信,好像他不論身處任何境況都只是暫時的。我留下豐厚的小費。過了一會兒,免費賺送的炸蝦和薯泥肉餅端上來了。那時候我父母已經各奔東西,父親搬去了悉尼,母親則住進了政府分的公屋。

而我所做的不過是靠筆頭營生。有時我仍然覺得,我看字數就像普通人看傷亡人數一樣。我在艾奧瓦已經住了有一年多--日子一周周過去,接著是成月地飛走,而不是一天天匯成一年那樣--結果我只寫了四篇半小說。一萬七千字左右。在律師事務所工作時,這點字數我幾周就寫掉了。況且那時我寫的東西對別人還有點兒用處。

截稿期臨近,雖然精疲力竭,我還是強迫自己打起精神正視現實。於是,在浪費了無數時間後,我又回過頭去面對空白的電腦屏幕和自己那遲鈍的糨糊腦袋。我什麼都試過了--中規中矩地寫、靠在床上寫、躺在浴缸里寫。隨著最後的截稿期迫近,我想起一個朋友曾說過,他改用打字機後終於突破了寫作瓶頸。他告訴我,一旦意識到自己無法刪除掉已寫下的東西,你會寫得很自由。我在一家古董商店買下了一台史密斯和歌羅娜牌電動打字機。插上電後,它像恆溫水缸一樣發出嗡嗡的電流聲。打字機很襯我的書桌。為了激發靈感,我讀正經得可笑的維多利亞時代詩歌,喝不加水的蘇格蘭威士忌。寫個東西就這麼難嗎?這個世界上每時每刻都有事情發生,我只消記錄下來就行了。天空中,兩群燕子聚攏、分離,又再次交織,彷彿飄搖在交叉水流中的兩股面紗。在超市的隊伍里,一名黑人婦女俯下身親吻她購物車的扶手,她的皮膚黝黑髮亮,如同擦拭過的鋼琴琴身。

父親來之前的那周,一個朋友訓了我一頓,說我不該老是自暴自棄。

「寫作瓶頸?」路燈下,他的嘴裡噴出波本酒的霧氣,「你怎麼可能有寫作瓶頸呢?寫一個關於越南的故事不就好了。」

我們剛從一場朗讀會後的派對里出來,朗讀會的主講人是工作室最近走紅的一位作家--一個想移民美國的中國女人,她寫了一部短篇集,描述在不同階段的移民路上的中國人。故事寫得細膩出色。傳聞說,有人出價六位數和她簽兩本書的合約。按這行的規則來說,這些事情是該保密的。當然,人們只愛談論要保密的事。

「這可是熱門啊,」一個寫作指導員在酒吧里告訴我,「族裔文學很熱門,也很重要。」

好些來訪的作家經紀人也持相似觀點。「周圍有那麼多精益求精的作品,」其中一位說,「你得問問自己,你憑什麼脫穎而出? " 她把話頭拋向她的同事,對方像吟誦咒語一樣徐徐答道:「你的背景和生活經歷。」

其他朋友更加直截了當。「我受夠了族裔文學,」一人說道,「全是些對於異域食物的描寫。」或者:"你不知道那些貧乏的語言是作家有意為之,還是因為他辭彙量不夠。」

我聽說有個朋友的朋友,哈佛畢業,家住華盛頓,卻穿一身奈及利亞傳統服飾拍照,用在書封套上。我想像了一下自己站在水稻田裡,頭戴圓錐形草帽。隨後我想像父親站在同一片田裡,身穿破破爛爛的工作服,精神抖擻,眼神銳利。

「哪怕寫得再無聊,只要打上族裔文學的旗號,就像有了一道免死金牌。」朋友說。我們都醉了,推著自行車走著——雖然我倆是分別去的派對,但都在路上被扎破了車胎。

「角色總是毫無深度、標籤化。只要一個中國作家寫中國人,或秘魯作家寫秘魯人,或者俄國作家寫俄國人……」他說道,彷彿在背誦小孩的打油詩,接著他大腦卡殼了,便不再繼續。他咧開嘴似笑非笑。我看得出他在為某些事情惱火。

「瞧,」我邊說邊指向面前一處被泛光燈照亮的門廊,「那伙人有槍。」

「只要在這麼點兒長的段落里有一處有趣的意象或隱喻,」--他伸出拇指和食指比了半頁的長度,推著自行車在人行道上一路搖晃著。我對他點點頭,隨後又對著門廊那兒的其中一個小夥子點了點頭,對方也點頭回應。另一個傢伙揮動他那把仿木氣槍向我們示意。一輛打著前燈的轎車在路上空轉著,車裡傳來幾個女孩子的尖叫聲:「別開槍!別開槍!"

「福克納,你知道,」朋友用聲音壓過那些尖叫說道,「他說我們應該去寫那些古老的真理。愛與榮耀與憐憫與驕傲與同情與犧牲。」我們身後突然傳來一個尖銳刺耳的聲音,像是一台巨大的打字機敞下擊錘的聲音,跟著是幾聲捂住嘴的尖叫。「我知道這話不大中聽,」朋友說,「但這就是為什麼我不擔心你寫不出東西,南。因為你永遠有那些越南船民可寫。就像你的第三篇小說。」

他也許以為我是出於謙虛才低下頭,但實際上,我在思忖自己的大腿背後是不是被擊中了。我感到一記鮮明的刺痛。子彈也許從哪裡反彈到我身上了。

「你明明可以盡情探索越南題材。可你倒好,反而去寫那些女同性戀吸血鬼、哥倫比亞殺手、廣島遺孤--還有患痔瘡的紐約畫家。」

朦朧中我吃了一驚。在他波本酒的酒氣氤氳之下,我的小說被那樣貼上標籤,倒真叫人覺得輕鬆痛快。我的腿還在隱隱作痛。我想像自己伸手去摸牛仔褲背後,借著路燈的光把手湊在眼前,結果發現手上沾滿血污、鮮血四濺。我想像自己轉過身,無言地邁上門廊台階,趁兩個小子還沒反應過來就將他們一腳踹飛。我會躺在醫院的病床上,對著麥克風口述我的小說。我會在郡監獄裡創作我的小說。我會殺死他們中的一個,也許是失手殺的,然後絕不對任何人提起,永遠。我的牛仔褲完好無損。

「我知道這話不中聽。」朋友說。他在我前面幾步遠處,推著自行車踉踉蹌蹌地走著。

如果你問我為什麼來艾奧瓦,我會說因為艾奧瓦很美,就像任何美麗的地方一樣美:但對於一個每天都在問自己這個問題的人來說,其實並沒有什麼特別的理由。

那天下午,正當我打算出門去琳達家時,屋裡傳來父親喊我名字的聲音。

我在緊閉的卧室門口停下腳步。他這時候應該在午睡的。

「你去哪兒?"他的聲音傳來。

「去散步。」我說。

「我和你一起去。」

我總是驚訝於議會街上的一切都像是大了一號似的:兩層樓的房屋,其平滑的草坪順著斜坡延伸向人行道,活像高爾夫果嶺;愉樹的枝幹又高又粗--這種枝幹讓我聯想起爸爸們會在上面繫上繩子很長的鞦韆,讓身穿白色連衣裙的女兒盪著玩。曾經夾金夾紅的樹葉,如今變成了深橙的棕色。雨已經停了。不知為何我們走在大路正中,黏在一起的光滑葉片下,黑色的瀝青像鯨背一樣微微發亮。

我問他:「你待在這兒的這段日子有什麼想做的嗎? "

他面色蒼白,笑容僵在臉上。「別擔心我,」他說,「我可以想想心事,要麼看看書。」

「市中心有一家咖啡館,」我說,「還有家日本料理。」這聽起來很無力。我發現我根本不知道父親一天里都在做些什麼。

他仍然笑著,兩眼望著雙腳前方的地面。

「我得寫東西。」我說。

「你寫你的。」

而我已經讀不懂他的笑容了。在我們分開的日子裡,他把笑容修鍊得滴水不漏。那笑只是娜動了一下嘴唇的位置,狡黯、幾乎難以察覺,如果不是他銳利的目光,我會以為那是衰老所致。

「河對面有一座美術館。」我說。

「啊,帶我去。」

「美術館? "

「不,」他側過臉看著我說,「去河邊。」

我們折回伯靈頓街,步行下山往河邊去。走到橋中央時他停下了。橋下的河水看上去冰冷黑暗,屈服於低溫緩緩地涌動著。身後,六車道的車流在潮濕的沙礫路面上頻頻打滑,急剎車的聲音有如風的唳嘯。

「你有你媽的消息嗎?」他直挺挺地站在鐵道前,與我借給他的臃腫的羽絨服相比,他的腦袋顯得出奇的小。

「偶爾有吧。」

他轉而用文縐縐的越南話問道:「南的母親可安好? "

「她很好。」我扯著嗓子說--一輛卡車駛過,發出吱吱嘎嘎、當嘟當哪的聲音,我試圖用嗓門蓋過它。

他點點頭。在他身後,河的東岸在午後的陽光中閃爍著微光。「走吧。」我說。我們穿過橋,走向附近一家 DQ 冰雪皇后。離開店時,我手裡捧著兩杯咖啡,而父親已經下到了河沿。他身邊,一個裹得嚴嚴實實的大鬍子俯身就著燃燒的汽油桶在取暖。我在艾奧瓦從未見過這般光景。

「這是我兒子,」我爬下潮濕的河岸後,父親介紹道,「他是作家。」我飛快地瞟了他一眼,但他臉上看不出什麼端倪。他打我手中拿起一個溫熱的紙杯。「你要來點咖啡嗎? "

「謝謝,不用。」男人站著沒動,雙眼盯住自己骨節分明的雙手,湊近桶沿的手掌透出橘紅色的光。他有一副溫柔的嗓音,從厚重的衣服可以看出他生活一定很艱難。我在他身上嗅出了動物的氣息,還有汽油和雨。

「我讀過他的小說,」父親繼續用抑揚頓挫的英語說道,「寫的是越南的船民。」他定神看著那個男人,直視他那雙茫然、陰冷的眼睛,接著,像說俏皮話一樣說道:「我們就是越南船民。」

我們在那兒站了很久,我們三個,望著火焰。等我抬眼時,天已經黑了。

「你帶錢了嗎?」父親用越南話問我。

「歡迎來美國。」男人的聲音隔著鬍子傳來。當我把受潮的紙幣塞進他手中時,他沒有抬頭。

父親其實多愁善感,但卻對我極其嚴苛。他提過一次,說他以前當過兵,好像這就足夠解釋一切了。和我在一起時,他總是滿口古話成規。不許有私人電話,不許有女性朋友,不許有課外閱讀。上小學時,他讓我制定了暑期學習計劃,一天要學十小時,一旦我不遵守日程,他就會懲罰我。他有辦法抽我二十下,卻只留下一條紅黑色的鞭痕,像商標一樣划過我的臀部。過後,他會用虎標萬金油給我擦傷口,而我則邊恨自己忍不住眼淚,邊在這憤恨中哭泣。一次,母親不小必說漏嘴,讓他知道了我吃榴槤會想吐,他便逼我在客人面前吃榴槤。 Doi an muoi cung ngon,飢者不擇食也。我學會了臉上不露聲色,把恨藏在心裡。

十四歲時,我發現他曾經歷過一場大屠殺。再後來,我還會偶然見到一些照片、手稿和書籍;但那晚,在墨爾本郊區我們家某個朋友開的派對上發生的事,不過是在一圈醉漢間發生的另一個故事罷了。他們盤腿坐在報紙上,圍著一塊巨大的藍色防水布坐成一圈,廉價啤酒喝到爛醉。夜深到一定地步,事物和事物會開始反目成仇,當時正是如此。漲紅的臉,提高的嗓門,打翻的酒。我們到晚了,大家開始慢吞吞地挪位子,給父親騰出地方。

「阿青!操你媽的!你怎麼到那麼晚--犯慫了吧?沒這回事?坐,坐--"

「給他五瓶,」說話的人可怕地搖晃著,「我們讓讓你,大傢伙兒個個都已經喝了八九瓶了。」

父親第一次允許我留下。我坐在一圈人裡面,不可思議地看著。這是越南語的密林,各種聲音咒罵著,叫著「乾杯」,粗聲吼自己的小孩,取笑某個一直結巴的男人,「它有五五五百匹馬的力量!」在這語流中,父親溫厚地大笑著,他的臉在酒精的作用下,紅得像被烈日炙烤過。他手裡捧著碗筷,夾在兩個正在交流各自戰場事迹的男人當中,有點像個小孩子。我看著他從圓圈中央海一樣的盤子里夾東西吃,每次只夾很少一點。這些吃的被稱為 do an nho(下酒菜)。成堆的肥牡礪浸在椒鹽檸檬醬里;撞球大小的水煮海螺;南方風味的雞絲沙拉在醋里泡過,用帶斑點的棕色米餅夾著吃。有人叫了我父親的名字,父親放下筷子,用低沉的聲音說道:

「天哪,先是武裝直升機,然後是火箭彈和 M60 機槍。你還記得那聲音嗎,不記得了?那你當時肯定聾了。我們躲在寺院底下的掩體里,我媽和我四個姐妹,還有陳太太,那個麵包師,還有一些別的人。你什麼也聽不見。接著炮火停了,陳太太告訴我媽,我們必須到街上去。如果我們還躲在這兒,美軍會當我們是越共的。『我哪兒也不去。『我媽說。『他們有手榴彈。『陳太太說。我又害怕又興奮。我這輩子還從沒見過一個美國人呢。"

我花了好一會兒才把父親和他說的故事聯繫起來。他的眼神對上我,停留了片刻,好像在和我分享一個秘密。他喝醉了。

「所以我們就出去了。外頭全是塵土和煙霧,耳朵里聽到的只有直升機和M16步槍的聲音。房子全都著火了。跟著在煙霧中,我看到了一個美國佬。我差點笑出來。他一身制服穿得要多邋遢有多邋遢--衣服太大了--還戴著一條珠串項鏈和一頂棒球帽。他肩上扛著 M16,像扛著把鐵鍬。老天爺,他看上去和越共完全不一樣,越共那些人會把襯衫扣到最上面一顆紐扣--再把下擺束進褲子里——哪怕是在爛泥地道里爬了一整天。」

他拿起筷子,伸手去夾生血湯--一種特色菜,把肉餡浸在新鮮的鴨血塊里。有其他幾個男的也開始聽了,會心地微笑著。我看見他的牙齒沾著血紅色,他一邊咀嚼著,一邊思考接下來要說的話:

「我們被他們趕著往村子的東面去。他們有十個人左右,我們大概有五十來個。陳太太一直在說:『不是越共,不是越共。』他們聽不見她在說什麼,機關槍和M79榴彈發射器的聲音太響了。還記得這些嗎?只有我聽見她的話。我看見稻田上到處是動物的殘塊,一頭水牛半邊身子被炸掉了--就像是被湯匙挖掉了一塊。然後,透過煙霧,我看見龍外公在用傳統的問候方式對一個美國大兵鞠躬。我想喊住他。他的老婆、女兒和兩個孫女阿美和阿金,怯怯地站在他後面。那個美國大兵上前一步,用槍托拍了拍他的頭頂,接著調轉槍頭,把刺刀插進他的喉嚨。沒人說一句話。我媽想捂住我的眼睛,但我看見他在射殺龍外婆前,把槍上的開火模式從自動檔撥到了單髮狀態。隨後大兵和他一個朋友把那女兒拖進了棚屋裡,兩個小女孩兒抱住她的腿,也被一路拖了過去。

「到了橋附近的排水溝那裡,他們讓我們停下來。路上躺著很多屍體,有個嬰兒,頭只剩下下面半個,還有個和尚,他的袍子在慢慢染紅。我看見兩具屍體,胸口插著黑桃A。我不懂這是什麼意思。我的姐妹們甚至都沒有哭。人們開始叫喊,『不是越共不是越共』,然而美國人只是皺皺眉頭,啐上一口,然後大笑。其中一個說了些什麼,接著有幾個人開始把我們往水溝里推。水溝里是半滿的泥水。我媽先跳了進去,再把我的姐妹們一個接一個抱下去。我記得我抬起頭,看到滿世界都是直升機,一些大,一些飛得高。他們讓我們跪在水裡。他們用三腳架支起槍。他們又讓我們站起來。其中一個美國人,臉胖胖的男孩子,他在哭,重新裝彈藥的時候,他小聲嗚咽著。『不是越共不是越共。『他們沒看我們,讓我們轉過身去,再次跪在水裡。當他們開始射擊時,我感到母親的身體倒下來壓在我身上跳動著;她的身體跳動了很長時間,接著到處是直升機的聲音,越來越響,好像全要降落到地上,一切都又黑又濕又暖又甜。」

一圈人都靜了下來。我母親從廚房裡出來,在父親身後蹲下,用雙臂環抱住他的脖子。規矩出現了一條細小的裂縫。「老天,"她說,「你們男人就沒別的可聊的嗎?"

片刻的沉寂之後,有人哼了哼鼻子,大聲說道:「你贏了,阿青。你確實夠慘的!」然後所有人,包括我父親,都開始放聲大笑。我陪笑著,不知道這麼做是否正確。他們互相碰杯,說著我聽不懂的祝酒詞。

也許父親說的和我複述的並不完全一致。也許我添油加醋了一番。但是你寫悼詞的時候也不會句句屬實的,而我寫的已經足夠貼近原話了。父親在廣義省長大,住在山美村落一個叫資弓(Tu Cung)的小村裡,之後那裡被美國人稱作美萊(1968年3月16日,美軍因懷疑村民掩護越共逃亡.在美萊村進行了大屠殺,這次慘案後,反戰情緒不斷攀升,可視為越戰的分水嶺)。那年他十四歲。

那天深夜,我插上史密斯和歌羅娜牌打字機。它的嗡嗡聲給我帶來了些許希望。我從書桌下面抓起一瓶蘇格蘭威士忌,給自己倒了雙份的。干它的,我想。我還剩兩天半。我要寫一篇關於我越南老爸的族裔小說。這會是一個好故事。這會是一個他媽的棒呆了的故事。

我往打字機里插進一張白紙。在這頁開頭,我用大寫字母下了「族裔小說」。我扳回滑動架,滾動到下一行。直升機的聲音響徹黑暗的天空。鍵敲打著紙頁。

第二天我睡到很晚。坐在咖啡館裡,面前放著我寫的東西,看人來人往。他們大笑,坐下,抿著飲料,聊天。聽著他們說話,我又一次意識到,我正身處一個異國的小鎮上。

我想起待在我昏暗卧室里的父一親。到我出門時他都關著房門。我回想起睡前去看他時他的模樣:毯子吞沒了他的身體,而他的頭躺在我的枕頭上顯得那麼小。這三年里他老了很多。他的皮膚在藍色的晨輝中呈半透明。他在這兒,此刻,和我住在一起,我已經被他搞得不知道下半輩子該怎麼過了。

我通讀一遍打出的稿子:想著那個年紀的他,還是個小男孩的他,試圖把那個他和現在的他聯繫起來。旁邊一桌,有個小夥子分出 iPod 的一個耳機,招呼他女朋友過來坐在他身邊。店門開了,一陣冷風吹人。我努力集中精神。

「嗨。」進來的是琳達,她身穿一件橘黃色衝鋒衣,伴隨著一股令人心曠神怡的清新香氣,這股香氣她走到哪兒就帶到哪兒。她綳著臉。「你在這兒做什麼?"

「寫我的小說。」

「你爸爸也在這兒嗎?"

「不在。」她的朋友在櫃檯那邊等著。她朝他們點點頭,舉起一根手指,跟著繞到我身後,雙手放在我的肩上。「是這個嗎?」她前傾身子,頭髮拂過我的臉,冰涼、像絲綢一樣地打在我臉頰上。她拿起一部分稿子默讀起來。「我不明白,」她邊說邊把稿子放回桌上,「你是怎麼回事?"

「什麼意思?"

「這些事你從來沒跟我說過。」

我聳聳肩。

「是他告訴你的?他終於和你說話了?"

「不算是。」我說。

「不算是?"

我轉過頭面對她。她的雙眼黯淡無光。

「你知道我在想什麼嗎?」她又低頭望向稿子,「我覺得你在為他找借口。」

「借口?"

」你把他的過去浪漫化了,」她靜靜地說,「好為那些他對你做的事情開脫。」

「這只是個小說,」我說,「我說過他對我做了什麼?"

「你說他虐待你。」

這太過了,這種字眼,還有這字眼激起的聯想。我看著她嚴肅的、線條優美的臉蛋,她那俘獲一切光線的雙眸,我已然感覺到那對眸子在譴責我了。「我可沒說過這種話。」

她往後退了半步。「回答我一個問題就好,」她說,聲音毫無起伏,「你從來沒把他介紹給你任何一個前女友過,是不是?」她臉上顯出這個問題的不容分說。

我一言不發,過了一會兒,她咬著上嘴唇的一角點點頭。我懂這個姿勢的憊思。我懂,我甚至知道自己應該站起來,攬過她穿著橘黃夾克的身體,在她的耳邊細語;但我滿腦子都是父親和他的借口。那些壓在他身上衣衫檻樓的屍體。那十個小時,他肺里吸滿了污泥,一直等到黃昏。我覺得自己又要故態復萌了。

她上前一步,吻了吻我的頭頂。這是她的原則之一:不表示一下愛意,不會撂下爭執走人。我沒看她。母親常愛回憶我們一家剛到澳大利亞時,如何住在遠郊街道上的旅社裡。街上的當地人--不論是遇到還是告別--都要互相熱情地擁抱、親吻。父親又是如何--迷惑又嚮往地--管那條街叫作「情人街」。

我轉頭看向窗外:外面已經黑了,面對面坐在高桌前。女人身子前傾,夜色厚重而深沉。一男一女微笑著,一對乳房擱在桌面上,手肘撐在前方,雙手離男人的襯衫前胸只有幾英寸遠。在整個對話過程中,她的牙齒都閃閃發光。他們身後坐著一對母子。「我在干正事。」她一面翻閱著手上的雜誌,一面喃喃說道。

"L。」男孩說。

「我說了我在干正事。」

我相信這句話:我們能原諒父母做出的任何犧牲,只要這犧牲不是為我們做的。對我父親來說,他所做的一切沒有其他--都是為了我,他還用故鄉的名字給我命名,那個他拋下了的故鄉。他犧牲得太徹底了,且只要出了事,他總強迫自己來做出犧牲。對於所有這些犧牲來說,我做什麼都是不夠的。

十六歲那年我離家出走了。因為一個女孩,因為冰毒,也因為害怕自己造成的損失可能比想像中更巨大。她向我展示了所有我父親禁止我做的事情,並讓我覺得非常值得一試。當然,父親對她的看法是對的:她教會了我傷害--和承諾。我們在黑暗中就像兩隻動物一樣相互撕打,我後來再也沒有體驗過那種感覺--獻祭的感覺。事情敗露後母親站在了我這邊,父親向母親下了最後通碟。於是母親搬進我們家一個朋友的紡織廠里,學會了用鎖邊機,然後繼續給我寄錢。

「我當然想和你爸住在一起,」幾個月後我去看她的時候她告訴我,「但我也想你回家裡來。」

「阿爸不想我回來。」

「你是他兒子,」她簡單說道,「他想你待在身邊的。」

我洗乾淨校服,又讓朋友幫我剪了頭髮,等到放學之後再搭火車問家。父親找了個借口沒有馬上見我。當他回到客廳時,他已經換了襯衫,頭髮濕答答的。我感到很不舒服,整個人都清醒了--就好像過去的幾個月只是黃粱一夢,而現在我一頭冷汗,凍得刺骨。房間里瀰漫著薄荷的味道。他問我還好嗎,我說我很好,接著他問我女朋友好不好,那一刻我意識到,他不是作為一個父親在同我說話--他是不會對自己的獨生兒子這樣說話的--而是對一個朋友、對任何一個人說話的樣子,這讓我有些動搖。這種情況我以前也碰到過,可這次完全不一樣。我逼自己看著他,要求他把阿媽接回家裡來。

「娃子呢?"

「娃子不會花阿媽一分錢。」

「回來吧。」終於,他壓著嗓子說道,聲音有些哽咽。

即便如此,我心裡仍像是有一個用槓桿和滑輪驅動的系統在工作著一樣;只要看到他,系統就無可救藥地運轉起來。「不。」我說。這個字脫口而出。

「回家吧,阿媽也會回家的,阿爸保證再也不會和娃子提這件事。」他移開眼神用力笑著,然後取出一塊手絹。他的額頭被汗水打濕了。他曾經被家人溫暖、潮濕的屍堆活埋,他們的生命碾壓著他。我想知道他是怎樣爬出那個坑的。我想知道我們兩個之間怎麼可能達成一致。我想知道這一切,然而一股內在衝動推操著我,隨著時間的流逝,把我從他身邊越推越遠。

「世事艱難。」他說。有那麼片刻,我不確定他是不是又在說諺語了。他看著我,臉像一張閃閃發光的面具。「說『好』就行了,然後我們就當什麼都沒發生過。只要這樣就行了。說吧,說『好『。「

但我沒說,那天沒說,第二天也沒說,幾乎一整年。當我終於說出後,即便我重申了他的承諾,又列出了一堆新的隱私條款,他仍然信守承諾,再也沒提過那件事。事實上,我回家後,他基本上就不再說話了,並且.正是在這種默認的沉默下,我們三個--父親、母親和我--重又居住在同一屋楷下,卻無可挽回地漸行漸遠。

回到家時,公寓里充滿了油爆蒜和芝麻油的味道。父親坐在客廳地板上,下面墊著一條他自己帶來的特製床墊,是用白色泡沫塑料做的。他說這對他的背有好處。「廚房裡有點炒菜。」

「謝謝。」

「我今天早上讀了你的小說,」他說,「趁你睡著的時候。」我胃裡有什麼東西翻騰了一下。我沒想過把稿子藏起來。「裡面有些和事實不符。」

「你讀了? "

「你上一篇小說里也有些錯誤。」

我上一篇小說。我記起那時候母親曾打電話過來說:沒有工作、一個人住在悉尼的父親,開始寫長長的郵件給過去的朋友--三四十年前的朋友。我應該多和他聊聊,她說。我把我的難民小說寄給了他。他沒有回信。現在,我捧著滿滿一盤炒菜從廚房出來,試圖回想那些我沒用心考證的段落。也許是在迪石的那幕--在他們上船之前。我用勺子舀起一大勺,裡面有滷汁豆腐、腰果和鷹嘴豆。父親負責購物。「不過是些小說罷了,」我說,嘴裡漫不經心地嚼著,「虛構的。」

他愣了下,接著說:「好吧,兒子。」

長久以來,我吃的都是炸薯條、麵條和披薩,我幾乎都忘了自己有多麼懷念家常菜。我吃飯的時候,他在他白色的墊子上舒展身體。

「你的背還好嗎?"

「我做了個 CAT 掃描,」他說,「我的脊椎節間,有神經內液滲漏出來了。」他露出飽受苦難的笑容,右腿扭過去壓在左屁股下。「我把掃描圖帶來了,你可以看看。」

「疼嗎,阿爸?"

「挺疼的,」他短促地笑了笑,彷彿整件事情只是個笑話,「可我又能怎麼辦呢?只能接受它。」

「能做手術嗎?"

我發現自己並不真的關心。我是個不孝子。我開始念法學院的時候,他和我媽分開了,打那以後他就經常背痛--每每本著佛教徒受苦受難的信條躺著--我心中冷血、堅硬的那部分懷疑他在裝腔作勢,想吸引我注意,好淡淡地譴責我對他不夠上心。他不是沒這麼做過。十六歲前,他都一直逼我去上空手道班。然後,在我們最後一次爭吵時,他走向我,我發現自己已經擺出開打的架勢了。他看我一臉害怕的樣子.笑了笑。「不錯。」他說。我們被囚禁在錯綜複雜的罪惡感中。要花上一生的時間,我們才能意識到,我們面對的任何事情,我們也同樣在為對方面對。

「我想和你談談。」我說。

「上了年紀,身體自然會垮掉。」他說。

「不,我是說小說。」

「談談?"

「嗯。」

「談什麼?」他看上去饒有興趣。

「談我犯的錯。」我說。

如果你問我為什麼來艾奧瓦,我會說因為我是個律師而且我不想當律師了。每隔二十四小時,我在早晨霧程最重的時候醒來去上班--巴士、電車、電梯,一言不發,身穿硌人的衣服,手裡捧著白色杯子,裡面裝著白咖啡--走向我沒有窗子的辦公室。辦公室位於墨爾本最高的、玻璃幕牆覆蓋度最大的那幢樓里。時間被分割成以六分鐘為單位的碎片,同事們按規定有八分鐘的午餐休息。我恨自己在做的工作,我還恨自己擅長做這個。最主要的是,我恨自己知道,正是這份工作讓我父親覺得面上有光。當我告訴他我要辭職去艾奧瓦當作家時,他說,Trau buoc ghet trau an(被囚禁的水牛憎恨自由的水牛)。但那時候他已經無力掌控我的生活了。我已經二十五歲了。

「重要的不是去寫別人寫不出的東西,而是去寫只有你才能寫出的東西。」最近我在自己的一本舊筆記里發現了這段話。寫下這句話的人不會知道將要發生什麼:時間將如何背叛你,一個聲音將如何變得空洞,你曾愛過的那些話將如何在紙頁上枯萎。

「你為什麼想寫這個故事?」父親問我。

「這是個好故事。」

「但是你有很多可以寫的東西啊。」

「這件事很重要,阿爸。有必要讓人們知道這件事。」

「你在博同情。」

我不知道這算是疑問句還是判斷句。我被激怒了。「我想要他們記住。」我說。

他沉默良久。隨後他說:「只有你會記得,我會記得。他們讀完拍拍手就忘了。」只有這次,他沒有笑。「有時候忘記更好,不是嗎?"

「反正我就是要寫這個故事。」我說。那種感覺又向我襲來--昨天晚上我坐在打字機前的那種感覺。一個念頭跳進了我的思緒。「如果我寫一個真實的故事,」我告訴父親,「我會更有機會大賣。」

他盯著我看了一會兒,目光中帶著探求,好像在我臉上發現了什麼從未見過的東西。最後,他用一種經過深思熟慮的聲音說道:「我講給你聽。」他沉吟片刻,「但是相信我,你寫不了這個。」

「反正我就是要寫這個故事。」我答道。

接著,他的行動讓我大跌眼鏡。他仰起臉大笑起來,笑聲中沒有自憐亦無狡黯,用盡全部的肺活量笑著。我驚呆了。在我所有的記憶中,從沒見他這樣笑過。雖然摸不著頭腦,但我也笑了起來。他用越南語哼哼著,「是的……是的……是的,」他目光炯炯,面帶笑容,「好吧。好吧。不過明天再說。」

「但是--」

「我得想想,」他說。他搖搖頭,壓低嗓子,「我兒子是個作家。Co thuc moi vuc duoc dao,巧言令色鮮矣仁。」 " Mot nguoi lam quan,ca ho duoc nto,一人治學,全家光榮。」

我回嘴道。他驚訝地看著我,接著又大笑起來,用力點點頭。這句話我深藏好多年了。

下午。我們面對面坐在餐桌前:我負責提問,再把筆記記在一本黃色的標準拍紙簿上;他負責說。他談起他的童年,他的家人。他談起美萊村。說到這當口,他停了下來。

「你怎麼不給你父親來點兒?"

「啥?"

「老天,你以為那樣的好酒能逃得過我的眼睛嗎?"

午後的陽光從窗外射進來,把他的身體置於一個銀色的方塊中,在他說話的時候,方塊緩慢地向他的腳底下沉,逐漸變得暗淡。我給彼此的酒杯重新滿上。他的喉嚨蓋過了街上高峰時段的車流聲,直到雜訊消退;他一直講到暮色漸濃。當電話鈴第二次響起時,我拔掉了電話插頭。他告訴我他如何被徵召入了南越軍隊。

「美國人對你做了那樣的事不是嗎?你怎麼還能和他們站在一邊打仗? "

「我心中只有恨,」他說,「但我恨的是所有人。」他在「恨」這個字上頓了頓,彷彿一個父親第一次在他年幼的小孩面前提起這個字眼,他在試探這個孩子掌握了多少知識,在考孩子這個詞和他學過的東西間有什麼內在聯繫。

他告訴我戰爭中發生的事。他告訴我他是如何遇到我母親的。然後是西貢的淪陷。1975年。他告訴我他在勞改營中服刑的經歷,人們強迫他坦白、改造、忍飢受餓。那讓他的背部受到嚴重損害的每日苦役。隨意的殺戮。他告訴我有關虎籠監獄(越戰時美軍用來關押戰俘的監獄,在獄中發生過許多暴行)和集裝箱的事,還有各種酷刑的名字:本田、飛機、汽車。「他們把你的大拇指綁在一起,一條手臂架在肩上,另一條被抓著從身體前方繞過。或者他們將你的腳神直,再把你的兩根中指系在大腳趾上--」

他演示給我看。一個皮包骨頭的老人擺著密宗式的姿勢,看上去有點滑稽。示範「汽車」時他退縮了,接著,一抹笑在他的臉上綻開,他讓我扶他到他的泡沫墊子上去。我不耐煩地等他擺出姿勢。他又讓我幫他。「這邊,放在這兒,用力點。」隨後他話匣子又打開了,時而低語,時而咧嘴笑著。另一些時候他會擠擠眼睛--或是憤怒,或是為難。我不去聽他佛教徒式的聲討,想像他心中滿是無處發泄的怒火,只好轉而逼迫自己每一天都要重新曆數這些過去經受的暴行,卻做不了什麼實際行動。但這只是我的想像。我沒有證據可以證明他至今還耿耿於懷。

他告訴我,在被監禁了三年出獄後,他是如何策劃我們全家逃離越南的。那是1979年。當時他二十五歲,已經有了我。

等他終於人睡後,我站在卧室門口看著他,他的臉上還因為蘇格蘭威士忌在發燙。我也醉了。有那麼會兒,我看著他,覺得自己也遁人了夢鄉。在片刻中,我變成了父親,看著他熟睡的兒子,想起那些--都怪他兒子--他不斷努力想要忘記的東西。這段過去比抱怨更豐富,比回憶更兇猛。我甩了甩頭讓自己恢復清醒,然後走向書桌。我仔仔細細地通讀了一遍筆記,一共四十五頁。我重讀了兩天前晚上寫下的小說草稿。接著我把兩樣都放到一邊開始打字,再也沒看它們。

黎明來得如此緩慢,以至於我--直到一輛垃圾車開始叫喚--才察覺到外面的天空呈現出金屬般的藍色,而大地一片雪白。鐵皮棚的頂上也是白的。初雪降下了。

我醒來時他不在公寓里。咖啡桌上放著一張便條:「我出去散會兒步。我把你的小說帶去讀了。」我來到外頭,站在消防梯上,手捧一杯蘇格蘭威士忌等他回來。為了抵禦寒冷,我把威士忌喝了,讓它像一線暖流一樣穿過我的身體。我只睡了三小時,累得除了平靜什麼也感受不到。對面房子樓梯平台上的紅色天竺葵結了一層霜,我朝鄰居家窗戶偷看了一眼,可什麼也沒看到。

他會讀的,用他從書上學來的英語去讀,並且他會重新打量自己。他也會對我刮目相看。他會看見他的經歷是多麼充滿力量,他的苦難是多麼有價值--而我又是如何讓這苦難說出了比它自身更多的東西。他會對我滿意的。

我喝完了威士忌。已經是十一點半了,天色陰沉,灰跡斑斑。到中午我的小說就要截稿了。我戴上手套,小心翼翼地步下消防梯,把自行車從架子上解開。他會對我滿意的。我騎車繞著大樓轉了一圈,在議會街上來迴轉悠,搜尋我那件羽絨服的蹤跡。街道空無一人。雪基本都化了,然而一層薄冰覆蓋了路面,於是我騎得很慢。我的雙眼刺痛,嘴裡噴出的氣變成了白霧,我一路往市中心去,穿過格林學院,草被凍得硬邦邦,以至於在我的車輪下折斷了。房屋緊閉的窗帘後微微有光線透出。在華盛頓街上,一陣大風突然襲來,肆虐著榆樹的枝幹,將樹葉吹落,又把片片樹葉緩慢、無聲地送到地上。

橋騎過一半的時候我看到了他。我停下車。他在河岸上。我看不清臉,但那就是他,身材矮小,我膨大的羽絨服襯著他小小的腦袋。他和那個流浪漢站在一起,兩人都盯著那熊熊燃燒著的汽油罐。煙很大,帶著顆粒。一瞬間我屏住了呼吸。我帶著令人反胃的確信,意識到他做了什麼。那灰燼,在風中顯出形狀,遠遠地飄離了我落在河上。他拍了拍男人的肩膀,伸手去摸自己屁股兜,把一些錢交到這雙新戴了手套的大手中。他起身從河岸往回爬,接著看到了我。我一心想討個說法,這情緒簡直要淹沒我的內心。他兩手空空。

如果我早知道的話,當時就不會說出那些話了。我不會對他說他不懂--顯然,他懂。我不會對他說他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罪。不會說我但願他從沒來過,或者最好他不是我父親。但我那時並不知道。我一邊等著,一邊感受風向的變化,我看到的僅僅是一個男人向我走來,身穿一件大得荒唐的外套,搓著煤黑的雙手,走過滿是顆粒、邊緣映著火光的煙霧。他又一次打著為我好的名義,毀掉了他自己。他的身後是河。風中滿是酸味。在緩慢漂浮的光線中,我移開視線低頭看向河。河就快要結冰了,巨大的、鼓起的氣泡讓河面閃閃發光。河水尚在流淌的部分看上去是黑的,有編織的紋理。我突然開始考慮,要花多少小時,還是多少天,才能讓一條河的河面完全凍結--把那個完美的、水晶般的世界凝固在它的表面--而這個世界又能如何輕易地被一塊小石子打碎,那墜落的石子如同一個單音節。

譯者小水現在是專業美少女鑒賞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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