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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書法》:何紹基書法

清 何紹基 行書橫幅 湖南省博物館藏

在晚清學術史和藝術史上,何紹基佔有非同尋常的地位,他身歷清代嘉、道、咸、同四朝,出入於阮元、程恩澤之門,通經史、律算,尤精小學,旁及金石碑版文字,一生交遊廣泛。何紹基身為湖南道州人,不僅湖湘一代追隨者眾多,而且與山西等地學者也交往頻繁。此外,何紹基還是近代提倡宋詩的重要人物之一,被看作「學蘇聖手」。曾國藩曾說:「子貞之學,長於五事。一曰《禮儀》精,二曰《漢書》熟,三曰《說文》精,四曰各體詩好,五曰字好。此五事者,渠意皆欲有所傳於後,以余觀之……字則必傳千古無疑矣。」其書法早年秀潤暢達,徘徊於顏真卿、李邕、王羲之和北朝碑刻之間,有一種清剛之氣;中年漸趨老成,筆意縱逸超邁,時有顫筆,醇厚有味;晚年何紹基的書法已臻爐火純青之境。

論何紹基書法批評中的經世意識

錢松

何紹基(1799—1873),字子貞,號蝯叟。道光十六年(1836)進士,翰林院編修,官至四川學政,清晚期重要詩人、學者、書法家。在晚清書法史上,何紹基雖然不以書學理論名世,但是何氏之書法實踐上繼劉墉、鄧石如、伊秉綬,下啟翁同龢、趙之謙,這麼一位承上啟下的重要書家,其書學思想,理應為世人所注目。

何紹基雖無專門的書學著作問世,但是其詩文集中,收錄有書法類題跋八十餘篇,遠遠超出詩文類題跋(十餘篇),可見在何氏諸藝術門類中,書法批評意識是最為強烈的,在這些題跋中,他對書法史上一些焦點問題,商榷利病,闡明自己的立場。

同時,何紹基精通詩、書、畫、印多個藝術門類,是實現由單個藝術門類向大文藝融通的代表人物,這使得他的書法批評跳出一藝之視野,成為其文藝思想不可分割的組成部分,對晚清文藝史研究也不乏個案意義。尤為關鍵的是,何紹基作為集詩人、學者、書家於一身的傳統士大夫,他的書法批評已不囿於文藝評論,體現了鮮明的經世意識,主要表現為以下幾方面:

清 何紹基畫像 湖南省博物館藏

以人論書

以人論書當然不是何紹基的發明,無論是「心聲心畫」說還是「心正筆直」說,都是同一觀念在不同歷史時期的迴響,這裡已無需探討這一觀念的內涵或淵源。儘管歷史上早有人對此提出質疑,但是顯然,這一觀念在何紹基的時代不會絕跡。何紹基繼續奉行以人論書,主要有以下原因:

首先自然是家庭影響。紹基父何凌漢,官至戶部尚書,「品行端謹,辦事勤慎」,「於宋儒之言性理者亦持守甚力,嘗命仲子紹業畫康成先生像及周子、邵子、司馬公、兩程子、朱子像,懸之齋壁,以明祈向,俗儒小生有訾議儒先者,必正色訓戒之」。

身為長子的何紹基,首先接受的也是這種理學的熏陶,紹基自言:「小時節父親就教看過《近思錄》及宋儒各書,以後才看註疏等書的。」在今人看來,何氏父子或許不免矯情,然而對於出身科第之家的士大夫而言(自凌漢而下,何氏祖孫三代進士),這種情形不足為奇。

其次,何紹基歷充武英殿纂修、國史館纂修、總纂,國史館提調,慷慨敢為,尤其是在任職國史館提調期間,欲補辦清初以來三品以下名臣各傳,條例已具,為總裁所阻,憤而辭去提調一職。正是出於史官的歷史意識,何紹基在書法批評中,無疑也有孔子筆削《春秋》之意。

清 何紹基 隸書七言聯 湖南省博物館藏

因為以人論書,何紹基對王鐸書法的態度極為微妙,就書法品質而言,何紹基對王鐸書法評價並不差:

陳露平處看帖……王孟津諸手札並明賢各札均好。

到靜山書齋,見孟津書幅殊妙。

然而何氏詩文集中卻從未對王鐸書法有所褒獎,箇中原因不難猜測,當與王鐸身為貳臣的特殊身份有關。何紹基對董其昌書法和繪畫的態度也截然相反,自云:「平生藏庋多古怪,不耆董書憐董畫。董書力盡使轉中,董畫韻余渲拂外。」何氏對自己不喜董字的解釋未免牽強,其實,他對董氏書畫作分別觀,究其原因,不外乎繪畫作為藝術更為純粹獨立,而書法則因為首先是「心畫」,遂有了更多的道德屬性,於是對姿媚書風刻意迴避。宋人費袞正是此意:「夫論書,當論氣節,論畫,當論風味。」所以作為士大夫不但自己書寫時矝慎之至,鑒藏時同樣有諸般講究。

清 何紹基 楷書臨道因法師碑冊(部分) 1848年 湖南省博物館藏

更有甚者,何氏不僅以人論書,甚至以人論畫,據其好友楊翰載:

何子貞丈藏方正學先生畫巨幀……貞老嘗謂:氣節之筆墨,無論工拙,靡不造極,固不能襲取貌為,如黃石齋、倪鴻寶,書畫皆超,其心骨不同也。

道光三十年,何紹基從好友朱鈞處獲贈王鐸畫蘭卷,其日記載:「筱鷗處問其病……為我留得孟津畫蘭卷,又石濤小景卷,俱精絕。」

再來看何紹基對該卷子的題跋:

此卷蘭竹草石,雖未盡幽逸之致,而下筆有韻,落落疏爽,氣溢紙外,自非凡跡。畫作於崇禎十六年癸未,丙戌重歸於弟鏞手,則我朝順治二年矣。題語云:「物之遇不遇且然。」蓋以身不遭廢斥為幸,食祿聖清,措詞宜爾,然此四年間,世事滄桑,立身安在?不能不為之太息也。昨過吳門,朱筱漚司馬兄以孟津畫至難遘,輒贈此幅,明日於顧湘舟處見倪鴻寶先生《梅竹寒雀》幅,又明日於梁吉甫處見黃石齋先生花卉小卷,奇韻正色,觀者咸起立。烏乎!使孟津無丙戌一題,而與倪黃並驅,則此幅也余亦將起立觀之,不徒與筱漚嬉娛讚賞於香爐茗盌間矣。

同一件作品,評價竟然如此大相徑庭,後者對王鐸作品貶抑之甚,正是典型的《春秋》筆法!

清 何紹基 行書四條屏 湖南省博物館藏

因為以人論書,何紹基對已屬書法史下游的明代書法有了較多的關註:

有明三百年,書律幾人窺。前惟方(正學)與王(案:謂王守仁),後有黃(石齋)楊(椒山)倪(鴻寶)。皆本冰霜性,發為猊虎姿。用心到格律,正氣鋪淋漓。陋哉文董輩,顧影較妍媸。徒然飾鞶帨,幾曾應矩規。

何氏所稱道的,竟然不是明代書壇的巨擘文徵明、董其昌輩,而是一些相對偏門的書家,他們之所以引起何紹基關注,與其說是技法,勿寧是非凡的道德文章。另外,何氏文集中,為黃道周筆札所作題跋竟達六篇之多(評文徵明、董其昌的文字合計才三篇),在題跋中,何紹基不吝筆墨考證黃氏史實,並且竭力鼓說藏家壽之貞石。此外,何氏自己也收藏黃氏墨跡數種。

何紹基對清代錢灃的字畫也寶重有加,一來紹基父何凌漢為錢門下士,二來錢以直節著稱。紹基自述:「先文安公為先生門下士,基每南歸應省試,先公輒命購藏遺墨,所收頗多。」何紹基論錢氏書畫曰:「當時學使錢昆明,書摩顏壘剛不撓。兼能畫馬寫懷抱,正氣凜凜騰煙霄。師乎師乎典型在,先公往矣傳兒曹。」雖為論書畫而作,卻有當仁不讓將這種道德文章薪火相傳之意。

清 何紹基 篆書七言聯 湖南省博物館藏

尊碑抑帖

由於受清代碑學風尚的影響,加之何紹基的交遊師承等原因,碑帖問題成了何氏書法批評的核心,何紹基的碑帖觀幾乎為乃師阮元的翻版,曾有詩云:「南北書派各流別,聞之先師阮儀征。」

何紹基論書極力推明阮氏觀點,首先,何氏亦主書分兩派,謂:「書家有南北兩派,如說經有西東京,論學有洛蜀黨,談禪有南北宗,非可強合也。」其次,何紹基以篆分意度這一標準,尊碑而抑帖,對王羲之的書聖地位提出質疑,以為:「一傳特因天筆重,千秋誤盡學書人(文皇喜姿媚,《禊帖》始重於世,右軍遂成書聖)。」而唐賢由於取法北派,自然超越王羲之,「竊謂兩公(案:謂李邕、顏真卿)書律,皆根矩篆分,淵源河北,絕不依傍山陰」「率更書勢自八分,房公碑見追古勤。魯公復於篆得筋,東方題額露鄂垠。雄視百代惟兩君,目中固無王右軍」。

道、咸之際,何氏之尊碑傾向已為藝林所共傳,好友戴熙云:「碑帖之學,相識中推道州何子貞、杭州高叔荃,子貞尤深於碑,叔荃尤深於帖。」翁同龢也謂:「曩在京師,談金石者道州何蝯叟、太原溫琴舫、獨山莫子偲、吳縣潘伯寅、順德李仲約、華亭沈均初、會稽趙撝叔,數君者皆重碑而不喜帖。」

清 何紹基 行書黃庭堅書論軸 湖南省博物館藏

一個弔詭的現象是,何紹基儘管一再申明「肆書搜盡北朝碑」「余學書從篆分入手,故於北碑無不習」,然而平生品題之北朝碑刻,見諸詩文集者,唯有《跋魏張黑女墓誌拓本》《題張黑女志》《題北齊乾明元年孔廟碑舊拓》三篇(後者尚且為北朝隸書,非楷書),所臨習者,也僅《張黑女志》一種。這不免讓人懷疑,何紹基之倡導北碑,豈非徒有其名?

微妙之處還在於,如果說阮元的碑學理論,出發點只是一種學術主張,是在實事求是原則下對碑帖歷史的考察,他通過確立北碑的歷史地位,為推崇北碑造勢,因而具有理論先行的特點,但他本人卻不以書法為專攻,自稱「筆札最劣,見道已遲」,所以不必有理論與實踐脫節的尷尬。倒是到了何紹基這裡,一方面,他對書法的專勤,有清一代罕出其右,另一方面,何氏中年鼓吹阮氏碑論如此激進的時候,書風卻是典型的帖派。同時,何紹基對碑派前輩包世臣攻之甚力,以為包「於北碑未為得髓」,卻對自己書法中言行不一的現象避而不談,好在比起包世臣,何紹基是幸運的,只要字寫得足夠好,就可以輕鬆轉移世人視線。

清 何紹基 小楷黃庭經冊(部分)

何紹基碑帖理論與實踐鑿枘不投的現象,或許會讓人聯想到,是否由於何氏與阮元密切的師弟關係,才會違心地闡揚師說?

誠然,何紹基為阮元門下士,並以阮之傳人自居,據何氏門人傅壽彤載:

道州何子貞先生甲辰偕藕舲師主秋試……榜發,公書「實事求是」四字見貽,並云:「此阮文達師貽我者,今以貽君,亦漢經師家法傳經之意,願毋忘。」

何凌漢去世後,阮元為作神道碑,並將自己百年後神道碑事托之紹基,可見兩人之交情,非尋常師弟關係可比,何氏如此不遺餘力恪守師說,似乎情有可原。然而在學術上,何紹基並非對阮一味奉承,如,何氏曾載:

昔讀《積古齋款識》,謂周公華鍾、周公望鍾,乃秦武公、德公之器,「秦」誤為「周」也。夜雨罍乃楚莊王所鑄吳罍。儀征師見之,曰:「此吾諍友也,恨易疇、未谷不及見矣。」

也有學者認為,何氏受碑學時風影響,存在「從眾尚碑」的心理,揆之何氏二十餘歲習書經歷,此時讀《說文》,寫篆字,從包世臣、張琦游,以《張黑女志》為枕密,說他從眾,倒也不假。然而何紹基三十歲以後取法晉唐,帖學功夫有進無退,至五十歲左右已一時無兩,此時何氏之尚碑,又豈是「從眾」兩字一筆帶過?筆者以為,無論是恪守師說,還是從眾心理,都不是何紹基尊碑的根本原因。

清 何紹基 梅花圖軸 山西博物院藏

何紹基在碑帖觀上貌似與阮元一脈相承,其實,阮元的碑帖觀只是一種書學主張,但對何紹基來說,他又看到了碑帖以外的東西,這裡不能不提道、咸之際的風雲劇變。

道光、咸豐間,清王朝先後經歷了鴉片戰爭、太平天國運動的動蕩,國勢日頹,何紹基雖然身居翰苑,嗣又督學蜀中,未嘗遭逢盤根錯節之任,但是他的不少至親好友,卻親蒞疆場,他的家鄉道州更是飽受太平天國運動衝擊。可以說,何紹基對社會危機是洞若觀火的,時亂盼英雄,他沒有置身事外,比如,他與敢於直言進諫的陳慶鏞、朱琦來往頻繁;探望積極抵禦英軍入侵卻被誣系獄的姚瑩於獄中;以史官的身份,為在鴉片戰爭中因保衛寶山而為國捐軀的將領陳化成作傳。至於他與張穆在京師發起的顧炎武祠祭,正有繼武顧氏實事求是思想以重振一代士風、學風之意:

溯惟明代末,世苦龍蛇戰。氣節誠乃隆,兵將多不練。小儒獨何為,俗學爭相煽。語錄飾陋窳,詞章斗輕蒨。先生任道堅,千古系後先。研窮經史通,曠朗天人見。鬱積忠孝懷,慘淡時世變……小子雖懵學,遺書早窺眄。洎與修史職,讀傳生嘆羨……願從實踐入,敢恃虛談便。

清 何紹基 行書跋吳儁煙雨歸耕圖 山西博物院藏

世人皆知阮元為尊碑理論的重要倡導者,實則清初顧炎武已發其端,顧氏論書云:

南北朝以前金石之文,無不皆八分書者,是今之真書不足為字也。姚鉉之《唐文粹》,呂祖謙之《皇朝文鑒》,真德秀之《文章正宗》,凡近體之詩皆不收,是今之律詩不足為詩也。今人將繇真書以窺八分,繇律詩以學古體,是從事於古人之所賤者,而求其所最工,豈不難哉!

顧氏以八分為尊,與阮元、何紹基追求篆分意度,正是同一路數,何紹基既然瓣香亭林之學,自述「小子雖懵學,遺書早窺眄」,對顧氏書學觀自應有所涉獵,如,何紹基二十九歲跋《景龍觀鍾銘》拓本云:「睿宗書此銘,奇偉非常,運分書意於楷法,尤為唐跡中難得之品。」這裡何氏提出了化分入楷的概念,這一觀點似即源自顧炎武,顧氏曾跋此銘云:「初唐人作字,尚有八分遺意,正書之中,往往雜出篆體,無論歐虞諸子,即睿宗書亦如此……開元以後書法日盛而古意遂亡。」

所以何紹基之尊碑,雖近師阮元,也是遠溯顧炎武,尊碑和實事求是精神,遙相呼應,分別構成了何紹基書學和學風的兩極,何氏借尊碑之名,行的是求真之實。

清 何紹基 篆書庾信鏡賦四條屏 1867年 湖南省博物館藏

為此,何氏論書,極力貶斥姿媚之風:

匯帖一出,合數十代千百人之書歸於一時,鉤摹出於一手,於執筆者性情、骨力既不能人人揣稱,而為此務多矜媚之事者,其人之性情、骨力已可想見。

在關於骨與姿的褒貶中,何紹基寄寓了人品的考量,君子重骨,俗人重姿。何氏在論書的同時,隱然有針砭士風之意,可見,尊碑說是人品論在書法取擇問題上的映射。

此外,有鑒於時運頹喪,何氏論書尤重陽剛之氣,他反覆以「火氣」「丈夫」「氣」等概念來申明他的論書主張:

世人作書,動輒雲去火氣,吾謂其本無火氣,何必言去?能習此種帖,得其握拳透掌之勢,庶乎有真火氣出,久之如洪爐冶物,氣焰照空,乃雲去乎!庸腕拙苶,如病在陽衰,急須參、耆、桂、附以補其元陽,庶氣足生血。今顧日以滋陰為事,究之氣不長而血亦未嘗生也。書道貴有氣有血,否則,氣余於血,尚不至不成丈夫耳。

何紹基上述對「丈夫」氣的推崇,也非囿於審美取向,而是激於時世,因而即便在書論中也表達了這樣一份用世之心:

古人論書勢者,曰「雄強」,曰「質厚」,曰「使轉縱橫」,皆丈夫事也,今士大夫皆習簪花格,惟恐不媚不澤,塗脂傅粉,真氣苶然……顧以丈夫為女子,又豈獨書也哉!

如此一來,對於書法之取擇,不可不慎,何氏曾與友人論及《閣帖》云:

洊山又有志學書,余勸其多看篆、分古刻,追溯本原,此帖雖佳,止可於香爐茗盌間偶然流玩及之,如花光竹韻,聊可排悶耳。豎起脊梁,立定腳根,書雖一藝,與性道通,固自有大根巨在。

一旦書風關乎世運,何紹基以史官的歷史意識,對書法史進行同樣的筆削,也就合乎情理了。於是我們看到,何紹基有時臆斷王羲之書風,以為:「右軍行草書,全是章草筆意,其寫《蘭亭》乃其得意筆,尤當深備八分氣度。」有時對書家淵源隨意指派,如,時而以為李邕書「根矩篆分,淵源河北,絕不依傍山陰」,斯則以李邕為北派,時而又認為趙孟頫「由北海以上溯山陰,意徑則非不曉也」,則又以李邕為南派。

甚至,何紹基還可以服從這種大書法史觀,自覺修飾內心的真實意願,比如,何氏明明對帖學經典欣羨之至,日記中不乏這樣的記載:

龍石得宋拓《大觀》殘帖,極佳……到玉照堂,看宋拓《大觀帖》《潭帖》均甚妙……買得老徐宋拓《十七帖》。

至夫子廟後松亭處看字畫,《太清樓》拓佳而太少。

但在公諸於世的題跋中卻對帖學攻擊不遺餘力,判若兩人。尤為戲劇性的是,何氏看了賈刻《閣帖》後,其日記尚曰:「洊山出示賈似道刻《閣帖》初拓,甚有韻。」收入文集的題跋卻說:「懷仁《聖教》集山陰棐幾而成,珠明魚貫,風矩穆然,然習之化丈夫為女郎,縛英雄為傀儡。」如此自相矛盾,可謂煞費苦心。

清 何紹基 行書七言聯 湖南省博物館藏

推崇楷法

何紹基論書特重楷法,然而何氏所謂楷法,並不等同於楷書,卻又與楷書有著莫大幹系,曾曰:「余學書四十餘年,溯源篆分,楷法則由北朝求篆分入真楷之緒,知唐人八法以出篆分者為正軌。」

蓋何氏所謂楷法,也即筆法,完備於楷書,又不失由篆分入真楷遞變之跡,由於楷書為體現筆法的主要書體,何紹基對楷書關注尤多。何氏所推崇的書家中,顏真卿,歐陽詢、歐陽通父子,張即之均以楷書名世,此外,何氏欣賞的王羲之《黃庭經》、智永《千字文》、南朝《瘞鶴銘》、北朝《張黑女志》、薛稷《信行禪師碑》亦皆為楷書。從何紹基書法實踐看,其一生書法成就中,著力處正在楷書,何氏歷次書風的變革,無不始於楷書。何紹基詩文集所收論書題跋中,涉及自魏晉迄清之書法者,合計約八十篇,其中論楷書者竟有三十餘篇,在他看來,楷書在書法構成中的地位如此重要,自然也是書法批評的重中之重。

清 何紹基 行書黃庭堅題摹燕郭尚父中堂 湖南省博物館藏

何紹基對楷法的推崇,首先與清代科舉習尚有關,紹基父何凌漢,也以書法名家,殿試時「名在第四」,帝以「筆墨飛舞」,拔置第三,有了這樣成功的先例,凌漢對子弟課書甚嚴,尤重楷法之訓練,曾有「橫平豎直」四字訓。後來何紹基殿試策以顏法書寫,為讀卷大臣長齡、阮元、程恩澤所激賞,足見楷法訓練有素。

何紹基重視楷法,又和他對碑版的尊崇有關,這一觀念承阮元之緒餘,阮元曾曰:「古石刻紀帝王功德,或為卿士銘德位,以佐史學,是以古人書法未有不託金石以傳者」,又曰:「北朝書家,史傳稱之,每曰長於碑榜。」阮元認為,碑榜書法可以紀功德銘德位,托金石以傳不朽,其地位之尊崇不言而喻。何紹基也云:「法異方圓力厚薄,大鑱岩石細楮繒,豈宜一例規不朽。」又云:「右軍南派之宗,然而《曹娥》《黃庭》則力足以兼北派,但絕無碑版巨跡,抑亦望中原而卻步耳。」阮元、何紹基認為,北派擅碑版,而貴為一派之宗的王羲之,因為無碑版巨跡,和北派相比,也應黯然失色,這成了他們尊碑抑帖的理由。而歷代碑版所使用的書體,遞經篆、隸、楷書的變化,最後以楷書為獨尊。何紹基楷書名重當世,所書碑版甚多,如,《予謚楊遇春碑》《陶澍入祀賢良祠碑》《藥王廟碑》《重修歷下亭記》《舜廟諭祭碑》《泰興縣襟江書院記》《重建蘇州織造署記》皆是,此外壽屏、墓志銘則更是不勝枚舉。

清 何紹基 隸書臨禮器碑冊(部分) 1864年 湖南省博物館

何紹基推崇楷法,還出於對典範的強調,他曾如此歸納筆法傳承脈絡:

合南北二宋(案,疑作二宗),為書家度盡金針,前惟《黃庭》,後惟《化度》,中間則貞白《鶴銘》、智永《千文》耳。

這一提法多少讓人有些意外,何紹基曾經如此不遺餘力地攻擊二王及帖學的姿媚書風,卻又把王羲之楷書作為正宗之一,其重要性甚至超出了北碑。對此,何氏這樣解釋:

右軍書派,自大令已失真傳,南朝宗法右軍者,簡牘狎書耳,至於楷法精詳,筆筆正鋒,亭亭孤秀,于山陰棐幾直造單微,唯有智師而已。

原來何紹基所排斥的,只是二王行草,因為在他看來,二王行草模刻失真,筆法盡失,但楷書則不一樣了,自王羲之至智永,筆法精詳,未嘗中絕。對王羲之楷法,何紹基是給予了充分肯定的,事實上,何紹基有多件臨習王羲之楷書傳世。

何氏一向標舉的北碑,竟然不在上述楷法傳承譜系中,尚然不及王羲之《黃庭經》,或許在何紹基看來,北碑在刀鑿斧削之下,既流於粗野,失卻溫柔敦厚之旨,也難以顯現筆法,唯一被何紹基數數稱道的《張黑女墓誌》,遒厚精古,在北碑中實屬異類,倒是與同樣被他推崇的智永、張即之書風為一家眷屬。

清 何紹基 行書八條屏

何紹基論書雖然主張「溯源篆分,楷法則由北朝求篆分入真楷之緒」,然而既未直接溯源篆分二體,亦未獲益於北碑,乃得筆於晉唐楷法。並最終把取法的落腳點放在唐人楷書,曾云:「楷則至唐賢而極,其源必出八分。唐人八分,去兩京遠甚,然略能上手,其於真書已有因規折矩之妙。」他半生浸淫於《麻姑仙壇記》《道因碑》等唐碑,正是看中了唐人楷書所具備的典範品格,他曾經臨《道因碑》贈姻戚李概,並附手札云:

外間人見子貞書,不以為高奇,即以為恅愺。豈知無日不從平平實實、匝匝周周學去。其難與不知者道也。但須從平實中生出險妙,方免鄉愿之誚,豈唯書道如此哉,它凡百皆同此理。

正因抱定「從平實中生出險妙」的理念,何氏始終保持書風的精整,「楷法精詳」成為其一生書學之註腳,從而與晚明以來浪漫書風形成區隔。此外,何紹基一生對草書鮮有問津,也與他對楷法的講求不無關係。

清 何紹基 隸書八條屏

何紹基認為,楷法不但為真書所不可或缺,對行草書同樣重要,他曾論書云:

模楷得精詳,傳自張長史。莫信墨濡頭,顛草特戲耳。欲習魯公書,當從楷法起。先習爭坐帖,便墮雲霧裡。未能坐與立,趨走傷厥趾。烏乎宋元來,幾人解道此。

這正是對孫過庭所謂「草以點畫為情性,使轉為形質」的最好註解,他曾經致慨於宋元以來書道之衰落云:

宋人不講楷法,至以行草入真書,世變為之也,唐賢三昧遠矣,況山陰棐幾乎?襄陽精於摹古,亦恆苦行草中無楷法。

何紹基認為,宋人不但真書不得楷法,以行草法破之,行草則更無楷法,以致書道不振,所以楷法盛衰成了書道轉捩的關鍵。

何紹基的書法批評,無論以人論書還是尊碑抑帖,立論雖高,卻不能自圓其說,也與其個人實踐不能盡符,難免有修辭不能立誠之嫌。其實,何氏之書法批評,寄寓著末世文人的經世意識,其對書法史有關現象的筆削,正有不惜矯枉過正之意。至於何氏對楷法的推崇,則顯示了對書法實用性的強調,對典範的堅守。

清 何紹基 草書苦雨喜晴書稿冊 1855年 重慶中國三峽博物館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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