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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作手法過於自傳化是一種危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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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 說 的 藝 術

翻譯 小二

雷蒙德?卡佛居住的兩層樓木屋頂大房子坐落在紐約雪城【1】一條安靜的街道上。門前的草坪一直延伸到了坡下的人行道旁。車道上停著一輛嶄新的賓士,路邊上停著一輛舊的大眾車。

進屋需穿過蒙著紗窗的前廊。屋裡的布置並不起眼,但東西搭配得當——乳白色的沙發,玻璃茶几。和雷蒙德?卡佛住在一起的作家苔絲?嘉拉佛(Tess Gallagher)收集孔雀羽毛,那些擺放在各處、插著孔雀羽毛的花瓶成了屋子裡最引人注目的裝飾。我們的猜測得到了證實:卡佛告訴我們說所有的傢具都是在同一天購買的。

嘉拉佛做了個寫著「謝絕探訪」的活動木牌,字的四周畫了一圈黃色和橙色的眼睫毛,牌子就掛在紗門上。他們有時會把電話線拔掉,那個牌子在門上一掛就是好幾天。

卡佛的工作室在二樓的一個大房間。長長的橡木書桌收拾得乾乾淨淨,打字機放在L型書桌拐角一側。桌子上沒有任何小擺設、裝飾品和玩具。他不是收藏家,對紀念品和懷舊物件不感興趣。橡木書桌上有時放著一個牛皮紙文件夾,裡面夾著修改中的小說。文檔放置有序,他能隨時從中取出某篇小說和它所有的早期版本。像房子里的其他房間一樣,牆壁刷成了白色,而且,和其他房間一樣,牆上幾乎什麼都沒掛。光線從書桌上方長方形的窗戶斜照進來,如同透過教堂頂部窗戶照射進來的陽光。

卡佛是位穿著隨便的粗壯男人,法蘭絨襯衫,咔嘰布褲子或牛仔褲。他的穿著和生活與他小說中的人物很相似。對一個大塊頭來說,他的聲音出奇的低沉和含混不清,為了能聽清楚他的話,我們過一會兒就得湊近他,並不停令人厭煩地問道:「什麼?什麼?」

採訪中的一部分是在1981年到1982年之間通過信件完成的。我們去見卡佛時,「謝絕探訪」的牌子並沒有掛出來。採訪過程中,幾名雪城大學的學生順路來拜訪卡佛,其中就有卡佛正上大四的兒子。午飯卡佛請大家吃三明治,用的是他在華盛頓州海邊釣到的三文魚。他和嘉拉佛都出生在華盛頓州。我們採訪他時,他們正在安吉利斯港【2】建造一棟房子,他們計劃每年都在那裡住上一段時間。我們問卡佛是否覺得那棟房子更像是家。他回答道:「沒有,住在哪兒都一樣,這裡也不錯。」

——莫拉?辛普森,劉易斯?布茲比,1983年

《雷蒙德·卡佛自選集》譯者湯偉(小二)

採訪者:你早年的生活是什麼樣的?是什麼促使你開始寫作的?

雷蒙德?卡佛:我是在華盛頓東部一個叫雅吉瓦的小鎮里長大的。父親在鋸木廠工作,他是個銼鋸工,維修那些用於切割和刨平園木的鋼鋸。母親做過售貨員和女招待,有時則在家待著,她每樣工作都干不長。我還記得有關她「神經」的話題。她在廚房水池下方的柜子里放著一瓶不需要處方的「神經藥水」,每天早晨都要喝上兩調羹。我父親的神經藥水是威士忌。他通常也在那個水池的下方放上一瓶,要不就放在外面堆放木材的棚子里。記得有一次我偷偷地嘗了嘗,一點兒也不喜歡,奇怪怎麼會有人喝這玩意兒。當時的家是一棟兩層樓的小房子。小的時候我們經常搬家,但總是搬進一棟兩層樓的小房子。我能記住的第一棟房子靠近雅吉瓦的集市,屋內沒有廁所。那是40年代後期,當時我八到十歲。我通常在班車站等著我父親下班回家。多數情況下他像時鐘一樣準確,但大約每隔兩周他會不在那輛班車上。我會在那兒等下一趟班車,但我已經知道他也不會在下一趟班車上。這種情況發生時,表明他和他鋸木廠的朋友們外出喝酒去了。我仍然記得母親、我和弟弟坐著吃飯時,餐桌上籠罩著的那種大難臨頭的絕望氣氛。

採訪者:是什麼促使你寫作的呢?

卡佛:我能給出的唯一解釋是我父親給我講了很多他兒時的故事以及他父親和他祖父的故事。父親的祖父參加過南北戰爭,替交戰的雙方打過仗!他是個變節者,南方軍失利後,他去了北方,並為聯邦軍打仗。我父親講這個故事時大笑個不止,他不認為這件事有什麼錯,我也這麼認為。總之,我父親會給我講一些故事,其實是一些沒有什麼寓意的奇聞軼事,講在林子里跋涉,扒火車還得留心鐵路上的惡霸。我喜歡和他呆在一起,聽他講故事。有時,他會把他正讀著的東西念給我聽,贊恩?格雷【3】的西部小說,這是我除教科書和聖經以外首次接觸到的硬皮書。這樣的情形並不多,我偶爾會在某個晚上看見他躺在床上讀贊恩?格雷。在一個沒有私人空間的家庭里,這算得上是一件很私密的事情了。我明白了他有他私密的地方,那些是我不明白但通過這些偶爾的閱讀表現出來的東西。我對他私密的部分和閱讀這一行動本身都很感興趣。在他讀書時我會讓他念給我聽,他會從正看著的地方往下念。過了一會兒他會說,「兒子,去干點別的什麼吧。」嗯,那些日子裡有很多可以做的事情,我去離家不遠的一條小溪釣魚。稍大一點後,我開始打野鴨、野鵝和陸地上的獵物。這些都是讓我興奮的事情——打獵和釣魚,它們在我的情感世界留下了痕迹,是我想要寫的東西。那段時間裡我書讀得不算多,除了難得一讀的歷史小說或米奇?斯皮蘭【4】的偵探小說外,就是讀《野外運動》、《戶外活動》和《田野和溪流》等雜誌了。我寫了一篇很長的關於沒釣到還是釣到魚的小說,問我媽能否幫我用打字機打出來。她不會打字,但還是去租了台打字機,真難為她了,我們兩人合力把小說很難看地打出來並寄了出去。我記得那本戶外雜誌的刊頭上有兩個地址,我們把稿件寄到靠近我家、位於科羅拉多州博爾德的發行部。稿件最終被退了回來,但這沒什麼,它到過外面的世界了,那篇稿子,去過了別的地方,有除了我母親以外的人讀過了它,起碼我是這麼希望的。後來我在《作家文摘》看到一則廣告,是一個男人的照片,很顯然,一個成功了的作家,在給一個名字叫帕默的作家學院做代言人。這似乎正是我想做的事情。有個按月付款計劃,先付12元,然後每月10塊還是15塊,一共3年還是30年,其中之一吧。每周都有作業,有人批改作業。我堅持了幾個月。後來,也許覺得無聊了,就不再做作業了,我父母也不再付錢了。帕默學院很快就來了封信,說如果能一次把款付清,我仍然可以獲得結業證書。這似乎很公道,我設法讓父母把剩餘的錢付清了,我按時收到了證書,把它掛在了我卧室的牆上。但在高中期間大家就認定我會在畢業後去鋸木廠工作。在很長一段時間裡,我很想做我父親做的那種工作,我畢業後他會請領班幫忙給我安排一份工作。我在鋸木廠工作了約6個月,但我不喜歡這份工作,從第一天起就知道我不想在這兒干一輩子。我一直干到掙的錢夠買一輛車和一些衣服了,我就從家裡搬了出去並結了婚。

採訪者:那麼你小說的來源是什麼呢?我特別想知道那些和喝酒有關的小說。

卡佛:我感興趣的小說要有來源於真實世界的線索。我沒有一篇小說是真正地「發生過」的,這不用多說,但總有一些東西、一些元素、一些我聽到的或看到的,可能會是故事的觸發點。這裡有個例子:「這將是最後一個被你毀掉的聖誕節!」聽見這句話時我喝醉了,但我記住了它。後來,很久以後,在我戒了酒以後,我用這句話和一些想像的東西——想像得如此逼真,就像是真的發生過的一樣,我構思了一篇小說——《嚴肅的談話》。我最感興趣的小說,無論是托爾斯泰的小說,還是契訶夫、巴里?漢納(Barry Hannah)、理查德?福特(Richard Ford)、海明威、艾薩克?巴別爾(Isaac Babel)、安?貝蒂(Ann Beattie)和安妮?泰勒(Anne Tyler)的,它們某種程度上的自傳性,至少是參照性,都能打動我。小說不管長短,都不會是空穴來鳳。我想起包括約翰?契弗在內的一次聊天,在愛荷華城,我們一群人圍坐在桌旁,他碰巧說起某天晚上的一場家庭爭吵,第二天早晨他起來去衛生間,看見女兒用口紅寫在衛生間鏡子上的話:「親愛的爸爸【7】,請別離開我們。」桌上有個人大聲說道:「我記得這是你一篇小說里的。」契弗說,「很可能,我寫的所有東西都是自傳性的。」當然,此話不能完全當真,但我們所寫的一切,從某種程度上說都具有自傳性質。我對自傳體的小說一點也不反感,恰恰相反。《在路上》【8】、席琳(Céline)、羅斯(Roth),勞倫斯?達雷爾(Lawrence Durrell)的《亞歷山大四重奏》,尼克?亞當斯【9】的故事裡有太多的海明威,厄普代克(John Updike)也一樣,這是不用說的。吉姆?麥肯基(Jim McConkey)。克拉克?布萊斯(Clark Blaise)是個當代作家,他的小說是徹頭徹尾的自傳。當然,當你把自己的生活寫進小說時,你必須知道你在做什麼,你必須有足夠的膽量、技巧和想像力,並願意把與自己有關的一切都說出來。小的時候你曾被反覆告誡要寫自己知道的事情,有什麼比你自己的秘密你知道的更多?但除非你是個特殊的作家,並且非常地有才華,一本接一本地寫「我生活中的故事」是很危險的。作家的寫作手法過於自傳化是一種危險,起碼是一種很大的誘惑。一點點自傳加上很多的想像才是最佳的寫作。

採訪者:你的人物在努力做一些有意義的事情嗎?

卡佛:我想他們努力了,但努力和成功是兩碼事。有些人在生活中總是成功,我覺得這是命中注定的。而另一些人則不管做什麼,不管是那些最想做的事情,還是支撐你生命的大事小事,他們總是不成功。去寫這樣的生活,寫這些不成功人物的生活當然是無可非議的。我個人的大部分經歷,直接的或間接的,都和後面說的情形有關。我想我的大部分人物都希望他們的所作所為有點意義,但同時他們到達了這樣的地步——像許多人那樣——他們知道這是做不到的,所有的一切都不再有任何意義了。那些一度讓你覺得非常重要並願意為之而死的事情,已變得一錢不值了。他們的生活,那些在他們眼前破碎的生活讓他們感到不安。他們希望做些糾正,但做不到,此後他們只能儘力而為了。

採訪者:你能談談你最新集子里的一篇我最喜歡的小說嗎?《你們為什麼不跳個舞?》源於什麼?

卡佛:那是七十年代中期,我去密蘇里州拜訪一些作家朋友。我們坐在一起喝酒,有人講了一個叫琳達的酒吧女招待的故事,某天晚上她和她的男朋友喝醉了,決定把卧室里的傢具全部搬到後面的院子里。他們真的這麼做了,地毯、檯燈、床和床頭櫃等等,所有的東西都搬了出去。當時房間里有四五個作家,這個傢伙講完故事後有人問道,「哎,誰去寫這個故事?」我不知道還有誰也寫了這個故事,但我寫了。不在當時,而是後來,我想大約是在四五年以後吧。我做了些變動,增加了一些內容,那當然。實際上,那是我戒酒後寫成的第一篇小說。

採訪者:你的寫作習慣是什麼樣的?你總在不斷地寫你的小說嗎?

卡佛:我寫作時,每天都在寫。一天接一天,那種感覺真好。有時候我甚至不知道今天是星期幾,就像約翰?阿什貝利(10)所說的,「日子像槳輪一樣」。 當我不寫時,比如現在,近來一段時間我被教學任務纏身,我就像從來沒寫過任何東西一樣,一點寫作的慾望都沒有。我染上一些壞習慣,晚上不睡,一睡就睡過頭。但這沒什麼,我學會了耐心和等待,我很早以前就被迫學會了耐心。如果我相信徵兆的話,我估計我的徵兆和烏龜有關,我的寫作是間歇性的。但當我寫作時,我一坐下來就會寫上很久,10、12或15個小時,一天接一天,這種時候我總是很開心。可以理解,我大部分時間都花在了修改和重寫上面。我最喜歡把一篇寫好的小說放上一段時間,然後把它重寫一遍。寫詩也一樣。寫完一個東西後,我並不急著把它寄出去,我有時把它在家裡放上幾個月,這裡弄弄,那裡改改,拿掉這個,加上那個。小說的初稿花不了太多的時間,通常坐下來後一次就能寫完,但是其後的幾稿確實需要花點時間。有篇小說我寫了20稿還是30稿,從來不低於10到12稿,看偉大作家作品的草稿既有益也能受到激勵。我想到了那張屬於托爾斯泰的排版用活字盤的照片,我這裡是想舉一個喜歡修改的作家的例子,我不知道他是否真的喜歡這麼做,但我知道他經常這麼做,他總在修改,大樣出來了還在修改。他把《戰爭與和平》重寫了8遍之後,仍然在活字盤上作更改。這樣的例子會鼓勵那些初稿寫得很糟的作家,比如我本人。

採訪者:你現在的小說篇幅似乎長了一點,也更加豐滿了,你修改小說的方法發生了變化?

卡佛:豐滿,是的,這個詞用得很恰當。是這樣的,我來告訴你是什麼原因。學校里有個打字員,她有一台「太空時代」的打字機,一個文字處理器。我交給她一篇小說,打出來後我取回那份整潔的稿件,我標上我想修改的內容後再把稿件交給她,第二天我就能取回,又是一份整潔的稿件。我然後再在上面作任意的修改,第二天我又會拿到一篇整潔乾淨的稿件。這看上去不是件什麼了不起的事情,但它改變了我的生活——那位女士和她的文字處理器。

採訪者:你有過一段不需要工作的時間嗎?

卡佛:有過一年。那一年對我來說也是非常重要的一年。小說集《請你別說了,可以嗎?》里的大部分小說都是在那一年裡寫成的。那是1970年還是1971年,我在帕羅奧多的一個教科書出版社工作。這是我的第一份白領工作,這之前我在薩克拉曼多的醫院裡打掃廁所。我一直在那兒安安靜靜地做著編輯,這個當時叫SRA的公司決定做一個大規模的重組。我計劃辭職,正在寫辭職信呢,突然就被解僱了。這樣的結果非常好,我們在那個周末邀請了所有的朋友,開了個「解僱」派對。一年裡我不需要工作,我一邊領失業金,一邊拿解僱費,我妻子就是在那一段時間完成了她的本科學位。那是個轉折點,那段時間,是一段很好的時光。

採訪者:能否談談你在文學上受到的影響,至少給出一些你欽佩的作家的名字?

卡佛:歐內斯特?海明威算一個。他早期的短篇,如《大雙心河》、《雨里的貓》、《三天大風》、《士兵之家》等等,很多很多。契訶夫,我想他是我最欽佩的作家,但有誰會不喜歡契訶夫呢?我這裡說的是他的短篇小說,不是話劇,他的話劇對我來說進程太慢。托爾斯泰,他的任何一篇短篇、中篇以及《安娜?卡列尼娜》。不包括《戰爭與和平》,太慢了,但包括《伊凡?伊里奇之死》、《東家與僱工》、《一個人需要許多土地嗎?》,托爾斯泰是最棒的。艾薩克?巴別爾、弗蘭納里?奧康納(Flannery O"Connor)、弗蘭克?奧康納(Frank O"Connor),詹姆斯?喬伊斯(James Joyce)的《都柏林人》,約翰?契弗。《包法利夫人》,去年我重讀了那本書以及新翻譯的福樓拜在創作——無法用其他的詞來形容——《包法利夫人》時期寫下的信件。康拉德(Joseph Conrad),厄普代克的《破鏡難圓》。有些好作家是我近一兩年認識的,像托比厄斯?沃爾夫(Tobias Wolff),他的短篇小說集《北美殉道者的花園》簡直是好極了。馬克斯?斯庫特(Max Schott)、博比?安?梅森(Bobbie Ann Mason),我提到她了嗎?嗯,她很棒,值得再提一遍。哈羅德?品特(Harold Pinter)、V. S. 普里切特(V. S. Pritchett)。多年前我從契訶夫的一封信里讀到讓我感動的東西,那是他給眾多來信者中一位的忠告。原文好像是這樣的:朋友,你不必去寫那些取得了非凡成就、令人難以忘懷的人物。(要知道那時我正在大學裡,讀著有關公主、公爵、征服和推翻王朝有關的戲劇、塑造英雄的宏偉巨著以及寫現實生活中並不存在的英雄的小說。)但讀了契訶夫這封信中所說的,以及他的其他信件和小說後,我的觀點發生了變化。沒隔多久,我讀到馬克西姆?高爾基(Maxim Gorky)的一部話劇和幾篇短篇小說,他用作品強調了契訶夫所說的東西。我有很多算得上是好朋友的朋友,其中的一些是很好的作家,有些沒有那麼好。

採訪者:你在家裡有一個特定的工作場所嗎?

卡佛:有,我樓上的書房。有自己的地方對我來說很重要。我們會拔掉電話線,掛上「謝絕探訪」的牌子,一呆就是好幾天。多年來我只能在廚房餐桌、圖書館的閱覽室和車裡寫東西。現在這個屬於我自己的房間是一種奢侈,也是一種必須了。

採訪者:你現在還釣魚打獵嗎?

卡佛:沒那麼多了。我仍然釣一點魚,在夏天釣三文魚,如果我正好在華盛頓州的話。但很遺憾地說我不再打獵了。我不知道該去哪兒打!我猜我可以找個人帶我去,但我還沒來得及做這件事。我的朋友理查德?福特是個獵人。他1981年春天來這裡宣讀他的作品,他用宣讀掙來的錢給我買了桿獵槍。想像一下吧!他還請人在上面刻了字,贈給雷蒙德,理查德,1981年春。理查德是個獵人,你看,我覺得他試圖鼓勵我去打獵。

採訪者:你希望你的作品對別人會有什麼樣的影響?你覺得你的寫作會改變他人嗎?

卡佛:我真的不知道,我很懷疑這一點。不會有什麼深刻的改變,也許什麼也改變不了。歸根結底,對製造者和消費者雙方而言,藝術只是一種娛樂形式,是吧?我是說從某種程度上它和打撞球、玩牌或打保齡球是一樣的,我想說它只是個不同的、層次高一點的娛樂活動。我並不是說它不包含任何精神養份。當然包含。聽貝多芬協奏曲、在梵高的一幅油畫前駐足或讀一首布萊克(William Blake)的詩與打橋牌或打了一場得了高分的保齡球所獲得的快感是無法相提並論的,藝術終歸是藝術,但藝術也是一種高級的娛樂。我這麼想有錯嗎?我不知道,但我記得二十幾歲時,在讀了斯特林堡【14】的劇本、馬克思?弗里施(Max Frisch)的小說、里爾克(Rainer Maria Rilke)的詩歌、聽了一整晚巴托克【15】的音樂和看了電視上關於西斯廷教堂與米開朗基羅的專輯後,都會有我的人生發生了改變的感覺,你不可能不被它們影響,不被它們改變,不可能不因此而變成另一個人。但不久我就發現我的人生根本就不會改變,我一點也感受不到這種變化,不管它是否能夠被察覺到。我終於明白藝術是一個有閑暇和閑錢才能追求的東西,就這麼簡單。藝術是一種奢侈,它不會改變我和我的生活。我想我終於痛苦地認識到藝術不會改變任何東西。不會。我根本不信雪萊荒謬的鬼話,說什麼詩人是這個世界上「不被承認的立法者」。這是什麼鬼念頭!伊薩克?迪內森(Isak Dinesen)說她每天寫一點,不為所喜,不為所憂,這個我贊成。哪怕即使有過,那些靠一篇小說、一部話劇或一首詩就能改變人的世界觀甚至人生觀的日子已經一去不復返了。寫一些關於生活在特定狀況下的特定人群的小說,也許有助於對生活的某個側面有更好的了解。但恐怕也只有這一些了,至少我是這麼認為的。詩歌也許不同,苔絲收到過讀了她詩歌的人的來信,說這些詩歌把他們從想去跳懸崖跳河之類的絕望中挽救了回來。但這是兩碼事。好小說是一個世界帶給另一個世界的信息,那本身是沒錯的,我覺得,但通過小說來改變事物、改變人的政治派別或政治系統本身,或挽救鯨魚、挽救紅杉樹,不可能。如果這是你所想要的變化,辦不到。並且,我也不認為小說應該與這些事情有關。小說不需要與任何東西有關,它只帶給寫作它的人強烈的愉悅,給閱讀那些經久不衰作品的人提供另一種愉悅,也為它自身的美麗而存在。它們發出光芒,雖然微弱,但經久不息。

【1】雪城(Syracuse),美國紐約州北部的一座城市。

【2】安吉利斯港(Port Angeles),美國華盛頓州的一個港口城市。

【3】贊恩?格雷(Zane Grey,1872-1939),美國著名探險小說作家。

【4】米奇?斯皮蘭(Mickey Spillane,1918-2006),美國著名偵探小說家。

【5】麥格勞-希爾(McGraw-Hill),美國的一個教育、出版、廣播和金融服務公司。

【6】AA(Alcoholics Anonymous),匿名戒酒者互助會。

【7】原文是「D-e-r-e daddy,」小女孩把「Dear」寫成了Dere,這是個拼寫錯誤,所以這裡將D-e-r-e譯成「辛愛的」。

【8】這是美國作家傑克?凱魯亞克(Jack Kerouac)的一部自傳體小說。

【9】尼克?亞當斯(Nick Adams)是海明威短篇小說《在我們的時代里》的主人公,是海明威塑造的一個硬漢形象。

【10】約翰?阿什貝利(John Ashbery, 1927─),詩人,生於紐約州羅切斯特,紐約派核心人物。其詩集《凸面鏡中的自畫像》獲得國家圖書獎和普利策獎。

【11】這裡是指小說集《當我們談論愛情時我們在談論什麼》,因名字太長,卡佛在談話時將其簡化成《我們談些什麼》。

【12】克諾伯福(Knopf),美國紐約的一個書籍出版社,建立於1915年,1960年被蘭登書屋(Random House) 收購。

【13】麥克?希米羅(Michael Cimino,1939—),美國電影導演。

【14】斯特林堡(Johan August Strindberg,1849-1912),表現主義戲劇的先驅人物,人稱現代戲劇之父。

【15】巴托克?貝拉 (Bartok Bela,1881-1945), 現代最重要的作曲家之一。生於匈牙利的納吉聖米克洛斯。

版權聲明

本作品版權屬於作者小二,並受法律保護。除非作品正文中另有聲明,沒有作者本人的書面許可任何人不得轉載或使用整體或任何部分的內容。

小二翻譯和參與翻譯的作品如下(各網店有售):

1、《雷蒙德·卡佛短篇小說自選集》

2、《當我們談論愛情時我們在談論什麼》

3、《石泉城》

4、《巴黎評論:作家訪談1》

5、《乞力馬扎羅的雪》

6、《傷心咖啡館之歌》

7、《故事的終結》

8、《安德魯的大腦》

9、《老人與海:海明威中短篇小說精選》

10、《麵包匠的狂歡節》

11、《我打電話的地方》

12、《毛姆短篇小說精選集》

13、《請安靜些,好嗎?》

14、《夏伊洛公園》

15、《在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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