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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殺人的時候,我們都在現場

一次,日本導演是枝裕和和朋友聊天,律師友人告訴他這樣一句話:

法庭不是追求真相的地方,而是調整利害關係的地方。

這句話引起了是枝裕和極大的興趣,於是他決定拍一部電影,來講述一場「真相不被揭露」的審判。

這部電影,就是《第三度嫌疑人》。

作為是枝裕和多年的影迷,我對這部電影非常期待。

是枝裕和是那種心思極其細膩的導演,他可以把生活的明朗和幽暗,通通塞進最最日常的時間裡。可能是一家人在吃飯,只有碗筷相碰的聲音,突然傳來一首70年代的歌曲,所有人的心事都被勾起;或許只是一次閑聊,有人無意中說起了傷心事,很快又被一句笑話帶過;又像是生活中總有無法彌補的愛和遺憾,儘管無人知曉,哪怕比海更深,卻仍要步履不停……

看他的電影,很容易沉浸,因為屏幕內外的故事,太過於相像。

正如巴贊所說:電影是生活的漸近線。

或許是枝裕和,真的做到了。

是枝裕和出道時做過電視紀錄片的導演,是典型的「社會派」。

他在早期的紀錄片創作中,更多關注制度、宗教、戰爭等社會議題。而使他發生改變的,是母親的突然去世。

在《有如走路的速度》一書中,他這樣寫道:

臨別時分,母親說著「再見啦」,高興地揮揮手,向午後的新宿車站走去。我望著她的背影,心頭忽然湧起一股莫名的不安:說不定這是最後一次和母親一起吃飯了。

不想,一語成讖。

他常常抱有遺憾:沒能為母親做些什麼。這份愁緒,最終促使他創作出了《步履不停》。

可是待電影拍攝完成,海外的發行公司看後,卻大為失望。

「它太私人了,太日本化了,歐洲的觀眾不會懂的。」

是枝裕和不以為然,他認為:用一種非社會化的表達,來講述私人的體驗和情感,才可能是普世的。

事實證明,他是對的。

在西班牙聖塞巴斯蒂安電影節放映結束後,一位蓄著絡腮鬍的靦腆中年男人走到他面前,說:「您為什麼這麼了解我的母親?」

正如馬丁·斯科塞斯在看過賈樟柯的《小武》後說的:「他好像我的舅舅。」

越是私人的,才越是普世的。

這次的《第三度嫌疑人》,講述了一起殺人案的審判過程。這起案件,原本並不複雜,甚至可以說過於簡單。

簡單到影片一開始,是枝裕和就用一連串不容爭辯的鏡頭,為我們展示了殺人的全過程:案發當晚,嫌疑人三隅尾隨食品廠廠長來到河邊,並用利斧襲擊了被害人的後腦,隨後焚屍滅跡。

整個殺人過程,篤定、精確、有條不紊。

一切歷歷在目。

按理說,隨後的審判過程也應該毫無懸念,可是,正是在律師重盛和嫌疑人三隅的一次次會面中,這起殺人案背後的隱情,漸漸浮出了水面,這使得兇手的身份變得可疑,犯罪動機也變得撲朔迷離。

形象點說,看這部電影,就像是看一杯清水,在眼前一點一點變得渾濁。

影片中,嫌疑人三隅和律師重盛前後有七次會面,而每次會面,三隅幾乎都推翻了之前的供述

第一次見面,三隅承認自己欠下了巨額賭債,於是才見財起意,搶劫殺人。

可隨後,他又向媒體透露:自己是被廠長夫人雇兇殺夫,以騙取高額保險金。

正當重盛要以此為三隅開罪時,廠長的女兒咲江突然到訪,坦白自己長年被父親性侵,而三隅正是為保護自己,才殺害了廠長。

至此,案件似乎在一點點明朗。

可就在這時,三隅卻突然翻供,堅決否認自己的殺人行為。

如此一波三折後,一切重新歸零。

最終,三隅還是被判處了死刑。最後一次會面結束,重盛離開看守所,天空正好,大片的流雲遮天蔽日,他走到十字路口中間,駐足,全片結束。

終於,一杯清水,成了一碗渾湯。

而這,恰恰是枝裕和想要為我們呈現的:真相丟失的過程。

他的高明之處在於:先把殺人現場展示給我們看,殺人者和殺人手法都清清楚楚,然後再通過層層敘事,一點點動搖這些不容置疑的畫面。

彷彿在說:殺人者易得,殺人手法也易得,難得的,是人心,是犯罪的心理動因。

這讓我想起《大佛普拉斯》里的那句旁白:

雖然現在已經是太空時代,人們可以登上月球,卻永遠無法探索人的內心世界。

這之間的落差,來自什麼?

就來自事實與真相之間那條不易察覺的界線。

事實,只是眼中的;真相,卻是內心的。

我們總是急於繞過內心,去尋求一個表面的真相,卻不知,表面的真相併不是真相,而只是事實。只有內心的真相,才是一切的根源。

那麼,內心的真相又是什麼呢?

影片中,我們跟隨著重盛的視角,一點點走近三隅。但是一切又如鏡中泡影,雖然兩人的影像在不斷疊化,但終究無法跨越內心的鴻溝。

三隅的內心是極其複雜的,從影片提供的信息中,我們至少可以看出三種可能:

第一種,三隅的殺人和不斷翻供,都是為了拯救少女咲江。

多年前,三隅因殺死高利貸主入獄三十年,出獄後,女兒棄他而去,出於一種補償心理,他和咲江成了忘年交,並把他當做女兒看待。

後來咲江向他坦誠自己遭到父親的性侵,三隅出於憤怒和一種來自父親的保護欲,殺死了廠長。

而咲江的母親,對丈夫的惡行視而不見,三隅又設計在法庭上陷害她,以此來懲罰她的冷血。

不想,咲江為了幫三隅脫罪,想在法庭上坦白性侵的原委,三隅為了阻止她,才失口否認殺人。

在故事的這一版本里,三隅所有的行為,都是出於對咲江的保護。甚至不排除一種極端情境,人就是咲江殺的,而三隅情願替死。

多麼溫暖又絕望的故事,儼然一部《嫌疑人S的獻身》。

第二種可能,就沒有那麼溫暖了。

在一次見面中,三隅和重盛談起了一個話題:究竟誰有權決定一個人的生死?法官?兇手?逍遙法外的惡人?還是秉持正義的私刑犯?

這是三隅對這個世界的質問。

三隅的身世悲慘,年輕時父母雙亡,妻子也突然離世,他們都是善良的人,卻無法憑自己的意志生活,只得潦草而亡。究竟,誰在決定生死?

生活無著的三隅向黑道借錢,負債纍纍,屢遭逼債,無奈之下他殺死了高利貸主,被捕,又因法官同情,逃過一死,輕判為入獄三十年。一死一生之間,究竟,誰在決定生死?

出獄後,他為食品廠工作,廠長卻指使他偽造食品,坑害人命,可食品廠卻因此發了大財,廠長逍遙法外。究竟,誰在決定生死?

後來,他殺死廠長,並在焚屍的地點,畫上十字架。而在此之前,他把家中養的五隻小鳥,殺死了四隻,埋在院子里,並用石頭同樣擺出了十字架的形狀。

有何深意?

其實「十字架」,就代表著一種決定他人生死的力量。這種力量,不僅可以決定死,更可以決定生,那隻被放飛的小鳥就和被救贖的咲江一樣,從此獲得了生的自由。

這還不夠。

三隅被捕後的不斷翻供,實際是在利用律師與整個司法制度的規則,操縱著自己的生死。

這是他最終極的訴求。他要用這種方式,戳穿正義與真相的幻覺,決定自己的命運。

所有人都被他玩弄於股掌之間。直到最後,律師也沒能猜出其中的深意,他以為成全的是三隅的善意,實際成全的,卻是三隅的操縱慾。

這個版本的故事,很像是《七宗罪》,最後竟是代表正義的一方,促成了犯罪者的自我實現。

再說第三種可能。

三隅的經歷使他絕望地相信,自己是不該被生下來的人。因為只要他存在,就會傷害到身邊的人,無論是父親,母親,妻子,還是女兒…

在看守所的最後一次會面,三隅對重盛說道:

「如果您的猜測都是真的,那還是個多好的故事。沒想到,即便是這樣不堪的我,也能夠幫到別人。」

那一刻,三隅剛剛被判處死刑,卻面色平靜。

重盛問:「即使是殺人嗎?」

三隅微笑著點點頭。

是的,或許答案就是這麼簡單,三隅的殺人,只是在用一種決絕的方式,證明自己並非《人間失格》。他的存在,也是有意義的。

可無論我們怎樣猜測,這起殺人事件最深藏的秘密,將永遠隨著三隅的死,深埋於地下。

因為,就像本文開始時說的:法庭不在乎真相,只權衡利弊。

就像影片中,年輕律師迫切希望了解三隅,重盛卻勸誡他:辯護不需要了解被告,又不是交朋友!

就像三隅否定殺人後,法官只是在短暫的休庭後,便決定繼續審判。因為法官的業績考核,要看審判是否能在規定時間內完成;因為我們所有人都坐在一艘名叫司法的大船上,大家都身不由己地要把船儘快駛向彼岸,無論那彼岸,距離真相有多遠。

為什麼探索人心如此艱難?

因為每個人都不過是「空的容器」,你是誰,你在想什麼,都取決於別人想要看到的是什麼。

在七次會面的過程中,所有對三隅心理動機的判斷,都是重盛做出的,而三隅只是被動的接受,然後等待故事的最新走向。

沒人真的在乎他在表達什麼,哪怕殺人已經是最最絕望地表達,也終究沒人聽見。

正如片名「第三度嫌疑人」,準確的翻譯應該是「第三次的殺人」。如果說第一次(殺死高利貸主)和第二次殺人(殺死廠長),都有明確的兇手,那麼第三次的殺人(殺死三隅),兇手則是所有人。

正如鏡頭一再告訴我們的:在真相缺失的判決里,沒有人是無辜的。其實我們每個人都在現場,臉上都沾著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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