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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口中「高傲的小妹妹」遲子建,創作是怎樣趨於「老辣」的?

莫言口中「高傲的小妹妹」遲子建,創作是怎樣趨於「老辣」的?

遲子建微博近照


遲子建,在中國作家裡是一個奇女子:1983年開始文學創作。1984年畢業於大興安嶺師範學校。1987年入北京師範大學與魯迅文學院聯辦的研究生班學習。1990年加入中國作家協會,1990年畢業後到黑龍江省作家協會工作至今。著有長篇小說《樹下》《晨鐘響徹黃昏》《偽滿洲國》《越過雲層的晴朗》《群山之巔》等;小說集《北極村童話》《白雪的墓園》《清水洗塵》《霧月牛欄》《遲子建作品精華》(3卷)。已發表作品600多萬字,《當代作家選集叢書·遲子建卷》《踏著月光的行板》;散文隨筆集《傷懷之美》《我的世界下雪了》《遲子建隨筆自選集》。另有《遲子建文集》出版80多部單行本。

  • 主要成就:

  • 三次獲得魯迅文學獎

  • 一次獲得冰心散文獎

    一次莊重文文學獎

    一次澳大利亞懸念句子文學獎

  • 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一級作家。中國作協第九屆主席團成員 ,現擔任黑龍江省作家協會主席。

以下輯錄近幾年媒體對遲子建的訪談,讓喜歡遲子建作品的讀者,有一個作品外的深入了解。


五十歲遲子建重回校園 眾人一致讚歎:容顏不改

2015年4月21日,著名作家遲子建來到北京師範大學,參加為她舉行的「極地的出發與遠行——創作三十年研討會」,此次研討會也是遲子建作為北師大新一任駐校作家的入校儀式。會議由北京師範大學國際寫作中心主任、作家莫言和北師永久駐校作家蘇童分別主持,北京師範大學副校長陳光巨、中國作家協會書記處書記閻晶明致辭。閻晶明在致辭中說,在作家結構已經發生了巨大變化的今天,駐校作家不僅有助於作家安定寫作,還能充實自己、和各領域專家學者交流,從而提升自己的創作。遲子建作為大興安嶺的作家,作品除了包含女性寫作、詩興寫作風格,還有著極強的邊地特色,其《額爾古納河右岸》是非常重要的多民族文本,是漢族作家寫作少數民族的代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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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歲的遲子建重回校園

蘇童:遲子建的作品一直有條紅線

北師大曆任駐校作家蘇童、歐陽江河都到場祝賀,北師文學院院長過常寶形容這就是中國當代文學的一個現場。蘇童說他第一次讀遲子建的作品是在北師的期刊閱覽室,讀的是《沉睡的大固其固》,人和人之間有些接觸是註定的,一看就會喜歡。「我很熟悉她的作品,還為她寫過序,至今看法依然沒有改變。我覺得遲子建幾十年如一日一直堅持,用心守住她作品的水準,這是非常罕見的」蘇童說,遲子建的這些作品一直可以看到一條紅線,一方面是她文字的,一方面是她氣質的。「大多數中國文學的作品在看待現實時採取批判、尖銳、狠毒的方式,我們都知道這種作品容易引起注意和闡述。遲子建最不容易的是一直用美好的、溫情的眼光看待人、事、物、世界。」當然,蘇童也承認像《晚安玫瑰》這樣的作品也引入了關於對惡、暴力、殘酷的探索,是遲子建對自己的突破。蘇童還笑稱,遲子建給他最大的印象就是容顏始終不改,永遠那麼年輕。

莫言:那個高傲的小妹妹也不小了

同樣作為昔日同窗,莫言感慨遲子建曾是作家班裡一個很高傲的小妹妹,惹了她會動手打人,沒想到一轉眼也五十多歲了,自己六十多也是個老頭了。莫言評價遲子建是一個發展非常均衡、全面的作家,她不斷地擴展自己寫作的疆界和領域,隨著她寫作的不斷推進,她的視野和對文學的理解也不斷開闊,擁有了很大的包容性。「儘管容顏不老,但她的文筆越來越老到,目光越來越老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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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議現場

陳曉明:沈從文比遲子建暴烈

在眾人的祝賀中,遲子建接過了駐校作家的證書,她說今天是重陽節,在這裡好像一不留神就成為老作家了,自己從來沒開過作品研討會,所以還有一份緊張的態度。她特意提起了過世不久的恩師童慶炳:「我很希望童老師在不同的時空里能坐在這裡,給我鼓勵。」對於此次駐校,遲子建開玩笑說希望在這裡白頭髮的生長速度能變慢一點。

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會副秘書長賀紹俊分析遲子建作品時用了四個關鍵詞:溫暖、平等、童話、感性。「我不太贊同有些批評家把她劃入底層寫作,因為底層寫作帶有意識形態色彩,之所以會有這樣的劃分是因為遲子建小說中多是寫小人物。」賀紹俊強調,遲子建和作品裡這些小人物處於平等的地位,用溫暖的方式與他們對話,所以溫暖和平等是想到遲子建時首先浮現出的形象。他還談到,遲子建的小說不在意思想性,這恰好是她的特點和長處,因為就此可以躲開思想牢籠的禁錮。她是用感性去觸摸世界和人生的奧秘,用童話的形式去書寫。「童話看上去在思想表達上非常簡單,但它通過一種文學化的描述可以把這種簡單的東西描述得美麗動人,充滿誘惑力。」

非虛構作家梁鴻非常認同賀紹俊對於遲子建用感性呈現複雜的分析。同時她還強調一談到遲子建就會說北極風景畫的特色,但從《額爾古納河右岸》開始她已經開始擺脫這種風景畫,轉而進行柄谷行人所謂的「內畫性」探索。梁鴻說《額爾古納河右岸》沒有作為民族志來寫,而是用一種對話的方式寫出了人的普遍的困境,這一點是超越性的,她沒有被一個固定的場域所限。梁鴻說自己多年來對遲子建的閱讀其實是比較苛刻的,因為她從中可以看到自己——一個偏僻地方的女孩對自己家鄉進行著描述。

文學評論家陳曉明用懷鄉和致遠來解讀遲子建。他說沈從文和汪曾祺都是純真、簡單的寫作,沈從文也寫家鄉和回憶。但是在沈從文身上有南方作家的暴烈,而遲子建那裡是平靜的致遠。

西川:夜郎為什麼不可以自大

作家李洱和詩人歐陽江河都認為現代主義文學都是在處理惡、反諷和批判的問題,張檸教授將之總結為「斥妄」,實質上是對人類現代文明的不滿。歐陽江河說遲子建正是從這一層面努力超越,嘗試從更大層面對現代文明做出評價。「美可以跟很多東西構成復義關係」,歐陽江河強調,遲子建的美跟一般的美不一樣,她把美推到極善的程度,把人性縮小,從而得以從終極意義來考慮問題。

詩人西川由遲子建的東北寫作想起了成語「夜郎自大」,他發出「夜郎為什麼不可以自大」的疑問。「當夜郎自以為站在世界的中心時,一定會有不一樣的東西出現。」

遲子建的自然與「保護自我」

評論家陳福民在談到遲子建作品時說到,中國文學總體而言缺乏一個在平等層面上探討自然的維度,都是「人化」的自然。由此對於遲子建作品通常只能從風格的角度去評論,這是非常遺憾的。事實上,遲子建輸入了歐洲十八世紀的自然傳統,這種傳統正在不斷丟失,從這個意義上講,遲子建是偉大的。女性文學評論家張莉也認為,目前的遲子建研究有「作繭自縛」的傾向。

何向陽認為同為女性作家,王安憶、方方、鐵凝雖然都不是女性色彩強烈的作家,但都有顯現自己隱秘角落的作品。遲子建在這點上一直保護得很好,對於讀者和研究者可能也算是一個遺憾。

莫言口中「高傲的小妹妹」遲子建,創作是怎樣趨於「老辣」的?

嘉賓合影

(來源:鳳凰文化,作者:徐鵬遠)

莫言口中「高傲的小妹妹」遲子建,創作是怎樣趨於「老辣」的?



阿紅:遲子建:生活並不會對你格外寵愛

作家把自己看小了,世界就變大了;把自己看大了,世界就變小了。對任何人來說都這樣。

——遲子建

44歲的遲子建憑藉《額爾古納河右岸》獲得第七屆茅盾文學獎。2008年11月2日,頒獎典禮在茅盾故鄉浙江桐鄉烏鎮舉行,遲子建身穿白底黑花風衣,成為現場一道亮麗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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遲子建獲獎感言

「那些沒有獲得本屆茅盾文學獎的一些作家和他們的作品,如輪椅上的巨人史鐵生先生,他們的作品也值得我們深深尊敬。」

縱觀遲子建的文學創作生涯,三次獲得魯迅文學獎,一次獲得茅盾文學獎,放眼全國文學界,僅此一人,同時她還兩次獲得冰心散文獎及澳大利亞「懸念句子獎」等國內外眾多獎項,完美完成從「小女子」到大作家的轉變。

自己能成為作家嗎?

1964年正月十五,風雪黃昏,遲子建出生於黑龍江畔人煙稀少的漠河——一個被稱為北極村的中國最北端的村落。那時,父親遲澤鳳是鎮上小學校長,好詩文,尤其喜歡曹植名篇《洛神賦》,而曹植又名子建,因此,給女兒取名「遲子建」,希冀她將來能有曹植那樣的曠世文采。

遲父寫得一手好字,是村裡文化水平最高的人。每逢年節,家家戶戶都拿著紅紙找遲老師寫對聯。遲子建後來說:「我依然記得紅紙上墨汁瀉下來的感覺,父親讓我明白了小鎮之外還有另外一個世界。」

寒地漠河,地處北緯53°左右,地下是永久凍土層,是中國著名的「高寒禁區」。漫長的冬季,村民們喝完二鍋頭,總喜歡圍在火爐旁胡吹神侃,有時候也講些張牙舞爪的鬼故事,嚇得子建頭皮發麻,心驚膽戰,直往母親懷裡鑽。在她的童年裡,這個世界不但有人類,同時也有鬼魂、有神話,比鄰而居。那些故事生動、傳神、洗鍊,充滿著對生死情愛的關照,具有悲天憫人的情懷,完成了她最初的文學啟蒙。

遲子建小時候是在外婆家度過的,最喜歡生機勃勃的菜園。由於無霜期太短,當一場猝不及防的秋霜掃蕩過來,所有充滿生機的植物都成為俘虜,一夜凋敝,令年幼的遲子建痛心和震撼,她後來曾說過:「我對人生最初的認識,完全是從自然界一些變化感悟來的,從早衰的植物身上,我看到了生命的脆弱,也從另一個側面,看到了生命的淡定和從容,許多衰亡的植物,翌年春風吹又生,又恢復了勃勃生機。」

除了植物,遲子建的親人鄰友善良、隱忍、寬厚,擁有隨遇而安的平靜和超脫,讓她覺得雖然天寒地凍,但生活到處充滿融融暖意。

中學時代,遲子建的作文常被老師當範文在班裡朗讀。高考時,遲子建寫一個女學生高考不中,受不了壓力而自殺的故事,她認為寫得蕩氣迴腸,結果作文因「跑題」,只得了8分,她來到了大興安嶺師範學校。在這個沒有圍牆的山城學校,面對山林、草灘和天空,她真正做起了作家夢。

遲子建暢遊書海,廣泛涉獵,喜歡魯迅、川端康成、屠格涅夫……1983年,師範尚未畢業,遲子建便開始學寫小說,興緻勃勃徒步進城,去郵局將稿子寄出,望眼欲穿地等待。她寄給南京《青春》的稿子均石沉大海,一時有些迷茫。自己能成為作家嗎?

她又構思好一篇小說,怕影響別人,就點燃蠟燭,連夜趴在蚊帳里趕寫,煙熏火燎,手臂酸麻,等到第二天晨光熹微,白蚊帳都熏成了黑色,連鼻孔都成了「礦井」。這篇小說被《北方文學》編輯宋學孟欣賞,大為鼓勵。如此,遲子建的處女作終於發表,突破堅冰。

世界上並不只有我一個人在痛苦

從此,遲子建開始斷斷續續地記載記憶深處的童年生活,20歲那年,把它整理成中篇小說《北極村童話》,小說定於發表在1986年2期的《人民文學》上。但在這時,不幸猝然而至。

1985年底的寒冬,五十多歲的父親突患腦溢血,一病不起,只想看看女兒發表在《人民文學》上的小說,但當時尚未發表,父親憾別塵世。當那期《人民文學》姍姍來遲,遲子建悲情難抑,元宵節還買了一盞六角玻璃燈,送到父親的墓地……

《沉睡的大固其固》《北國一片蒼茫》《葫蘆街頭唱晚》等早期作品,無一不是她在長大成人之後,對於困惑、苦悶的生活所引發的一點思索。遲子建把北方風物寫出了溫度,「我的手是粗糙而荒涼的,我的文字也是粗糙荒涼的。」

1987年,遲子建考入北京師範大學與魯迅文學院聯辦的研究生班學習,1990年畢業後到黑龍江省作家協會工作至今。1996年,遲子建的《霧月牛欄》,摘取了魯迅文學大獎,備受矚目,她在獲獎感言時表示:「我並不要成為驚天動地的作家,我的理想只是擁有一個穩定的家,寫一些自己喜歡的東西。」

遲子建34歲那年,與黃世君結婚,她說 :「我不屬於對生活要求很高的女人,只是我的緣分到得晚。」

婚後雖然分居兩地(她在省城哈爾濱搞創作,愛人在塔河任縣委書記),但他們感情一直很好。1999年5月3日,一場意外車禍,奪去了丈夫的生命,遲子建陷入巨大悲痛中不能自拔。最初的日子裡,她常會不由自主撥打丈夫的手機……電話里一遍遍傳出的,總是冷冰冰的提示音:「對不起,您撥打的用戶已關機。」她欲罷不能,直到有一天聽筒傳出的聲音,變成「您撥叫的號碼是空號」,她終於意識到一切已無法挽回。

遲子建推掉所有筆會的邀請,在哈爾濱閉門獨自呆了四個月,盛夏最熱那幾天,她卻覺得周身寒徹,穿著很厚的衣服枯坐書房,每當午夜夢回,驚叫著醒來,撫摩著旁邊那隻空蕩蕩的枕頭,覺得自己是那麼孤立無援。面對市井嘈雜之聲,她第一次覺得世界彷彿與己無關。她終日以淚洗面,不無遺憾地回憶道:「如果我能感悟到我們的婚姻只有短短的四年光陰,我絕對不會在這期間花費兩年去創作《偽滿洲國》,我會把更多的時光留給他……」

遲子建知道必須直面這種突變和打擊,勇敢地活下去。她希望能夠重新拿起筆來寫作,然而她只寫一行,便潸然淚下,那支筆是愛人送她的結婚禮物,筆猶在,人已去,情何以堪?

對於過往的日記,遲子建不敢回頭去翻,但會經常翻看兩人在一起的照片。用一部部小說和一篇篇散文排遣憂傷。2002年,她三個月寫就一部長篇《越過雲層的晴朗》。中篇《世界上所有的夜晚》,她也只寫了一個月。

「我想把臉上塗上厚厚的泥巴,不讓人看到我的哀傷。」這是第四屆魯迅文學獎獲獎作品《世界上所有的夜晚》的開頭。

這部小說里,女主人公車禍中辭世的丈夫是名魔術師。「他留給我的,就剩一個魔術師的幻象了。一切都像是魔術。他為我開啟了一個五光十色的世界,可那世界轉瞬即逝。」

「我」在獨自遠足時遭遇山體滑坡,列車停靠在一個盛產煤炭和寡婦的小集鎮,「我」目睹了許許多多底層勞動人民的「悲哀」,以及他或她「面對悲哀的不同態度」。遲子建憐惜女主人公邂逅的每一個角色:「和他們的痛苦比,我的痛苦是淺的。生活並不會因為你是作家,就會對你格外寵愛一些。作家把自己看小了,世界就變大了;把自己看大了,世界就變小了。對任何人來說都這樣。」

「世界上並不只有我一個人在痛苦。」遲子建在接受筆者採訪時,這句話重複了多次。但她同時強調,「如果你僅僅只從《世界上所有的夜晚》里看到痛苦,那就是我的失敗了。」

三獲「魯迅文學獎」,在許多人眼裡是個奇蹟,但在遲子建看來就似「一陣一陣風吹過臉龐」:「風吹在臉上很舒服,但如果風不吹過來,人也照樣往前走。」

來到這個頒獎台的不僅僅是我,還有我的故鄉

2004年,遲子建看到一份報紙上有一篇文章記敘鄂溫克畫家柳芭的命運,寫她如何帶著才華走出森林,最終又滿心疲憊地辭掉工作,回到森林,在困惑中葬身河流的故事。看完這篇文章後,靈感來了,遲子建決定動筆寫這個民族的歷史。這年8月,遲子建到根河市通過追蹤馴鹿的足跡找到了山上的獵民點,找到了筆下女酋長的原型,探望了柳芭的媽媽,傾聽他們內心的苦楚和哀愁,聽他們歌唱。

遲子建用了整整三個月的時間集中閱讀鄂溫克歷史和風俗的研究資料,做了幾萬字的筆記。在小說中遲子建最欣賞的角色是年近九旬的女酋長和女薩滿(從事北方一種原始宗教的人),遲子建說:「她們對蒼茫大地和人類充滿了悲憫之情,她們蒼涼的生命觀,從容鎮定的目光,不畏死亡的氣節深深感動著我。」「這部小說浸潤著我對那片土地揮之不去的深深依戀和對流逝的詩意生活的拾取,在氣象上極為蒼茫。把歷史作為『現實』來看待,作品才會有力量。」

2006年,北京十月出版社推出遲子建的長篇小說。

致答謝詞時她說,「一個人也許不該記住榮譽的瞬間,但我要坦誠地說:這個時刻、這個夜晚會留在我的記憶當中。因為我覺得來到這個頒獎台的不僅僅是我,還有我的故鄉,有森林、河流、清風、明月,是那一片土地給我的文學世界注入了生機與活力。我要感謝大興安嶺的親人對我的關愛,還要感激一個遠去的人——我的愛人,感激他離世後在我的夢境中仍然送來親切的囑託,使我獲得別樣的溫暖。」

阿紅 - 《科學與文化》 - 2009


舒晉瑜: 吸收各種營養才會健康--訪女作家遲子建

莫言口中「高傲的小妹妹」遲子建,創作是怎樣趨於「老辣」的?

《群山之巔》

讀遲子建的小說,感覺始終被一股清新樸素的氣息籠罩著。這位在文學的沃土上耕耘了十幾年的年輕女作家,執著深情地注視著故鄉的大地和底層的人民,從《香坊》《東窗》《北極村童話》到《舊時代的磨房》《向著白夜旅行》,以及即將出版的《滿洲國》,她獨自走在北國的原野,並不歸屬某個文學流派或創作群體。

採訪遲子建給我的第一印象是語言的從容利落,像她的作品。我們從她即將出版的《滿洲國》談起。

莫言口中「高傲的小妹妹」遲子建,創作是怎樣趨於「老辣」的?

《偽滿洲國》


關於「滿洲國」的題材大家並不陌生,您在構思時是如何考慮的?能談談《滿洲國》的創作原因嗎?

我在魯迅文學院學習的時候就有這個想法了,那時對東北這段特殊的歷史所知甚少,想寫也無從下手。1991年底我去日本參加文化交流,在東京召開一個歡迎會,一位白髮蒼蒼的日本老人走過來突然張口問我:「你從滿洲國來嗎?」我聽了很震驚,既感到刺耳,又覺得受了污辱。那段不堪回首的歷史已經結束,為什麼記憶還如此深刻,在日本、在中國的老人中烙印這麼深?我覺得偽滿14年的歷史值得我去想一想,看一看。

這本書的落足點不是史實,而是特定的時代,充滿鄉土氣息、民俗文化,而人的情感經歷在裡面佔據了主導地位。我斷斷續續地查資料,想法成熟了才開始閉門寫作,全力以赴地寫。計劃寫40多萬字,實際上寫了60多萬字。寫完後自己都覺得吃驚,怎麼會寫這麼長?但我覺得寫得還是比較精練,因為它涉及的社會生活層面較廣。我做了許多資料準備,在醞釀成熟後才動筆。《滿洲國》是我比較滿意的一部作品,七、八月份將由作家出版社出版。

寫作順利嗎?

寫的過程比較順利。這兩年一直沉浸在滿洲國的氣息里,寫得很長,很疲勞,但是確實有種快感。因為人物眾多,時間跨度較大,在人物的前後連貫上要尤為一致。常常是一個人物在某一年出現了,跨了兩年之後,他又重現了,而這個時間變化所帶來的人物命運變化要把握得體、準確。還有,那就是寫到三分之二時,有一種分外疲憊的感覺,但這並沒有沖淡我寫作的信心。

您的寫作速度如何?

我寫得不快,每天2000字,最多3000字,否則身體吃不消。這樣寫語言比較乾淨,是琢磨出來的。

能談談您的創作經歷嗎?從作品中可以看出童年的經歷對您的創作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小時候我是在外祖母家裡長大的,那是個挺廣闊的空間,感覺人就很渺小。呼吸什麼空氣會產生什麼氣息,童年的經歷會不知不覺地影響你的寫作。北極村是我的出生地,是中國最北的小村子。每年有多半的時間被積雪覆蓋,我在那裡度過了難忘的童年。我記得那裡的房屋的格局、雲霞四時的變化、菜園的景緻和從村旁靜靜流過的黑龍江。記得姥爺、姥姥、小舅和二姨,記得終日守護著院子的一條名叫「傻子」的狗,記得一位生了痴呆兒的喜歡穿長裙子的蘇聯老太太……於是我在寫《北極村童話》時充滿了幻想,完全沒有感覺是在寫小說,而是一發而不可收拾地如饑似渴地追憶那種短暫的夢幻般的童年生活。當我寫完它時,對它充滿了信心。畢業回到家鄉當山村教師,我又對它做了局部修改,然後投給兩家刊物,都被退回,說它太「散文化」。我自己對它幾乎失去了信心。1985年,省作協在蕭紅故居呼蘭縣辦了一期小說創作班,我去參加了一段時間,其間《人民文學》編輯朱偉來講課,在他臨離開呼蘭的前兩個小時,我忐忑不安地將《北極村童話》交給他,讓他看看,這像不像小說?朱偉當時正在會議室休息,他說馬上要走,只能翻翻。我很失望地回到房間,想他也許連翻也不會翻一下。在他即將出發前,他找到我,未等我問他如何,朱偉說,這篇小說不錯,為什麼不早些寄給《人民文學》?朱偉帶走了《北極村童話》,發表在《人民文學》上。我一直認為它是我早期最具代表性的作品。

我喜歡採取童年的視角敘述故事,使人感覺很清新、天真。寫作是從師專開始的,1981年高考成績不太理想,去了大興安嶺師專學中文。課程不是很緊,圖書館裡能看的書我都找到看了,並開始悄悄地寫作,畢業時就開始發表作品,這樣大概寫了十幾年——應該說是比較順利的一個。

您最近讀些什麼書?您怎麼看待讀書和寫作的關係?

我讀的書一直很雜。喜歡讀人物傳記、民俗學方面以及美術方面的書。最近重新讀一些師專時讀過的名著。如托爾斯泰的《復活》。我感覺他的確了不起,他筆下的妓女馬絲洛娃給人一種聖潔之感,而我們有些小說的所謂「聖潔女性」形象卻給人卑瑣之感。這就看出大師與普通作家之間的差別了。

一個人必須是在用天賦做了「敲門磚」以後不斷地吸取營養來完善自己,這也決定了我的讀書態度。

評論家謝有順曾評價您的創作態度是「憂傷而不絕望的寫作」。是這樣嗎?

「憂傷」可以說是我作品瀰漫著的一種氣息,這種「憂傷」表現在對生之掙扎的憂傷,對幸福的獲得滿含辛酸的憂傷,對蒼茫世事變幻無常的憂傷。「不絕望」可以理解為,對生之憂傷中溫情亮色的感動,對能照亮人生的一縷人性之光的嚮往,這些,是人活下去的巨大動力。

您比較喜歡哪些作家?您的創作受到其他作家的影響嗎?

中外的優秀作家我都喜歡。但讓我說絕對超出所有人的作家,我一時還想不起來。我認為中國現代文學史中有兩位女作家是最純粹、不可替代的,一位是張愛玲,另一位是蕭紅。國外的作家像福克納、川端康成我比較喜歡。一個人的寫作肯定是從中外名著中漸漸積累的,不能說絕對單純地只受哪一個的影響。就像吃飯一樣,我們吸收各種營養,才能很健康。幾大名著我都喜歡,我覺得古典文學是大雅的東西,包含的內容比較深,文學品質比較純凈,修辭造句很講究,有婉約、沉靜而又不乏憂愁的氣息,代表了一種東方文化精神。

寫作對您意味著什麼?除此之外您喜歡什麼?

我寫作不是因為職業,而是因為我熱愛寫作,否則不會這樣費力氣。可以說寫作成為我生命的一種存在方式。每天寫完我去散步。最近我一直在看歐錦賽,我是個球迷。足球的經典不在亞洲,而在歐洲,因而看著挺過癮。以前我還看國內甲級聯賽,後來也不看了。因為實在是精彩程度遜色太多。就像我看書一樣,不好看的書當然就會棄之不看了。

您對婚姻怎麼看?對目前的生活狀態滿意嗎?

婚姻是自己的感覺,就是成立一個家庭,很穩定地過日子。我的生活狀態跟農民差不多,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我對我的生活很滿意。

近期還有什麼寫作計劃嗎?

寫完《滿洲國》後,我已經給自己放了一個長假了。這個假期我想快結束了。也許歐洲杯賽事一落幕,我便會開始「幹活」了。下半年想寫一些中短篇小說,長篇的寫作計劃暫時沒有。

可以透露一下即將要寫的中短篇什麼內容嗎?

我從來不說將寫什麼。寫作是很自然的事。媒體往往把寫作誇大,其實寫作是很簡單的事,是作家的需要。寫出來讀者喜歡就看,我對這方面要求很低。

「世上的路有兩種,一種有形地橫著供人前行、徘徊或者倒退;一種無形地豎著,供靈魂入天堂或者下地獄。在橫著的路上踏遍荊棘而無怨無悔,才能在豎著的路上與雲霞為伍。」平靜地生活,勤奮地寫作,遲子建追求的,或許就是一種「與雲霞為伍」的寫作方式。

(《中華讀書報》 2000年06月29日)

莫言口中「高傲的小妹妹」遲子建,創作是怎樣趨於「老辣」的?

《世界上所有的夜晚》


三捧魯迅文學獎遲子建:寫作讓我笑對痛苦

據北京青年報報道,愛人去世促成《世界上所有的夜晚》第三次獲得「魯迅文學獎」———

昨天,江南水鄉紹興,迎來了第四屆「魯迅文學獎」的頒獎禮。43歲的東北女作家遲子建,經過魯迅故居門前的小河,領取了她迄今為止第三個「魯迅文學獎」。1996年,她以短篇小說《霧月牛欄》獲得首屆「魯迅文學獎」;2000年,她以《清水洗塵》再獲「魯迅文學獎」;今年,她則以中篇小說《世界上所有的夜晚》又一次引人關注。

在她身後,除了夜晚水影中為頒獎典禮而亮起的璀璨燈光,會是怎樣的一條路呢?在第四屆「魯迅文學獎」頒獎前夜,遲子建接受了本報專訪。

-「父親讓我明白了小鎮之外還有另外一個世界」

遲子建出生在一個東北小村莊里,出生那天正值1964年元宵節,所以乳名被喚作「迎燈」。父親遲澤鳳是小鎮上的小學校長,好詩文,因對三國時代曹植名篇《洛神賦》喜歡之至,而曹植又名曹子建,因此給她取名「遲子建」。父親寫得一手好字,每逢過年,家家戶戶都拿著紅紙到她家叫遲老師給寫對聯。「我依然記得紅紙上墨汁瀉下來的感覺,父親讓我明白了小鎮之外還有另外一個世界。」

1981年高考,平常被語文老師譽為「很有前途」的遲子建作文「跑題」。「40分的作文題就得了5分,分數一下子就拉下來了。」後來,她只上了專科線,進入大興安嶺師範學校。「這反倒成就了我。那裡很清靜,給了我充足的時間幻想,充足的時間閱讀。」1983年開始寫作,並向雜誌投稿。遲子建感恩於「還沒怎麼感受到挫敗,處女作就已在《北方文學》上發表,編輯是在自然來稿里把我的稿子挑出來的」。第一份稿費,她拿去給父親買了瓶他喜歡的「竹葉青」酒。

師範臨畢業前的數個夜晚,她躲在自習教室里寫《北極村的童話》。「現在我都記得那種感覺,很溫暖,很幸福。」1986年1月,《北極村的童話》在《人民文學》上發表。「這篇小說給我帶來了成功和後來的運氣。」但遺憾的是,1月6日,也許就在這期《人民文學》郵寄往黑龍江的途中,父親因腦溢血猝然辭世。「他最終沒有看到。如果能看到,他會很高興的。他是如此喜愛文學。」二十多年後提起,哀傷讓遲子建哽咽。「那一期雜誌的封面,被我的淚水浸透了。」

現在,她每年過節都會到父親墳頭,給父親敬一杯酒,和他說說話。偶爾還會告訴父親,今年的酒和往年有什麼不一樣。

-「看到自己的局限,也只有寫,繼續寫,才可能逐漸超越」

此後,遲子建與「寫作」二字再沒分開過,而「故鄉」又是她筆下頻頻淌出的主題。師範畢業回故鄉當了半年山村教師,1988年她去西安念西北大學作家班。1989年魯迅文學院和北京師範大學聯合招收研究生班。那個班級裡面很多人,莫言、余華、劉震雲……但作家畢淑敏眼中的遲子建,是「一個女孩依著清冷的板凳,慢慢地吃她的飯。她吃得很仔細,吃得很寂寞,一任涼風揚起她修長的髮絲」。遲子建說自己不是很合群。那幾年,她的筆下,還是故鄉。

她說自己像老農,「扛著鋤頭,想什麼時候勞作就什麼時候去勞作。」有人曾指出她的作品有局限,但她面對這一切的方式,就是「寫」:「我只願寫我想寫的東西,用我認為好的方式去寫,不苛求意義。開始寫時,很少說刻意地,我要寫成什麼樣子。興之所至,就是筆之所至。看到自己的局限,也只有寫,繼續寫,才可能逐漸超越。一個農民,種了幾十年莊稼,總還是懂得把苗子留著,把野草拔去的吧。」

2003年,遲子建的長篇《越過雲層的晴朗》出版時,出版社說她的小說名字不打眼,叫她改個名字,她沒幹:「除了向文學本身妥協,我不會向任何東西妥協,包括市場。」母親曾與遲子建看過一部好看的「兩個人的電影」,便慨嘆,「我明白了,咱倆看的電影,就跟你寫的那些書似的,沒多少人看啊。」對此,遲子建一笑置之。日記里,她寫道:「在世界上種種的遊戲中,最沒有詩意的就是財富的遊戲。」

-愛人不見了,《世界上所有的夜晚》來了

「百度貼吧」里,有遲子建2001年的部分日記———「一大清早,為了看新世紀的第一縷曙光,我和丈夫早早就起床了。」「2001年4月9日頸椎那裡又難受了……自從查出了毛病,只要和黃在一起,他每天都要給我按摩一會兒,他不懂穴位,完全是亂按,但奇怪的是居然很有效果,我不覺得脖子發皺了。」

「2001年4月18日,我和黃真是可笑,我們去(北京)越秀大酒店做住宿登記時,還掏出了結婚證。結果人家看都不看……進了客房後我埋怨他不該打電話叮囑我帶結婚證,他顯得有些憤憤不平,說這要不是夫妻的話,不是輕而易舉就能住進來么……我很喜歡看他憤世嫉俗的模樣,像一個涉世不深的少年。」

查看1999年4月7日第9版《環球時報》,記者看到:「塔河縣委書記黃世君告訴記者……」這位「縣委書記」就是遲子建日記裡面的「黃」。直到遲子建34歲,「黃」才走入她的世界。「我不屬於對生活要求很高的女人,只是我的緣分到得晚。」遲子建說。1999年,摘取某項文學大獎的她表示:「我並不要成為驚天動地的作家,我的理想只是擁有一個穩定的家,寫一些自己喜歡的東西。」

一切美得像電影。

「那是我過得最幸福的一段時光,從創作上就能看得出來。僅用兩年時間就完成了長篇《偽滿洲國》的創作。如果不是那種狀態,我是沒有那種勇氣觸碰那麼宏大的題材的。」在日後的散文《在溫暖中流逝的美》中,遲子建也提到同一部小說的創作:「如果我能感悟到我們的婚姻只有短短的四年光陰,我絕對不會在這期間花費兩年去創作《偽滿洲國》,我會把更多的時光留給他……」

2002年5月3日,在哈爾濱開完會的黃世君,在回家途中給岳母去了個電話:「媽,你不要惦記,還有十多分鐘就到新林啦,我們準備在那兒吃了午飯就往回趕。」可就在這短短的十分鐘內,他的生命走到盡頭———意外的車禍!

遲子建說,那一刻,她沒有過多的別的感覺,就覺得「委屈」。「我們在一起這麼好,他為什麼拋下我不要我了?」

據遲子建朋友、作家蔣子丹回憶:「最初的日子裡,她常會不由自主撥打丈夫的手機……電話里一遍遍傳出的,總是電腦冷冰冰的提示音:『對不起,您撥打的用戶已關機。』然而她欲罷不能,直到有一天聽筒傳出的聲音,變成『您撥叫的號碼是空號』。」

「我想把臉上塗上厚厚的泥巴,不讓人看到我的哀傷。」這是本屆魯迅文學獎獲獎作品《世界上所有的夜晚》的開頭。此前,該小說獲得了第二屆「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獎」。面對接踵而至的榮譽,遲子建依然自得於「寫了我想寫的,對愛人的哀思也滲透了進去」。這部小說里,女主人公車禍中辭世的丈夫是名魔術師。「他留給我的,就剩一個魔術師的幻象了。一切都像是魔術。他為我開啟了一個五光十色的世界,可那世界轉瞬即逝。」

對於過往的日記,遲子建不敢回頭去翻,但會經常翻看兩人在一起的照片。一部部小說,一篇篇散文,成為了遲子建試圖抹在臉上的一把把「厚厚的泥巴」。2002年,她三個月寫就一部長篇《越過雲層的晴朗》。中篇《世界上所有的夜晚》,她也就寫了一個月。

-「作家把自己看小了,世界就變大了;把自己看大了,世界就變小了」

在《世界上所有的夜晚》里,女主人公在獨自遠足時遭遇山體滑坡,列車停靠在一個盛產煤炭和寡婦的小集鎮,「我」目睹了許許多多底層勞動人民的「悲哀」,以及他或她「面對悲哀的不同態度」。遲子建憐惜女主人公邂逅的每一個角色:「和他們的痛苦比,我的痛苦是淺的。生活並不會因為你是作家,就會對你格外寵愛一些。作家把自己看小了,世界就變大了;把自己看大了,世界就變小了。對任何人來說都這樣。」

「世界上並不只有我一個人在痛苦。」遲子建在接受記者採訪時,一句話重複了多次。但她同時強調,「如果你僅僅只從《世界上所有的夜晚》里看到痛苦,那就是我的失敗了。」

讀讀書、寫寫字、用不賴的廚藝「犒賞犒賞」胃、喝點紅酒、散散步,這就是比較標準的「遲子建的一天」。時至今日,她「在電腦上寫作,總感覺有些彆扭」;「有的時候打字跟不上文思,一個精妙的辭彙往往在爆發的一瞬間溜走了。看來以後寫長點的小說,還得走老路子,先在本子上寫一遍,然後再用電腦抄改。」兩個月前,只會用「智能ABC」打字的她,學會了上網。而上網,也就限於收發一下郵件。對網上海量的信息,她沒有佔有的慾望,也就從不在網上看新聞或者瀏覽點別的什麼東西。

三獲「魯迅文學獎」,在許多人眼裡是奇蹟,但在遲子建看來就似「一陣一陣風吹過臉龐」:「風吹在臉上很舒服,但如果風不吹過來,人也照樣往前走。」遲子建現任黑龍江省作協副主席。採訪中記者無意間問及這個頭銜,她笑了:「如果別人看到遲子建,只想起她是作協副主席,或是別的什麼頭銜,而不是她的作品,或者作品中的人物形象,那是她的悲哀。對一個作家來說,作品才是最好的『頭銜』。」(朱玲)


遲子建:我熱愛世俗生活

遲子建是陽光的、明快的,從容利落,透著股子北方人特有的豪爽勁兒;但是她的作品,清新樸素中,卻又有婉約、沉靜,透出美麗的哀愁。這位在文學的沃土上耕耘了二十幾年的年輕女作家,執著深情地注視著故鄉的大地和底層的人民,從《香坊》、《東窗》、《北極村童話》到《舊時代的磨房》《向著白夜旅行》,以及《偽滿洲國》、《額爾古納河右岸》,直到最新出版的《福翩翩》(湖南文藝出版社),她獨自走在北國的原野,並不歸屬某個文學流派或創作群體。

是的,20多年的創作時間,遲子建經歷了新時期文學的種種潮流。她不是任何一個「主義」下的人,也不是任何潮流中的人,這種不入流,恰恰給了她自由,給了她廣闊的生長空間。「寫作不能急,要慢慢來,持之以恆,而堅持是需要勇氣的。」她的這種堅持,在今天的時代大概因固守而顯得孤獨,但是卻明明白白地昭示一種光明和值得期待的未來。

評論家謝有順曾評價遲子建的創作態度是「憂傷而不絕望地寫作」。「憂傷」是遲子建作品瀰漫著的一種氣息。在遲子建看來,這種「憂傷」表現在對生之掙扎的憂傷,對幸福的獲得滿含辛酸的憂傷,對蒼茫世事變幻無常的憂傷。「不絕望」可以理解為,對生之憂傷中溫情亮色的感動,對能照亮人生的一縷人性之光的嚮往,這些,是人活下去的巨大動力。

2007年是遲子建收穫頗豐的一年。她第三次獲得「魯迅文學獎」,這部《世界上所有的夜晚》還獲得了《小說月報》百花獎、《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獎,短篇小說《野炊圖》獲得《小說選刊》獎,小說《花牤子的春天》獲得首屆中國新鄉土小說徵文大獎。對此,遲子建說,去年踏踏實實寫了幾部讓我心安的中短篇,也是獲獎比較多的一年,作家也不能因為多得了幾個獎就認為自己的寫作是重要的。況且得獎的是幾年前的作品,能得獎也很高興,但不能總結到成績里。寫《偽滿洲國》的兩年沒得獎,但持續寫一部心中所想的作品,寫得很累,她會給自己一個獎勵。

在中篇小說集《福翩翩》中,遲子建給我們講述了一個個充滿愛與溫暖的故事。故事雖然憂傷、不幸,但遲子建講述的時候,洋溢在人物之間的樸素的愛意,遮蔽了生活本相中的庸冗和不幸;正是因為有了這樣篤定韌性的愛,他們可以忘卻了物質的貧乏困窘,沉浸在豐盈的精神收穫之中,於是平凡的日子也煥發了令人神往的光彩。因此,整本書中瀰漫著明亮的暖色調。

想像在她美麗而親切的故鄉,她坐在書房裡,享受窗外的山,享受月夜下泛著銀色光澤的河流。她投入地寫作,非常舒展,那種幸福感洋溢在她的筆尖和紙端,也洋溢在她寫完後的放鬆。

「呼吸什麼空氣,產生什麼氣息」

遲子建的童年是在外祖母家裡度過的。在那個廣闊的空間人的感覺就很渺小。呼吸什麼空氣會產生什麼氣息,童年的經歷不知不覺地影響了遲子建的寫作。「北極村是我的出生地,是中國最北的小村子。每年有多半的時間被積雪覆蓋,我在那裡度過了難忘的童年。我記得那裡的房屋的格局、雲霞四時的變化、菜園的景緻和從村旁靜靜流過的黑龍江。」在遲子建的記憶中,有姥爺、姥姥、小舅和二姨,有終日守護著院子的一條名叫「傻子」的狗,有一位生了痴呆兒的喜歡穿長裙子的蘇聯老太太……於是她在寫《北極村童話》時充滿了幻想,完全沒有感覺是在寫小說,而是一發而不可收拾地如饑似渴地追憶那種短暫的夢幻般的童年生活。

她喜歡採取童年的視角敘述故事,使人感覺很清新、天真。她寫完《北極村童話》是充滿了信心的。從師專畢業回到家鄉當山村教師,又對它做了局部修改,然後投給兩家刊物,都被退回,理由是太「散文化」。遲子建的信心幾乎消失殆盡。1985年,省作協在蕭紅故居呼蘭縣辦了一期小說創作班,她去參加了一段時間,其間《人民文學》編輯朱偉來講課,在他臨離開呼蘭的前兩個小時,遲子建忐忑不安地將《北極村童話》交給他。朱偉當時正在會議室休息,他說馬上要走,只能翻翻。「我很失望地回到房間,想他也許連翻也不會翻一下。在他即將出發前,他找到我,未等我問他如何,朱偉說,這篇小說不錯,為什麼不早些寄給《人民文學》?朱偉帶走了《北極村童話》,發表在《人民文學》上。我一直認為它是我早期最具代表性的作品。」

寫作是生命的一種存在

「我寫作不是因為職業,而是因為我熱愛寫作,否則不會這樣費力氣。可以說寫作成為我生命的一種存在方式。」遲子建說。

小說創作中的各類題材,遲子建都駕輕就熟。她認為,作品「容量」的大小,決定著體裁的長、中、短。比如做《偽滿洲國》和《額爾古納河右岸》的資料,她就知道,手中握著的,是長篇的種子。因為它容量大,張力大,可塑性強。可是像《清水洗塵》、《逝川》和《親親土豆》那樣的題材,它出現時,就是短篇的姿態。相反,類似於《世界上所有的夜晚》和《起舞》這樣的小說,她打腹稿時,就知道它會以中篇的形式出現。「容量大的水流,你把它注入窄小的河床,它就會泛濫成災;而你非要把一條小溪引到大河的河床上,水流活躍不起來,勢必會成為死水。所以,把短的東西拉長是臃腫乏味的;而長的東西,你想遏制它的生長,也是不可能的。」遲子建說,自己非常喜歡中短篇寫作,寫了20多年,每年都有中短篇小說發表,哪怕是寫長篇的時候,都不會放棄中短篇的寫作。如果每年不發表兩到三部中短篇,就覺得這一年的「糧庫」虧空了,會心虛。「我覺得中短篇的寫作能鍛煉一個作家的氣韻。我想如果沒有中長跑的基礎,是不會有優秀的馬拉松運動員的。同樣,一個作家歷經了中短篇的千錘百鍊,奔向長篇的時候,才會體力充沛。當然,也有天才作家,靠一部長篇,就一鳴驚人的。」

遲子建曾經接到在國際上有著廣泛影響的美國愛荷華大學「國際寫作計劃」的邀請,到愛荷華進行為期3個月的寫作、研討等活動。來自20多個國家的36位作家參加了活動。每個作家都有3項活動:個人作品朗誦會、參加話題討論、針對大學生的演講。遲子建選擇的是關於想像力的話題。在每個人半小時的演講中,她講述的是自己的故鄉和文學經歷。

如果問遲子建「作家的命脈是什麼?」她會毫不猶豫地說:「想像力。」一個只擁有生活而缺乏想像力的作家,會燦爛一瞬,如流星;而那些擁有豐富想像力的作家,有如一顆恆星,會持久地爆發光芒。有了想像力,你就不會把「生活」那麼快就用空,你的內心總會有激情和動力,好像一台汽車加足了油,隨時都可以馳騁。所以我覺得一個作家,一生最要愛惜的,就是保護和發掘想像力,它是寫作的火種。

幾年前《偽滿洲國》的寫作給了遲子建很大的啟發,就是作家要不斷面對有難度的寫作。每寫一篇東西發表出來後,她至少要讀一遍,給自己挑挑毛病。「常批評自己,就會有所進步。我覺得作家最大的敵人就是他自己。我對自己的作品總有種種不滿意的地方,從這點來說,我可能還會有所發展。」遲子建對自己充滿信心。

「她們」是一群「熱鬧」之外的人

在遲子建的作品中,所有的女性幾乎都具備健康、不屈、積極向上的心態。遲子建解釋說,其實她在寫作的時候,從來沒有想到筆下的女性人物是什麼樣的,男性人物又該是什麼樣的。小說如同一場戲,開場後,誰先登場,誰表演的時間長,誰是什麼性格,男人女人哪個搶眼,完全取決於他們在戲裡角色的分量。「我想我寫過的女性人物,最典型的特徵,應該是一群在『熱鬧』之外的人。不過讓我細緻地『總結』她們,我還是很吃力。因為在『女』字上做文章,對我來說,跟讓我登珠峰一樣難。」

作家筆下的婚戀家庭,總是各有特色,王海鴒是凌厲或者說是犀利的,萬方則是溫和的,方方筆下的婚姻有著萬般無奈;而在遲子建的描述下,婚姻之溫暖、親切恰如冬天裡的火爐,讓人嚮往,每一個孤獨的人都想走近。遲子建表示:「我是在健康的家庭環境長大的,從小感受到的是家庭的溫暖。雖然我的婚姻來得晚,結束得又早,但留在記憶中的,是可以永久回味的愛與美。這個對我來說,是心中一團永遠也不會熄滅的火,依然會在我孤獨無助的時候溫暖我。」她認為,每個家庭都不會是滿目的燦爛,也不會是徹頭徹尾的昏暗,婚姻如同一盆花,是需要主人精心侍弄和呵護的。婚姻的本質是世俗的,熱愛世俗生活的人,容易獲得滿足,婚姻可能相對就穩定一些。

而遲子建無疑是「熱愛世俗生活」的。在《福翩翩》中,幾部中篇都寫到了廚藝,而且不厭其煩地描寫製作過程,讓讀者的閱讀也成為享受美味的過程。「吃,就是世俗生活中最重要的一個部分啊。我愛吃。有時心情不好,一頓美食就會令我雲開日朗。」遲子建坦言,常常是,上午九點多開始寫作的時候,她的灶上會煲著一鍋湯或粥。到了下午五點,她會準時奔進廚房,邊聽廣播邊做晚飯。所以她寫作的時候,晚上上床後,要為第二天構思兩樣東西,一個是小說的情節該如何發展,還有一個就是吃什麼。「我的廚藝對我來說肯定是好的,對別人來說未必。」「而且,我在吃上,比在寫作上更富於『探索精神』,總想著花樣翻新。」遲子建覺得,「吃」在小說中所起的作用,就像一個人的呼吸一樣。你總不能讓人物在作品中一味地談「精神」,而不吃不喝吧?這有悖生活的常理。當然,無節制地「炮製」吃,小說又淪落為菜譜了。所以掌握好「火候」,至關重要。

無論是虛構了大量偽滿時期的「小人物」生活的《偽滿洲國》,還是描述我國東北少數民族鄂溫克人生存現狀及百年滄桑的《額爾古納河右岸》,還是《這世界上所有的夜晚》等若干中篇小說,所有這些,無不瀰漫著濃重的東北鄉土氣息,無不浸透著她的文學思考和生命觀。

遲子建把鄉土、民俗當做支撐小說的靈魂:「對這一切我從小爛熟於胸,可以說,我的寫作是沾了地氣的光。」也因此,她對城市怎麼也熱愛不起來。「我的故鄉不僅意味著清新的空氣、美麗的風景、休息的地方,那是靈魂的歸宿,一個人的故鄉情結總是含有宗教意味。人有故鄉是幸運的,同時也會感到不幸,因為故土中不可愛的東西會被人為地美化。」

遲子建曾獲魯迅文學獎、澳大利亞「懸念句子文學獎」等多種文學獎項。作品有英、法、日、意等文字在海外出版。但是,雖然遲子建的文字優美,作品不乏深刻與靈動,但被改編成影視作品的很少。對此,遲子建說,作品出版後,想要改編成影視劇的確實有很多,但真正能落到實處的寥寥無幾,可能是由於自己的作品缺乏影視劇所需要的流行元素。因為對影視公司來說,收視率高於一切。「我寫作,就像你說的,只遵從內心,不會考慮它是否適合改編。作家留下來的,最終還是文字,而不是其他。」

( 《人民日報海外版》2008-04-18 第07版 )


丹薇: 遲子建寫我所愛樂此不疲

「我是雨和雪的老熟人了,我有90歲了。雨雪看老了我,我也把它們給看老了。」這是遲子建年初出版的新長篇《額爾古納河右岸》(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出版,下稱《額》)的開頭,古老神秘的鄂溫克部落故事由一位

飽經滄桑的鄂溫克酋長之妻口中不緊不慢地鋪展開來,有著濃重的宿命意味。

2003年出版長篇《越過雲層的晴朗》,遲子建時隔3年完成的《額》,寫作過程非常流暢,在兩個多月里一氣呵成20萬字的初稿。「《偽滿洲國》我斷斷續續寫了兩年,其間往來於漠河老家和哈爾濱之間,稿子放下幾天還可以繼續寫。《額》的寫作則把我變成了另一個人,寫得很連貫,好像是一口氣要吐出去,不能斷。」遲子建很享受這次的寫過體驗:「這篇小說動筆前,我用來查閱、準備資料的時間遠遠大於寫作時間。我的本子上記滿了幾萬字的筆記,只要能找到的關於鄂溫克族的資料我差不多都看了,這對我來說是一個嚴謹的功課。我的寫作不會過多考慮與文學無關的因素,那會使寫作了無樂趣。我只願寫我想寫的東西。」

同遲子建以往的作品相比,《額》中流露出更強烈的對生死、人性的超然態度。寫了20多年小說的她,認為自己作品的這些變化與她的生活經歷相關:「這篇小說中確實有一種超然的態度,我覺得更多的還是悲憫。我很羨慕鄂溫克人身上朝氣蓬勃的生命觀,在他們心中沒有什麼東西是不可放棄的。來自自然、來自薩滿教無我的精神氣質,使他們張嘴就唱歌,哪怕不知道唱的是什麼,為什麼唱,完全是原生態。很多詩性埋藏在他們血液里。除了超然,鄂溫克人還有一種巨大的憂傷,這種憂傷不同於都市人的煩躁,這種憂傷很美好,是對生命本身的憂愁,非常自然。」

書中不僅時間跨度長達百年,眾多個性分明的人物也令讀者印象深刻。男男女女,生老病死,原始的力量蘊涵著最純粹的情感。書中人物有著各種各樣的「生」,伴隨著的是迥異的「死」,遲子建告訴記者,書中最後一個酋長死於熊掌之下確有其事,是發生在現實中的死亡,而她最為感動的是書中妮浩薩滿之死,她死於為部落祈雨滅火的一次跳神。「她為這個紛亂的世界祈雨,我寫到這裡,每寫幾句話就難過得要停下來,感動於她的精神。這種『死』是我理想中的。」書中分為「清晨」、「正午」、「黃昏」幾部分,是否預示著古老的鄂溫克民族連同游牧文化在現代文明的衝擊下所將面臨的命運?「我寫作的時候這樣設置是為了小說結構,鄂溫克人每次搬遷都是從清晨開始,於是我很自然地從清晨寫起,恰好整個故事的發展走向跟這個結構很契合。『清晨』的鄂溫克人,安靜平和,受外來因素干擾非常少。令我難過的是『黃昏』部分,節奏比較快,面對外面的世界,他們真正的痛開始了。」

《額》出版後,有評論質疑遲子建這位漢族作家寫少數民族題材會有隔閡,在大興安嶺山林中長大的她並不認同這種評價。這些鄂溫克人曾經就生活在她周圍,在山林中遊獵。對鄂溫克人的熟悉和尊重已經滲入她的骨子裡:「他們所經歷的四季風景變化、白災(雪災)、瘟疫等我都能理解,所以寫這篇小說是我靈魂深處對鄂溫克部落這種情感的集中爆發,是一個宣洩口。」

文如其人,文風質樸大氣的遲子建有著北方人爽朗、直率的個性,她每年都有幾個月要回到漠河北極村,她喜歡那裡的山林、雪原,享受遠離都市喧囂的寧靜。遲子建不上網,很少讀時下流行的書,最近的枕邊書是辛棄疾的詞選、《樂府詩集》,契訶夫的短篇小說也是她心目中百讀不厭的經典。遲子建不打算在今年再寫長篇小說,會寫幾部中短篇:「雖然我寫《額》的過程很快樂,但寫完之後還是覺得很累,有透支身體的感覺,後反勁兒(東北方言)。」她說,當她完成這篇小說的時候,覺得書中的鄂溫克人和游牧生活離她遠去,令她陷入濃濃的傷感。

莫言口中「高傲的小妹妹」遲子建,創作是怎樣趨於「老辣」的?

臘月的今天,通常是貼年畫的日子。如今不時興貼年畫了,但在故鄉,大自然送來的年畫無處不在,就此貼兩張吧。一張是母親和霜花聯手打造的,她侍弄的一盆三角梅在我居室的窗前紅紅火火地開著,浪漫的霜花做了它的底襯;另一張是我每日午後去雪地散步經過的風景,那種蒼茫遼闊,是我生命和年的底色。 ( 遲子建微博2018年2月14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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