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槍斃一名下崗的老實人

搶劫的第二天,礦區里的人們都在議論這件事,此時的秦偉躺在醫院裡,由兩民荷槍實彈的警察看守著,不準任何人見。

全民故事計劃的第255個故事

我們是在礦山裡出生長大的。

1991年我技校畢業,被分配進礦山,成了一名井下電工。工作內容就是保證井下照明的每個燈是亮的,偶爾需要修理一下井下採掘工要用的裝岩機。秦偉是井下一線的採掘工,工作繁重骯髒。

秦偉他們每天工作六個小時,先用風鑽在岩壁上鑽很多孔,然後填上雷管炸藥,所有人撤出巷道,有專業放炮工引爆炸藥,一瞬間炸下來大堆的礦石,秦偉他們再把裝岩機開進去,一斗一斗地把礦石裝進礦車,再由電車工把整列的礦石車載到井口,進行下一步的選礦、粉碎工作。

井下巷道怪石嶙峋,陰暗潮濕,地下水從岩石縫隙里往下滴,秦偉他們幹完活從井下上來,基本全身都是泥水。

緊挨著我們電工班是機修班,我的鄰居文峰在隔壁當一名機修工。他比我高很多屆技校畢業,上班快十年了。電工和機修工屬於技術工,工作比較輕鬆,井下有故障才下井去修理。沒事的時候,大家就坐在一起吹牛聊天。

井口信號房裡負責打信號的,都是女職工,有結婚的,也有未婚的。未婚的雖然不漂亮,仍然有很多追求者,無奈礦區里女職工太少,所以礦區有很多像秦偉、文峰這樣的單身漢。而我自己高三那年和同班女同學談上了,算是幸運的一個。

女朋友高中畢業後,在家中待業。我白天上班,晚上基本就去女朋友家坐一會,有時也會一起出去散散步。文峰當時正在追求我女朋友家隔壁的女孩張麗香,張麗香是一名井口信號工,兩人是在上班時候熟悉的。

張麗香一家在礦區里名聲不太好,礦區的人們戲稱他們家為「七朵花」。張麗香的父親是個老實巴交的老礦工,不當家,一共生了六個女兒。張麗香的媽媽五十歲出頭,被老張寵著,保養得很好,長得風姿綽約,和人說起話來,總愛用眼神瞟人,透出一股子風騷。

老張的六個女兒,個個長得漂亮,除了兩個小的還在上學,四個大的都在東莞,四個女兒常有回來,每個人都穿得花里胡哨,時尚前衛。在以樸素為主流穿衣風格的礦區里,張家的幾個女兒顯得非常扎眼,加上遺傳了她們母親的風騷氣質,礦區人一致認為,她們在東莞是干那事的。

張麗香應該比我大三歲,卻是和我同一年參加工作。91年年底她父親退休了,全家人商議後,讓她從東莞回來頂替父親的工作,畢竟這是國企,端的是鐵飯碗。

張麗香還有別的追求者,所以我每次去女朋友家時,路過張麗香家,總看到這幅情景:張麗香、文峰、還有一個我不認識的男孩子,三個人坐在張家客廳里天南海北地神聊。我女朋友告訴我,那個男孩子早於文峰追求張麗香,而張麗香現在拿不定主意,不知該選擇誰。我覺得這樣的關係好噁心,想不通他們三人怎麼可以聊得這麼和諧愉快。

另一個男孩子我不了解,文峰的家庭條件還是不錯的。他是家中獨子,上面兩個姐姐,下面兩個妹妹,都已出嫁。而文峰上班這麼多年,吃父母的,自己工資存著,不抽煙,不喝酒,存款挺厚實。

文峰的父親,早兩年去逝了,礦上發了一筆撫恤金,據說有一萬多,那會我一個月工資才110多點。一萬元,對我們來說是巨款。

然而文峰也是老實木訥的人,眼看著快30了,還沒有女朋友。張麗香最後還是選擇了文峰,兩人好像沒有實質地談什麼戀愛,就進入結婚議程。女朋友那時羨慕加嫉妒地告訴我,張麗香和她媽媽向文峰要齊了三金(金項鏈、金手鐲、金戒指),女朋友繪聲會色地用手比劃著,項鏈有多粗,手鐲有多粗。羨慕與激動的神情溢於言表。

婚後的文峰管束不了他的妻子,妻子大部分時間在娘家住,很少住在文峰家。只有逢年過節,在文峰的要求下,才回到文峰家,和他們一起過節。其實兩家在同一個礦區里,本來相隔不遠。

那時我家裡一個四喇叭錄音機,在家裡沒事的時候,喜歡聽些港台像齊秦、趙傳的傷感情歌。無聊的文峰有時串門就串到我家,會和我要一根煙抽,坐在錄音機旁一邊抽煙,一邊聽著傷感情歌,也不說話,皺著眉頭,作沉思狀。我知道他心情不好,張麗香並不愛他,話說和這麼一個老實沉悶的人在一起,也確實不怎麼快樂,這些情歌應該是引起了他內心的共鳴。

礦里女職工少,大家眼光朝上看,像秦偉這樣的一線採掘工,找老婆就更難了。每天上下井的空隙,秦偉也會舔著臉和井口的信號女工們逗上幾句,女孩們不太願意搭理這幫一身泥水的採掘工。

秦偉還小的時候,父親就去世了,母親可能傷心過度,人瘋了,整日里在街上走來走去,見著人就打招呼,礦里父輩的叔叔阿姨們都認識她,有時會停下來和她聊上幾句,大家嘻嘻哈哈的樣子,場面很融洽。

礦區有一個燈光球場,算是礦區人的娛樂中心,早晨附近的農民會把自家種的菜挑到球場賣給礦里人;到了晚上,礦里的一些年輕人會搬一台錄音機,放在球場邊上,跳交誼舞。秦偉的母親每天都會在跳舞的人群外面翩翩起舞,跳的像藏族的舞蹈;有時候,又會站在球場中央放聲高歌,唱的都是些老的革命紅歌。這時圍觀的人們會鼓掌,哄叫著「再來一首!」於是秦偉的母親就一首接一首地唱。

拖母親的福,秦偉在礦里成了無人不知的名人。

秦偉初三沒讀完,就頂替父親,當了礦工。他還有一個弟弟,長得挺秀氣,成績不好,初中畢業就沒上學了,去了深圳,再沒見他回來過。

有一年,市電視台來採訪礦工們的生活,碰巧逮著了秦偉,當記者得知他還沒有結婚,就問他有沒有心儀的女孩,秦偉有點玩世不恭地說:「我看誰都順眼,誰看我都不順眼。」這一段被當作笑談,在礦區里人們傳說了好久。

秦偉白天上班,晚上基本就是和一幫年輕礦工們打麻將,輸多贏少,窮得連件像樣的衣服都沒有。

1994年春節後,礦里宣布不開工了,我們都成了下崗工人。每月領90元最低生活保障,末日的氣氛籠罩著每一個家庭。逐漸地,有些年輕人去了深圳、廈門打工,在外面生存了下來,也有很多人四處碰壁後,灰頭土臉的回到礦里。

回來的人們訴說著外面的見聞,有找不到工作露宿街頭的;有被騙去黑工廠,每天吃水煮白菜,幹活不發錢的;有被當地公安抓了「三無」(身份證,邊防證,暫住證三證齊全,缺一不可),親朋交了罰款才肯放人的。外面的艱辛和以前礦里舒適的生活完全不一樣,大家無可奈何地期盼著礦里能早日開工。

不敢出門的和出了門又回來的,只能守在礦里,等礦里的消息。

秦偉和文峰都30多歲了,他們沒有膽子出門。秦偉和其他單身漢一樣,每天打麻將度日,每月盼著領那90元的日子。

文峰就不同了,這一年是他人生中最熱鬧的時候,兒子出生後,妻子天天和他吵,兩個人一共領180元怎麼生活,這麼多人都出去賺錢了,你就天天呆在家裡。

文峰是機修工,也算技術工種,按說出去生存很容易,一個兒子剛出生,捨不得離別,又生了一個。到那些回來的人說外面的艱辛,文峰實在沒有膽量出去。

夫妻倆天天吵鬧,本來就微弱的感情吵得一點不剩。張麗香索性帶著兒子住回了娘家,再也不來文峰家,文峰多次去告饒求和,張麗香都不願意見他。

94年快要過完了,礦區沒有任何一點要開工的消息。越來越多的年輕人離開了礦區,秦偉有時連打麻將都找不到人,文峰只能和母親相依為命,對妻子是束手無策。

作者供圖 | 停產多年後,居民樓已成空樓

95年夏天,依然沒有開工的消息,死氣沉沉的礦區里,爆出令所有人震驚的消息:秦偉搶劫被抓住了。

那天是發工資的日子。下午兩三點,盛夏的太陽曬得路上一個人都沒有。秦偉跑到附近鎮上銀行門口的樹蔭下蹲守著,有一家公司的兩個財務人員,拎著一個包從銀行出來,秦偉從衣服里掏出一把一尺多長的砍刀,對著拎包的手就砍了下去,包掉落在地上,秦偉撿起包就跑。

財務人員高喊:「有人搶錢了。」在那個連盜竊都少有發生的山溝里,呼救聲一下就引來了許多看熱鬧的人,大家順著秦偉逃跑的方向追去。

很快,人們追上了秦偉,大概二三十人,懼怕於他手中的砍刀,沒有人上前,二三十人就這麼跟著秦偉。秦偉一邊跑,一邊把手中的錢一路拋灑,這個舉動激起了群眾的熱情,人們撿了錢,反而跟得更緊了。

最後,秦偉手中的錢都扔完了,他也被人們逼到了一個牆根下,無路可退。秦偉舉起砍刀,在自己的左手臂上砍了三刀,對著人群喊著:「我連自己都敢砍,你們誰不怕死,就來!」

一個賣菜的農民,手中提著根扁擔,慢慢地靠近了秦偉,舉起了扁擔打在秦偉肩上,緊跟著又一下打在小腿上,秦傳毫無抵抗能力,人群一擁而上,對著秦偉拳打腳踢。

警察很快也來到現場,直接把秦偉送醫院去搶救了。

搶劫的第二天,礦區里的人們都在議論這件事,此時的秦偉躺在醫院裡,由兩民荷槍實彈的警察看守著,不準任何人見。

有誰會去見他,秦偉在礦里人眼,一直是若有若無的人。沒有過心的朋友,沒有人會想到去看他,他的瘋媽媽那天晚上照舊在球場放聲高歌,再沒有人起鬨叫她再來一首,大家嘆著氣,看著這個可憐的女人。

此時,張麗香已與文峰離了婚,帶著兒子,和她的爸爸媽媽回上饒老家去找尋出路了,妻子和兒子像他人生當中兩個匆匆過客,還沒有來得及看清楚,就徹底遠離了文峰的人生。

文峰一無所有,每天醉生夢死,更加不說話了。

作者供圖 | 停產後的工地車間

96年春節後,礦里終於又開工了,每個人都彷彿重生一般,精神抖擻,春風滿面。秦偉的案子也宣判了,被判了死刑。秦偉在審理時,很不配合,只求一死,聽說他並不是在乎那九萬元錢,他只是想做一件大點的事情來給自己悲哀的一生划上句號。

秦偉槍斃的時候,高喊著:「二十年後,老子又是一條好漢!」這應該是他對即將離去的自己小小的安慰吧。他的媽媽依然沒心沒肺的載歌載舞。

文峰又回到機修班上班,總算熬過了窘迫的兩年,生活好了起來。文峰卻不是從前的文峰,他整日里悶悶不樂,不與人說話。停產了兩年,礦里年輕人跑出去很多,更加沒有女人了,想再婚是不太可能了。以前不抽煙不喝酒的人,現在每天兩餐要喝掉一瓶白酒。

10月份,文峰到附近鎮上嫖娼被抓了。他的母親向幾個女兒借了五千元,交了罰款,文峰才被放回來。這件事讓文峰和他的母親從此在礦區里抬不起頭。

我們鄰居都有點怕文峰,他每天臉冷冷的,和誰也不說話。每次路上碰到,大家都繞開他走,並不是瞧不起他,只是怕不小心觸碰到他脆弱的神經。

11月份,江西的初冬已經很冷了,夜晚會打霜。那天傍晚,文峰下了班後,去了附近鎮上,在一個小酒店裡,點了幾個菜,要了一瓶白酒,一個人慢慢喝。鎮上至少還可以見到些女人,礦區里實在見不到什麼女人了。

到晚上九點,一瓶白酒已喝乾,文峰腳步踉蹌地,慢慢地朝著礦區自己的家走去,醉意太濃,實在站立不住就摔倒在路邊,睡著了,在那個寒冷的冬夜,文峰再也沒有起來。

作者諾夕,現為貿易公司業務員

編輯 |蒲末釋

全民故事計劃原創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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