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遊戲 > 遊戲中的古典詩詞

遊戲中的古典詩詞

中文遊戲問世以來,凡具有中華文化情懷與使命感的遊戲製作人,大抵都會想將優美的古典詩詞用到作品裡面,起到畫龍點睛之效,使劇情更加刻骨銘心,也吸引玩者去更深入了解傳統文學。可惜這之中有個大問題,就是:我們很少有人能自己寫出夠好的來,抄也未必抓得准情境。

寫舊體詩詞很難,要寫好更是難如登天,需要天賦、苦練和長久的積累,所以即使我們能整出幾套「為遊戲作出適合的詩」的方法,也很難期望有人能照著去練然後短短几個月就出成績。所以,這一篇我們先從簡單一點的「抄」開始,看看在遊戲中,引用詩篇如何可算適當,如何可謂精妙。


滾滾長江東逝水,《臨江仙》再戰五百年

三國遊戲最多,三國詩詞也多,就讓我們從三國開始吧。

1991年,智冠出了一款《三國演義》(作者陳則孝),雖然基本上是模仿光榮的《三國志》(初版的包裝盒封面繪圖還完全抄襲《三國志2》,後來大概是被告了才改版),但也有獨特的賣點:PC喇叭模擬中文語音、模仿原作小說文言腔調的台詞(玩家印象最深的,應該是滅國之時,君主會說的「天要亡我,非吾不能也」),還有片頭畫面,畫出火燒赤壁的場景,打上原作開頭那一闋家喻戶曉的「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馬上,感覺就出來了。

字體也是隸書,倚天(當年最流行的中文系統)出品的隸書字體

在網路上面搜老版《三國演義》,卻找到這幾張顯然是近年的作品。且不論它出自何方,單就畫面來看,這水墨畫和題字的組合確是古色古香,就是字的位置有點彆扭,不知有沒有略懂書畫布局的朋友能來評說一下?

如此簡單的處理方式,完全談不上什麼技術或者創意,但就是好。它也就這麼在文學方面簡簡單單地超越了日本的《三國志》。我們做遊戲在哪方面可以輕鬆超越外國人?中文——這是笑話,也是實話。

楊慎(1488~1559)的這一闋《臨江仙》是其《廿一史彈詞》第三段《說秦漢》的開場詞,後毛宗崗父子評刻《三國演義》時將之放在卷首,至今膾炙人口、家喻戶曉。我第一次在家裡那本聯經版的《三國演義》上讀到它的時候才7歲,也覺得好極了,儘管還不知道「江渚」的「渚」要怎麼念、是什麼意思。如今再看,它究竟好在哪裡?好在它不是具體說哪一段秦漢三國,而是集成了千古文人和民間的歷史感與英雄夢。

名蓋千古的蘇軾(1037~1101)早有一闋《念奴嬌》,我們高中國文課都有收錄:「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我們可以明顯感覺到「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它的改寫。但之後,楊慎就走上了與原作不同的路數。這路數,可以稱為「模糊用典」( Fuzzy Allusion)。

(關於模糊用典,參見Michael Dylan Foster的"The Folkloresque Circle Toward a Theory of Fuzzy Allusion」, 收於《The Folkloresque: Reframing Folklore in a Popular Culture World》(Logan: Utah State University Press, 2016),中譯版請期待5月出刊的《東方文化學刊》第八期。)

相對於蘇東坡的「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聚焦到特定的人名、區域、故事,楊慎選擇了虛化、泛化:先是以青山、夕陽的對比,保留了「懷古」的核心,再是用庶民形象的「白髮漁樵」替代蘇子 「故國神遊,多情應笑我」的個人感觸,使之更加普遍。

蘇軾的詞是他自己的詞,而楊慎這裡是寫在本子上作為開場主題曲,要演給眾人看的,情境與場合不同,就要有不同的寫法。楊慎選對了寫法,而將蘇子、孔子(「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等古人的江上感觸提煉了出來,再化入一壺又雅又俗的漁樵濁酒,而以淺白的「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囊括一切。幾乎可以說,這就是中國古代詠史詩詞的「代表作」與「完全體」了。

五百年過去了,從清朝毛宗崗到現代做電視劇和遊戲的我們,實在也沒有比照抄更好的選擇;將來的三國遊戲、未來遊戲的三國Mod,大概還得繼續用它。台灣地區網路上有一句流行語「×××再戰十年」,可調侃舊作翻炒,亦可諷刺新人不如老人。楊慎這闋《臨江仙》,則完全可以再戰五百年。這是我們的幸福,也是我們的悲哀。

尬到不行的「非常合轍押韻」

2000年,光榮在《三國志7》做了一個「漢詩大會」系統,就像先前《信長之野望》里的茶會那樣。這個系統有不少可以吐槽的地方:

首先,漢朝還沒完(完也還沒多久),當代人不會管自己作的詩叫「漢詩」,即使這詞是為了讓日本玩家辨識用,中文版也應該往本國人的視角修正,叫「詩會」就好。

再來,他們是找了不少漢代的詩作填進資料庫里,這一點都不難,難的是如何編排與會者的反應。那他們是怎麼編的呢?我記得,其中一種劇本,大概是這樣的:

脫離了原詩的創作情境,所謂的「漢詩大會」便索然無味

甲:「明月照高樓,流光正徘徊。……」

乙:「好!好!」

丙:「非常合轍押韻呀!

這句「非常合轍押韻呀!」真把我弄笑了,笑得好慘。雖然當年我才高二,也知道:這種最基本的要求,怎麼好拿來當稱讚人的話?除非是鼓勵剛學詩的小孩。如果真在最講面子的漢魏名士聚會的場面說這種話,你要麼會被取笑胸無點墨,要麼會被認為你是蓄意羞辱。

再嚴格一點說,當時根本還沒有「轍」的概念。所謂「韻轍」,是南北朝的時候聲韻之學和韻書發明以後才被整理出來的。不過這是大學中文系才比較會教的知識,不宜苛求人家不是這個專業的作者或譯者。

如果要找適當的贊語,還得再多翻書,看看漢賦,看看稍後的《世說新語》《昭明文選》和各種野史,看那些文人是怎麼互相標榜的,不夠的話再參考一下《文心雕龍》和後世的文評、詩話,揀些比較象樣的貼上去才對。

但就算這麼做了,也是吃力不討好,因為,對於一般不觸發什麼事件的詩會,大家都知道只能是在資料庫里提取一些句子,既無原本的脈絡,亦非有機的應用場景,再怎麼像模像樣,也是死的。如此,還不如一句詩都不引,只用圖片和旁白帶過場景;觸發劇情事件的時候,再精心設計腳本,在力所能及處,「還原」或者「再現」一下原詩的創作情境,展現你作者的文史造詣,即可證明你不是只會粗糙地拼貼。

好,現在問題來了:如何才可算是精妙的,或者有一點基本水平的「還原」或者「再現」?

讓我們來看看另一首大家都學過的例子:曹操的《短歌行》。


粗糙隨便,才反倒對:《短歌行》的編排

《短歌行》的題解與賞析汗牛充棟,毋庸贅述,然而對編劇來說,問題是:你要如何編排曹操作這首詩、念或者唱這首詩的場景?

我們不一定要遵守正史或《三國演義》的記載,但我們要盡量做到自然、合理。

在談遊戲之前,我們先來看看電視劇怎麼做的。大家應該都會想到1994年版的央視《三國演義》和2010年的新《三國》,但我這裡必須推薦一段更早的,而且很不一樣的:1985年黃文擇的布袋戲《三國演義》。

v.qq.com/iframe/player.html?vid=i0637euysx2&tiny=0&auto=0

這造型意外地和之後的電視劇差不多。B站鏈結:av22543925

是的,這就是霹靂布袋戲的黃文擇黃大,當年他才30歲,「霹靂」系列才剛開坑。那幾年他和電視台簽合約演布袋戲,這出《三國演義》便是其中之一。這段影片我也是去年偶然搜到的,以前完全沒聽說過。

它的布景非常簡陋,只能說比野台戲好一點,是把內台戲(在劇院內演出的木偶戲)的擺設搬進攝影棚照錄而已。簡陋無妨,我們感興趣的是,他會怎麼演曹操唱《短歌行》的場面?

《三國演義》四十八回原文:

曹操正笑談間,忽聞鴉聲望南飛鳴而去。操問曰:「此鴉緣何夜鳴?」左右答曰:「鴉見月明,疑是天曉,故離樹而鳴也。」操又大笑。時操已醉,乃取槊立於船頭上,以酒奠於江中,滿飲三爵,橫槊謂諸將曰:「我持此槊,破黃巾、擒呂布、滅袁術、收袁紹,深入塞北,直抵遼東,縱橫天下:頗不負大丈夫之志也。今對此景,甚有慷慨。吾當作歌,汝等和之。」歌曰:「對酒當歌……"

黃文擇在這裡(5:40左右)基本是照搬,有部分改作白話,「吾當作歌,汝等和之」則是原詞照念;接著,到6:30,有趣的來了——

曹操:「對、酒當歌,人生幾~何。」

眾人和聲:「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曹操:「譬、如朝露,去日無多。」(與原詩有出入,後面還多有別字。)

和聲:「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

這是什麼調子,如此歡樂?是南管還是北管裡面的哪支曲牌嗎?可惜我又查又問,至今也還未能確定,還須請識者見教。

且不論出處。乍聽到黃大用這等歡脫的現代小調來演繹大詩人、大梟雄老曹的《短歌行》,旁邊兩隻偶跟著搖頭晃腦溜須湊趣,我覺得很滑稽:這麼隨便真的可以嗎?但且慢——有何不可?

下一瞬間,我眼睛就亮了:這真的可以。甚至,我覺得這麼演,剛好對。

正史記載,曹操就是一個率性洒脫之人,從小就會鬧事,又好色。他打了一輩子仗,飲宴之時,用熟悉的酒歌來唱詩,不是很自然嗎?他第一遍唱出來,負責湊趣的部下還聽不清、不熟歌詞,和聲就「啦啦啦」唱過去,不也很合理嗎?

這一段,演得很俗、很隨便,但俗得好、隨便得對。

而我們來看看大製作的真人電視劇《三國演義》怎麼演:

1994版鮑國安和眾士兵的起舞,雖然認真,但總覺得凝滯(圖片來自網路)

2010版陳建斌的朗誦,背景音樂有多人「哦哦哦」吟哦,但畫面上只見他一人(圖片來自網路)

兩版都能聽出是專門請作曲家為此詩譜了曲,還有精心布置的場景、舞團,好生作了一番藝術化處理,然而我看不進去。2010版給我的感覺是呆,就連公認為經典的1994版,我也覺得不對勁。這不對勁,乃不對在根本上:從他們一開始決定要做出一整套體面的場面,把它「藝術化」,或者更準確地說,「儀式化」的時候,就註定成果不免要給人一種違和感與凝滯感了。

這是我主觀的直覺,背後沒有哪一門、哪一派的藝術理論。我非常欣賞曹操和《短歌行》,但這兩段我都看不進去,總覺得它是在追求某種形式,而不是自己開心。曹操何等大佬,在如此情境,當然只要自己開心就好,管你上面有什麼導演、有什麼規矩?

你可以不同意我主觀的意見,然而,我們還可以再問一個客觀一點的問題:這些演繹,有助於我們更深入地理解、更貼切地體會原作嗎?換句話說:看了這段演出以後,我是不是比以前更懂這首詩了?

我的答案:1985年的黃文擇布袋戲有,之後的電視劇則沒有。我在那段歡脫的酒歌里,鮮明地感覺到了曹操當時的酒意。

黃大並沒有一路唱到完,而是中間幾段改用念的,結尾再唱,這樣也就在沿襲框架的同時,免了過於單調和儀式化。後面又依慣例續個「順我者生,逆我者亡啊~」雖然和原詩有點反差,但也很合理。

當然,這並不是說它就做得非常好了,這一檔布袋戲畢竟不是什麼大製作,情節也基本只是按《三國演義》原書來。所以上面這個問題,我們也應該問一問《三國演義》的原文。

上引文:「曹操正笑談間,忽聞鴉聲望南飛鳴而去……」《三國演義》為什麼要這麼寫呢?想來是因為《短歌行》有「月明星稀,烏鵲南飛」這幾句。所以如果我們要把這首詩演成像是即興創作出來的,那麼,寫說他當時看到了這番景象,就是最簡單的編法。

但這是事實嗎?不知道。史料沒有證據顯示《短歌行》就是在赤壁戰前的這個晚上寫出來的,它也可能是曹操早就寫好發表過,這裡再唱一次(或許也改個幾句)。史實也可能根本沒有這一段,吃飯喝酒唱歌賦詩當然會有,但不一定是唱這首。

這是最好的編法嗎?也很難講。但必須說《三國演義》已經盡量做到了生動、合理。這合理也包含「不合理」:

左右答曰:「鴉見月明,疑是天曉,故離樹而鳴也。」操又大笑。

這是什麼答案?這又有什麼好笑的?從清醒的角度來看,這答案沒什麼頭腦,也沒什麼好笑的,但後面補充說明了一句「時操已醉」。醉中的思考迴路自然會有些異常,也更容易發笑,特別是,這些左右部下想必是懂得湊趣的,或許他們回答的時候還會手舞足蹈,口齒不清,一副誇張又滑稽的樣子,這就更容易笑了。《三國演義》文中沒有多寫這些,或許這是留給說書先生表演的空間。如果我們寫劇本要搬演這段,是不是該在這些湊趣部下的言行舉止上多作文章?這也是1985年黃大布袋戲所未盡善之處,他就只是照著演過去了而已。

再看:

乃取槊立於船頭上,以酒奠於江中,滿飲三爵,橫槊謂諸將曰:「我持此槊,破黃巾、擒呂布、滅袁術、收袁紹,深入塞北,直抵遼東,縱橫天下:頗不負大丈夫之志也。今對此景,甚有慷慨。吾當作歌,汝等和之。」

想像一下這情景,老實說,我覺得這傢伙很啰嗦,搞了一會儀式,又數了一通當年勇,還要人捧他的場。但男人不就是這樣嗎?那年(公元208年)曹操54歲,大家有沒有見過這個年紀、這副德性的老闆?或者應該說,民間話本的作者,就是從這種老闆的德性,來推想此情此景的。

抄完《短歌行》以後,下文還有:

歌罷,眾和之,共皆歡笑。忽座間一人進曰:「大軍相當之際,將士用命之時,丞相何故出此不吉之言?」操視之,乃揚州刺史、沛國相人,姓劉,名馥,字元穎。馥起自合淝,創立州治,聚逃散之民,立學校,廣屯田,興治教,久事曹操,多立功績。當下操橫槊問曰:「吾言有何不吉?」馥曰:「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無枝可依。此不吉之言也。」操大怒曰:「汝安敢敗吾興!」手起一槊,刺死劉馥。眾皆驚駭。遂罷宴。

正史上的劉馥只是在那一年病逝,沒有這種為了突出曹操濫殺的梟雄形象而作的絕命演出。《三國演義》這麼編,要挑剔起來也有點令人納悶:真有人會這麼不長眼,這麼敗興嗎?就算要勸諫主公別太驕傲自滿,也該有更好的方法。當然,也許有人就是一時堵心,以至口不擇言、煞了風景。《三國演義》里劉馥也就出場這麼一下子,沒多餘筆墨交待他為什麼會頂個這麼一下,這就是我們可以再多想的地方。而這宴會的不歡而散,也為其後赤壁之敗、曹操一生最大的挫折,加添了一重徵兆。《三國演義》不愧是千錘百鍊出來,集成了無數人情世故的歷史小說。

但是,人生就怕但是──這一回《三國演義》的情節,對我們理解《短歌行》有什麼幫助?《短歌行》真的是最適合這個場景的詩嗎?或者,它有忠於《短歌行》所蘊含的曹操的性情嗎?

答案是我們要持保留態度。《短歌行》當然是很有酒意的一首詩,它多處照抄古詩,可見寫的時候並沒有很在意原創,而是想到什麼就寫什麼,或許再用自己的話接下去,滿四句了再跳一跳,也有可能寫完後改了幾句,或者看來看去覺得不改更好,於是就這麼在經意與不經意間,表露了曹操複雜的志向和感情。而書中這一回的曹操,表面上只像是一個志得意滿的慣老闆,一言不合就殺人,原詩中的「憂思難忘」「憂從中來」「心念舊恩」等句,在此就沒有表現,或者該說是有負面的表現。

負面的表現,其實也可以是一種不錯的表現:為什麼出言被殺的不是雜魚,而是特別費筆墨交待說是個幫你做過很多事的好官?後文也有寫到曹操酒醒後甚是追悔,安排厚葬了那個劉馥,但此外就沒有更多的心理描寫或相關討論。也就是說,如果我們想把曹操寫得更加貼近他本人的作品,想要盡量不刻板一些,那或許就可以在這詩文與行為的反差上,再多做一點文章。

我們現代的作者,比古代民間說書人多了一些史學和政治學的見識,在這一點上並不難做到,例如我最近在玩《三國薔薇英雄傳》——另一個《曹操傳》的Mod,它寫到曹操與荀彧的決裂,就有細加鋪墊,說是權力使兩人都不得不走到他們所不希望的這一步,於是玩家在看到曹操送荀彧的那個絕命空食盒的時候,也就能更多面地想像那個「空盒子」的複雜意涵,而不只是想當然爾的抖機靈說「死人不用吃東西,所以送你空食盒就是叫你去死」就算了。這樣,就可以說是合格的、良好的演繹典故、再現場景。

可惜,《三國薔薇英雄傳》雖然在這一段上處理得不錯,但它處理《短歌行》就和歷來許多三國同人一樣稀鬆平常,只在遊戲初期的赤壁之戰,照例讓曹操念個一遍就算了,不解釋、不呼應。這樣,則只能說詩是詩,劇情是劇情,並沒有交融到一起。希望以後的三國遊戲、小說、影劇作者,可以在這方面更加深入。

當代三國作品中,演繹曹操詩作較好的,我會推薦2003年VIVA的四格同人漫畫《孟德新書》。雖然沒有講得很細,但鋪陳與編排都很恰當:

VIVA在此之前還畫過《秋風五丈原》(商業出版書名為《錦城秋色草堂春》),為「劉玄德變態集團」的惡搞作。這部《孟德新書》則開始有意擺脫日本的影響,多用古典,少玩ACG梗,調性亦庄諧並見

前一則,曹操剛打贏袁紹,志得意滿,看著河北人民戶口美女名籍大起好色之心

緊接著下一則,班師途中,路見死人骨,曹操又發了悲憫,由梟雄變為詩人,作出了這首著名的《蒿里行》

抱歉目前手邊沒書(送人了),只有去年我去高雄講課前為做PPT拍的幾張照片,這兩張都只拍了四格里的一格,不夠完整。今後有機會我再多向VIVA要一些圖,向大家介紹這位我最欣賞的台灣同人漫畫家,以鼓勵他復出。這裡他對《蒿里行》的處理也很簡單,就是在差不多的時間段,編一個有對比、有反差的情境,把它放進去。

好色和悲憫都是人之常情,在短時間內相繼出現,一下子獸性大發,一下子人性深沉,不衝突嗎?當然衝突,但這是合理的,因為亂世就是這樣,人也本來就是矛盾衝突的綜合體,曹操更是衝突特別鮮明而強烈的一個大軍事家、大藝術家、大政治家(《文明》里的偉人類型,他可兼多項)。《蒿里行》詩中沒有女色,但當我們在漫畫上看到曹操之前之後在女色上的喜好和失誤,再和這詩放到一起來看,感受是不是更深刻呢?

這是一種不須太精巧的鋪排和解釋,即可對原詩起到註疏效果的引用法。


《塘上行》

曹操在河北搶甄姬沒有搶到,被兒子曹丕捷足先登,在VIVA的《孟德新書》里曹操的正室卞氏對此表示滿意。下面我們再來看看甄姬的詩。上回我在《三國志姜維傳》的訪談中截過一張圖,作了一點解說,但還太粗略,這裡就稍微再多講一些。

前回的解說:表面是悲嘆別離,並把原因推說是眾口鑠金,其實是諷刺曹丕的薄情與背信,最後將怨毒掩藏在邊地的蒼涼之中,但祝那獨夫能自己過得快樂、長命百歲便好

《塘上行》全詩如下:

蒲生我池中,其葉何離離。傍能行仁義,莫若妾自知。

眾口鑠黃金,使君生別離。念君去我時,獨愁常苦悲。

想見君顏色,感結傷心脾。念君常苦悲,夜夜不能寐。

莫以豪賢故,棄捐素所愛?莫以魚肉賤,棄捐蔥與薤?

莫以麻枲賤,棄捐菅與蒯?出亦復何苦,入亦復何愁。

邊地多悲風,樹木何翛翛!從君致獨樂,延年壽千秋。

R大在《三國志姜維傳》的回憶片段里,讓曹叡、曹綾兄妹的母親甄宓在就死之前重讀了一遍這首詩,這首令她觸怒曹丕的詩。然而,R大並沒有交待這首詩的由來,也沒有讓旁人作出什麼解說,所以如果我們自己不上心、不去查,便談不上什麼深入理解,看過去也就忘了。

但如果你去查了,再結合劇情來想一遍,你就看懂了,會比古人文謅謅的詩話、今人啰嗦的解析都來得直觀。

《姜維傳》里曹丕從未出場,連在回憶劇情里都沒出現過,我們只能從曹叡、曹綾的怨恨里,判斷他是一個渣男。這其實也就夠了。

歷史上,曹丕的確夠渣,曹操會幹的每樣壞事他大概都會幹,還特別喜歡欺負、凌辱別人。氣人的是,比起古往今來其他紈絝子弟,這廝是有真本事的,還和他老爸一樣文武雙全,只是他詩文和乃父相比,更多志得意滿與裝模作樣,不如曹操有那麼真實感人的悲憫,是以不怎麼可愛。

而當一個命運不能自主的女人,被這種貨色給搶了、要了、玩厭丟一邊了,她會作何感想?

不用再參考更多紀傳,光從這個背景,這個在對白里搭建起來的背景,就足以讓我們看懂這首《塘上行》。

此詩的前半段看起來還是很普通的悲別離,到後半,就開始費解,也開始發暗勁了:

莫以豪賢故,棄捐素所愛?

莫以魚肉賤,棄捐蔥與薤?

莫以麻枲賤,棄捐菅與蒯?

這幾句寫得沒頭沒腦,只看得出大概是在指責人家嫌貧愛富、棄賤取貴,但也可以說是曾經的叮嚀與承諾——也許甄姬曾對他說:「你不會嫌棄我吧?」而曹丕可能信口開河,濫作承諾,也可能沒承諾什麼,就只是把人家這彷徨的願望聽過去就算了,心裡還想真煩。也有可能這幾句牽涉到一些只有他們兩人才知道的密語,究竟如何,不可考,也不重要,我們只須看到這裡面的悲哀。

真正的悲哀還在最後面:「從君致獨樂,延年壽千秋」——你只在乎你自己,算了我早已絕望,你就自己樂去吧。

在玩《姜維傳》以前,我沒有讀過這首《塘上行》,即便在某本詩選上讀到了,除了會記住這個有點特別的排比句式,大概也不會多麼上心,因為對背景故事不夠熟。嚴格地說,它的結構與文采都不如漢詩的其他名篇,尤其是「莫以」這幾句,很有些跳。但是,它本不該用「嚴格」的詩學與審美標準來看,因為它本就不是以傳世為目的、寫給眾人的看,它主要是寫給曹丕,刺那麼個一下,附帶使他那德行現一現世的。所以只要對方能看懂就好,不必循規蹈矩。

而正是這種出格的、自主的發揮,使得《塘上行》有了它特殊的劇力和歷史價值。《姜維傳》的回憶劇情,帶給了我這樣的理解基礎,這便是一種值得推崇、值得感謝的引用。

解讀完了文本,我們還要關注的是載體和呈現形式。

受限於遊戲的系統和製作成本,《姜維傳》的呈現形式很陽春:標題、場地、像素行走圖、靜態頭像、對話框框一目三行;沒有配音,沒有特效。這是缺點,也是優點:它使編劇可以不用考慮「怎麼念才自然」「這人物是不是真的會這樣空口就把長長一整首詩念出來」這種問題,因為玩家是默認接受了這種最經濟的表現方式,也接受這種讀詩、作詩很平常的劇中世界的語境。

這是很可貴的。現如今我們的生活已經很少有正經而又自然的吟詠之風——正經者不自然(如各種節目、比賽),自然者不正經(如各種段子),而電子遊戲卻正如古代的戲曲,能在一個人工的造境與程序化的表現中,傳遞詩與人的故事內核。通過這樣的再現,我們可以對詩有一點真心,我們可以對人多一點真心,而不再只是背書考試、人云亦云。

本文原想多談幾款引用了舊體詩、現代詩的遊戲,奈何光是從三國談起就一口氣寫了8000多字,所以我們下回繼續吧!如果您知道任何遊戲在這方面有值得一談的表現,也歡迎提出,讓我前去參詳一番。

關注觸樂,隨時查看更多有趣遊戲內容,或關注觸樂微信(chuappgame)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

本站內容充實豐富,博大精深,小編精選每日熱門資訊,隨時更新,點擊「搶先收到最新資訊」瀏覽吧!


請您繼續閱讀更多來自 觸樂 的精彩文章:

ARM公布新GPU,讓普通智能手機也能進行機器學習
《惡果之地》最新情報:平息你迫切的燥熱

TAG:觸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