鼎詩刊名家經典‖閻安:追趕巨石的人
閻安,當代作家詩人,現任陝西省作協黨組成員、副主席,《延河》文學月刊社執行主編、陝西省詩歌委員會主任、陝西省政協委員、中國作家協會詩歌委員會全國委員、中國詩歌學會常務理事。先後有《玩具城》《整理石頭》等多部作品出版發行。有部分作品被譯成俄語、英語、日語、韓語,在國外出版發行。先後榮獲「詩選刊2008年度中國十佳詩人」、「海峽兩岸詩會桂冠詩人獎」 、「第六屆魯迅文學獎詩歌獎」等榮譽。
閻安詩選
整理石頭
我見到過一個整理石頭的人
一個人埋身在石頭堆里 背對著眾人
一個人像公雞一樣粗喉嚨大嗓門
整天對著石頭獨自嚷嚷
石頭從山中取出來
從採石場一塊塊地運出來
必須一塊塊地進行整理
必須讓屬於石頭的整齊而磊落的節奏
高亢而端莊地顯現出來
從而抹去它曾被鐵殺傷的痕迹
一個因微微有些駝背而顯得低沉的人
是全心全意整理石頭的人
一遍遍地 他撫摸著
那些殺傷後重又整好的石頭
我甚至親眼目睹過他怎樣
藉助磊磊巨石之牆端詳自己的影子
神情那樣專註而滿足
彷彿是與一位失散多年的老友猝然相遇
我見到過整理石頭的人
一個乍看上去有點冷漠的人 一個囚徒般
把事物弄出不尋常的聲響
而自己卻安於緘默的人
一個把一塊塊石頭壘起來
壘出交響曲一樣宏大節奏的人
一個像石頭一樣具有執著氣質
和精細紋理的人
我見到過的整理石頭的人
我寧願相信你也見過
甚至相信 某年某月某日
你曾是那個整理石頭的人
你就是那個整理石頭的人
舊時代的春天
舊時代的春天
在水深火熱的南方
在一隻巨掌覆蓋著的北方
你吃多了野菜的光脊背肯定經歷過
而在我的春天裡
我在所有山水的背陰處尋找著
一個札記本的塵土埋不掉的陰影
和一個背對眾人的王 以及更高更遠處
他曾經遭遇了一生一世的浮雲
可以肯定的是
你的春天是輕的
我的春天是重的
你是向上的 我是向下的
春天呵 舊時代的春天
我和我的影子
還有整個世界的影子
還有我在這個春天遭遇的整個新時代
我們什麼時候才能躲得遠而又遠
不再被你肉多骨少的鞭子
隨隨便便地抽打
大地的盡頭
大地的盡頭是霧
是一個少年的影子
被悶熱中的蜥蜴追逐
從早到晚
一隻螞蟻飽經血腥的誘惑
帶領另外一些螞蟻
匆匆奔赴別處
我眼看著它們 在不遠處的沙漠上
越過一小叢桃紅柳綠
和一塊低洼處的草甸子
與一些不明真相的霧一起
急行般地消失在
通往大地盡頭的道路上
我將去收藏那些霧
那些跟霧一樣白的
被狼吃剩的羊骨 馬骨 駝骨
和無名犧牲者的骸骨
以及那些廢棄的工廠里
廢棄的鐵 油漆桶 行刑架似的用壞了的車床
和殉難般到處堆積的鑄鐵廢料
南方,北方
生活在北方 有許多高山
也有許多空曠的地方
我其實更習慣於在低處 在不同的山谷里
用我身體的細小和結實
丈量那些小事物
比我更細小的是螻蟻和一些鼠輩
它們在卑微的地底下出入
發出通向另一世界的響動
比我更從容也更膽怯的是野獸
它們在山林里出入 被盜獵者追趕
月黑風高 偶爾也在曠野里迷失
我也有上山的時候 向高處仰望的時候
也會像風一樣
迷失在曠野里 眺望遠方至迷霧升起處
但我並不會高看這個世界
也不會讓自己陷入迷惘而不能自拔
長年待在北方 滿目都是讓人長見識的事情
當那些喜歡北方的候鳥再一次歸來
帶回南方的消息 那裡
今年夏天暴雨成災
熱浪中死了很多人
我和我的山谷 甚至整個北方
禁不住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想到那裡很多地方生來就很低
沉痛的心 便重重地向著南方
開始下墜
彷彿一隻心臟突然裂開的鳥
像沒有稱重的秤砣
從天空快速地往下降落
追趕巨石的人
巨石從世界的高處滾落下來
巨石從世界所有的地方滾下來
不需要高風吹拂 不需要從一個高處
到另一個高處 或由高到低的大地般的階梯
不需要弓弦似的或者半月似的弧度
不需要榴彈炮或者航天飛行器的弧度
巨石在世界所有的細節裡帶著轟響滾來
那在轟響著滾落的巨石後邊追趕巨石的人
那在背後被更加巨大的巨石追趕的人
那狂奔不息的人 大喊大叫的人
那由於過分興奮而不斷跳向高處的人
一次次錯過了巨石追來的打擊而將危險置之度外的人
是幸福的人 有著孩童般不可克服的純潔
和猛獸般不計後果的為世界獻身的氣度
世界在陸地的中央 世界在大海的中央
世界在一顆還沒有憋破的氣球內部空虛的中央
巨石朝世界的中央滾下來
追趕巨石的人在世界的中央
像玩一場始料未及而又胸有成竹的遊戲
追趕著巨石
也被巨石追趕著
清掃夢魘與生活的方法
你必須老老實實地帶好掃帚 假裝只是帶了一把團扇
在生活的縱深地帶 一步一步前往更深的地方
經歷那些彷彿夢中所見 近乎崩潰的生活和身體
那些時裝店門口被撕碎的
明顯帶著幾份放蕩的 赤裸裸的塑料女模特
路遇賣花的老嫗攔路搖曳一束玫瑰
或者她剛剛離去後滿地的落英
你一定要沉得住氣 假裝自己已深受迷惑
假裝自己和自己不小心糾纏在一起
然後迅速閃過去 或者讓另外的倒霉鬼閃上來
但如果接下來你彷彿終歸要倒霉似的
不慎遇上了逃跑一樣飛奔而來的渣土車
它們一路拋灑著一些來歷不明的
比碎玻璃更難對付從而更兇險的殘渣
陡然增加了清掃的難度
這時你必須停下來 彎曲身體清掃它們
這條路是不是你回去的路
或者是不是不久以後你出去時要經過的路
這條路是人走的 蟲蟲走的 甚至鬼走的
都不是你再需要關心的問題
重要的是 你必須彎腰清掃它們
就像清掃一場長著毒刺的夢魘一樣地清掃它們
就像清掃著一條故人已安然入睡的路
一條天鵝尋春 或者天鵝一樣純潔的人
伸出隱匿一生的翅膀
向著天堂款款飛去的路
北方的書寫者
我要用寫下《山海經》的方式
寫到一座山 彷彿向著深淵的墜落
山上的一座塔 落過很多鳥的尖尖的塔頂
它的原始的鴿灰色 我寫下比冬天
更嚴峻的靜默和消沉 寫下塔尖上
孤獨的傳教士和受他指派的人
每五年都要清理一次的
鳥糞 灰塵和星星的碎屑
我甚至要寫下整個北方
在四周的山被削平之後
在高樓和巨大的煙囪比山更加壯觀之後
在一條河流 三條河流 九條河流
像下水道一樣被安頓在城市深處以後
我要寫下整個北方彷彿向著深淵裡的墜落
以及用它廣闊而略含慵倦的翅膀與愛
緊緊捆綁著墜落而不計較死也不計較生的
彷彿墜落一般奮不顧身的飛翔
北方那些藍色的湖泊
越過黃沙萬里 山嶺萬重
就能見到那些藍色的湖泊
那是星星點燈的地方
每天都在等待夜幕降臨
那些只有北方才有的不知來歷的石頭
在湖邊像星座一樣分布 彷彿星星的遺骸
等著湖泊里的星星點燈之後
他們將像見了失散多年的親人一樣面面相覷
不由分說偷偷哭泣一番
我相信那些湖泊同樣也在等待我的到來
等待我不是乘著飛行器 而是一個人徒步而來
不是青年時代就來 而是走了一輩子路
在老得快要走不動的時候才蹣跚而來
北方藍色湖泊里那些星星點亮的燈多麼寂寞
湖邊那些星座一樣的巨石多麼寂寞
它們一直等待我的到來 等待我進入垂暮晚境
哪兒也去不了 只好把岸邊的燈
和那些在巨石心臟上沉睡已久的星星
一同點亮
本期編輯:雪 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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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編:礪 影
編委:雪鋩 蔣紅平水湘宛兒
鼎詩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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