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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伯庸:我懷念的那張三寸軟盤

原標題:馬伯庸:我懷念的那張三寸軟盤


惟物論 第003期


(轉載自惟物論FM)


我收藏的一件跟我人生經歷密切相關而且特別寶貴的物品,是一張三寸軟盤。


三寸軟盤,現在很多年輕人已經不知道這是什麼東西了,它其實是以前的一種電腦存儲設備,差不多三寸左右大小,比以前的五寸盤要小一點,一張軟盤裡面可以拷1.44MB的文件。


八寸軟盤、五寸軟盤和3寸軟盤(從左至右)


差不多從我高中接觸電腦開始,三寸軟盤一直就是一個必備工具。比如當時拷遊戲的話,我記得拷《仙劍奇俠傳》好像需要15張軟盤才能連續拷完,很多遊戲都是這樣靠軟盤一張張地拷貝傳播。所以三寸盤對那個時候的人來說是一個非常有意義的物件。它對我為什麼如此寶貴,背後又有什麼故事呢?那是因為有一張三寸盤對我人生的影響特別大。


我在上海外國語大學讀書時,上外旁邊有一家網吧,位置就在學校的斜對面。從外面看,那還不是一家網吧,而是一間盲人按摩中心,穿過盲人按摩中心往裡走的房間里擺著四台電腦,這應該算是中國第一代網吧了吧。當時在網吧上網價格特別貴,差不多要一個小時20塊錢,在1999年左右的20塊錢對一個窮大學生來說,可以算是一筆巨款了。


我第一次去這家網吧是別人帶我去的,當時我心裡還挺緊張,因為他以為他要帶我去按摩中心。但是進去了以後要往裡走,才發現了那四台電腦,我感覺它們很神秘。我還記得自己第一次上網看的是NBA網站,然後在263網站註冊了一個郵箱,最後去碧海銀沙的聊天室玩了一會兒。那段日子我總是想去網吧上網,但是那會兒上網的價格太貴了,所以我基本上每天都不吃早飯,省下一個禮拜的早餐錢用來上網。每到禮拜天的下午,我就拿著這攢下來的20塊錢去網吧玩一個小時。現在的年輕人已經無法想像這種生活了,但當時的我卻覺得內心特別充實。



那個年代的網吧遠不像現在這樣豪華


那個時候我先在聊天室混了一陣子,後來就去逛各種文學網站,看到了很多算是第一代的網路文學。其實嚴格來說,那些文章並不算網路文學,只是把很傳統的青春小說發到了網上而已。當時我覺得很新鮮,覺得有這麼多普通人也可以寫出這麼好的文字來。在以前沒有網路的時候,我只能在雜誌上和報紙上看到這些文章,現在忽然在網上可以看到這麼多好文章,我覺得這就像推開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門。我在網吧看文章的時候特別開心,往往一看就是兩三個小時,甚至忘記了時間。但是上網的單價太貴了,這麼看下去我可負擔不起。


後來我想了一個折衷的辦法,我買了幾張三寸盤,我對那幾張盤印象特別深,是索尼生產的,黑底,防寫撥片是銀白色的。我拿著這幾張三寸盤到了網吧,在網吧里的一個小時不幹別的,看到網文就把它存到軟盤裡面去,大概能存十幾篇文章。等時間到了,我就直接走人,回到學校的機房再慢慢看文章。當時我們學校的機房是單機機房,這些電腦不聯網,差不多都是386那種級別的機器。學校機房收費一塊錢一小時,這是我能負擔的。我把拷貝好文章的三寸盤插到驅動器裡面,打開文件,慢慢地閱讀,有些特別好的文章我還特意列印出來,拿回宿舍去看。現在回過頭想想,感覺挺青澀的,但是那個時候的我覺得這是一種特別美好的生活。


馬伯庸曾經使用的那種索尼軟盤


在那幾個月的時間裡,我看了很多東西。那時候網上很多的文章並不是一次寫完,而是慢慢連載,所以每個禮拜天,我都會把最新連載的部分拷貝下來,然後拿回去看,這就變成了一個日常固定的生活狀態。


三寸盤看起來比五寸盤可靠,但是也經常壞。當時我見過很多人遇到這種情況,比如把畢業論文或者最重要文件放進三寸盤裡,隔了一段時間之後,突然就打不開了。遇到這種情況沒有任何辦法,只能重新拷貝,如果沒做備份的話,這張盤的內容就廢了。


我當時的那張三寸盤使用頻率太高,每個禮拜天都要用它去網吧拷文件,然後再拿到機房讀取,這樣反反覆復地操作特別容易造成磁碟損壞。有一次我在網上看到一篇特別好的文章,那是一篇《銀河英雄傳說》的同人文,我把它拷到軟盤上以後,拿到學校機房去,一插進電腦就聽到驅動器裡面「咯啦、咯啦」的響聲,我心中感覺不妙,趕緊從電腦上打開A盤,想趁它壞之前把文件拷出來。我把文件放到桌面上,但是打開的時候,我的心就涼了半截。我發現文章的前半部分是好的,後半部分完全變成了亂碼。這個文件損壞了。



《銀河英雄傳說》這部經典科幻作品曾被改編為漫畫、動畫和遊戲等多種藝術形式


當時我特別沮喪,因為每個禮拜只能有一次上網的機會去,如果發現文章有問題的話,再去重新下載文件就是下個禮拜的事了。但是事已至此,無可挽回,我只好把那張三寸盤從驅動器里退出來放在旁邊,這張盤算是廢了。我覺得還是先把前一半文章讀完,後一半回頭再說。


看完前一半之後,我無意中按了一下鍵盤。那個時候已經有了輸入法的聯想功能,在我按下鍵盤之後,就莫名地在這篇文章前半節的末尾部分接了幾個詞上去。本來那是半句話,後面都是亂碼,結果被我無意中打出的那幾個詞接上,變成了一個完整的句子。這句話肯定不是作者的本意,但是它看起來好像是一個出自我手的文學創作。意外的是,我發現這句話很順暢,那我是不是可以接著往下寫?於是我試著模仿網文的風格,往下又寫了幾句話,就感覺那個故事突然之間往另外一個方向發展了。這個故事後面的情節當然是作者自己在寫,但是我從這個地方開始,又挖掘出了它的另一種可能性。


那天我特別興奮,一口氣寫了大概四五百字,現在來看這四五百字並不多,但對一個當時打字還不太熟練的人來說,四五百字已經是一個非常巨大的工作量了。打完這四五百字,我從頭到尾再看這篇文章,發現這完全是一個新的故事。它並沒有風格突變,而是前後連接變成了一個非常完整、渾然一體的故事。在那一刻,我忽然發現自己不光能看故事,也可以去寫故事。


在那個年代,如果有人寫個東西的話,要麼發表在校報上,要麼發表在當地的市級的文學刊物上,運氣特別好的話,還能發表在省級文學刊物或國家級文學刊物上。如果能在報紙上發表一點豆腐塊兒文章,就算是文人了。但是我忽然發現網路這個地方沒有人管,想寫什麼就寫什麼,寫完之後貼到網上去,很快就會被很多人看到,而且他們會非常快地給出回復。我覺得自己也可以試試看。

第二天,我又來到機房,把我續寫的那篇文章存到另外一張三寸盤裡,但當我再打開文章的時候,心裡出現了一種不滿足感。因為這是我接著別人的故事寫的文章,等於是給別人續了一個結尾。我覺得自己既然可以給他續結尾,那我能不能自己也寫一個故事出來?於是我就把這個文件拋開,新建了一個文檔,按照自己的想法,一點一點地把一篇新的文章寫出來了。


當然,那篇文章如果現在來看的話問題很多,算是個黑歷史。但是那個時候我感覺自己好像真的有源源不斷的靈感和興奮勁兒,從腦子連到指尖,最後連到鍵盤上,讓我打出字來。那種宣洩的感覺非常痛快,我把它寫完之後,自己看了幾遍,又修改了幾遍,最後把它存在了三寸盤裡,直奔網吧而去。


到了盲人按摩中心的四台機器那裡,我坐在電腦前,這一次不再是去看別人的文章了,而是找到一些當時還比較小眾的文學論壇,註冊一個ID,然後把我寫的文章貼上去。七天之後,我再來網吧,來看大家對這篇文章的回復。現在來看,這屬於極其原始的一種上網體驗,要一個禮拜才能看到別人的回復,算是一個比較長周期,不像現在隨時能看到。但是那個時候看到讀者的回復要比我現在收到幾千條、幾萬條評論興奮多了,我會仔細地研究每一條評論是什麼意思,如果讀者覺得我寫得好,我會特別有滿足感,如果讀者覺得我寫的不好的話,我會趕緊給他回復,問他覺得哪裡不好。那種交流的氣氛比現在要好多了。


慢慢地,我發的文章越來越多,大家的誇獎也比罵的要多。我每天的生活完全顛倒過來了,以前是每個周末去網吧拷東西,回到機房看,後來變成了每天去機房寫東西,拿三寸盤拷貝好,然後拿到網吧去發。下一周我再去看他們的回復,然後回到機房,按照他們的反饋,接著修改文章。後來上網逐漸方便了,我寫作的水平慢慢提高了,跟大家交流得也多了,在網上寫東西這個習慣也一直堅持到了今天。


我的那些三寸盤拷貝了很多我以前的習作,以及別人的文章,包括那張壞掉的三寸盤,直到現在我還都保留著。我之前搬過幾次家,這些三寸盤一直都放在一個盒子里,我仔仔細細地給它們打了一個包,跟我以前的日記放在一起。每次搬完家,我都會把它們放在書架上,有時還會拿出來玩一玩。



從台式電腦上拆下來的軟盤驅動器


我甚至還特意去網上淘了一個二手的三寸盤驅動器,這東西現在已經非常罕見了。把它接到電腦里,會出現一個現在的年輕人已經見不到的盤符——A盤。打開A盤後,會發現有的三寸盤還能用,裡面還有一些我當年寫的東西,還會偶爾看一看。


後來有人問我是怎麼踏上文學道路的,我說雖然這跟小時候看書多有關係,但是真正促使我走上寫作這條道路的,實際上就是這張特別容易壞的三寸盤。它讓我發現自己也能夠寫東西,我有寫東西的權利,也有寫東西的動力。現在我有時候回頭去想,如果當時這盤沒壞,我後來人生會怎樣,簡直就沒法想像了。


它讓我發現我有寫東西的權利,也有寫東西的動力


去年臘八節的早上,我收到了一個朋友發來的簡訊,跟我說臘八節快樂,我特別感動。因為現在大家都用微信了,除了保險公司、商家的通知簡訊,或者是詐騙分子的詐騙簡訊以外,幾乎沒人用簡訊了。所以有一個人用簡訊給我發節日快樂,那種感覺就好像過去有了手機簡訊之後,還有人給你手寫賀年卡似的。


信息的介質是一代一代地傳下來的,原來我們會覺得網路是一個高精尖的東西,但是現在感覺用微信給別人發個祝福已經不算什麼,大家都是一個習以為常的狀態,反而用簡訊拜年更像是代表了另一種誠意。



簡訊的祝福反而代表了另一種誠意


我在高中的時候跟一個筆友聯絡,當時我們通信很多,我在信里寫過一句特別打臉的話。當時的《電腦報》報道了一篇新聞,說一個叫馬識途的作家宣布放棄用筆寫作,改用鍵盤,這在當時還在社會上還引起了一個挺大的爭議。我針對這件事和朋友在信里說,怎麼可能用鍵盤寫東西,鍵盤寫出來的只不過是一些字母的組合。我們寫字時腦子裡想的是方塊字,用手寫出自己的感情來,鍵盤怎麼可能反映出人類真實的感情呢?當時我覺得這句話特別有哲理,結果沒過幾年把臉打得啪啪響,因為現在我已經不用筆寫東西了,全是用鍵盤寫了。


現在很多人懷念手寫信,很多人還會引用木心的一首詩:從前的日色變得慢,車,馬,郵件都慢,一生只夠愛一個人。這是一個很美好的圖景,但是人們真的願意回到那種原始落後的狀態下生活嗎?其實也不是。我們對手寫信的懷念,包括對簡訊的懷念,其實都是一代又一代人對我們不可能回去的時光的一種緬懷。我們之所以緬懷,就是因為我們知道自己不可能回到過去。就算有機會回去,我們也不願意回去。科技給人帶來便利,讓人類願意處於一個舒適的狀態,去懷念當年那些不舒適的東西。那種回憶其實已經把那些所有不方便的成分都過濾掉了。



我們對手寫信的懷念,其實都是對我們不可能回去的時光的一種緬懷


在我的人生經歷當中,三寸軟盤促成了我走上文學道路,但是如果現在還是用軟盤的話,這是一個多麼可怕的狀況。隨便拷一個軟體就需要幾十張軟盤,裝都裝不完。

我一個北京的朋友跟我說他以前住的衚衕多恬靜,多美好,我問他現在願意搬回去嗎,他說他不願意,因為上廁所太麻煩了,冬天取暖也是問題。我們現在處於一個非常舒適的環境,所以才會有對過去的緬懷。如果現在還不如以前的話,我估計大家不會有閑心去收藏什麼三寸盤,也不會去感慨手寫信或簡訊拜年的珍貴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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