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別策劃 我們採訪了2018年普利策獎地方報道獎獲得者
採訪、翻譯、撰稿 | 林煒鑫
美編 | 馬寶涓
美國東部時間4月16日下午3點，第102屆普利策獎在哥倫比亞大學公布結果。《辛辛那提探詢者報》（The Cincinnati Enquirer）憑藉報道《記錄海洛因的七天》——關注美國辛辛那提市海洛因泛濫問題，斬獲了地方報道獎。
《辛辛那提探詢者報》成立於1841年，是美國俄亥俄州辛辛那提最大的地方報社。報社派出了超過60名記者與編輯，深入辛辛那提的社區，用文字和鏡頭記錄下「平常」的一周。普利策獎給這篇報道的評語是：「報道和視頻引人入勝，又富有洞察力，記錄了七天中辛辛那提海洛因泛濫，揭示了致命的毒癮是如何摧毀家庭和社區的。」
作為探詢者報的調查記者，James Pilcher也是這個報道團隊的一員，同時也是肯塔基大學新聞學院的兼職教師。巧合的是，James去年為在肯塔基大學訪學的南大新傳院2015級實驗班開設了新聞寫作課程。得知獲獎消息後，我們第一時間為James發去了祝賀，同時也和他聊了聊報道背後的故事。
調查記者James Pilcher
James並不是學新聞出身，甚至職業生涯的第一份工作也與新聞無關——從麻省大學政治系畢業後，James獲得的第一份全職工作是機械生產商的售後服務顧問。如果顧客對產品有任何問題，就會打電話給他。
James的記者生涯開始於體育新聞，先是在薩凡納為報社寫體育專欄，隨後又去芝加哥做體育編輯。來辛辛那提做調查記者前，他還在亞特蘭大為美聯社工作了兩年。有趣的是，他一度離開新聞業去了家電話公司，隨後又回到了探詢者報。
回顧這些經歷，James坦承，他總覺得新聞才是我真正想要做的事情。
談及這篇獲獎報道，James說：「 我們現在仍然十分震驚，覺得不可思議。能夠拿到普利策獎，我們非常興奮和驕傲。」他始終強調的是，這個結果屬於整個團隊，他只是那六十多人中的一小部分，「我花了大約兩周時間去跟這個項目，而其他人花了好幾個月。相比之下，我只是做了微小的貢獻。」
（滑動查看下一張圖片）
普利策獎揭曉後，探詢者報的辦公室一片沸騰
James的同事Terry DeMio和Dan Horn是這篇報道的主筆。Terry是專門跑毒品問題這個條口的調查記者，兩年前她就開始關注海洛因泛濫問題，也發表了不少報道。
Dan和Terry為這個選題籌划了很久，並得到了當時的編輯Peter Bhatia的鼓勵，並讓他們即刻跟進：「任何編輯都會跟你說，有很多故事是我們所無法採到的，但我要確保我們正在盡全力報道的是最重要的事。在你的條口，海洛因泛濫已經是最突出的問題。」
報社幾乎傾盡全力地投入到這個項目中，花費長達數月，最終完成了這篇長報道。
藉此機會，James也在訪談中，和我們談論了地方新聞的現狀和意義。毫無疑問，地方新聞對捍衛民主社會有著重要的作用，但近些年一直面臨著臉書、谷歌這些網路巨頭公司的挑戰。絕大多數的地方報社規模只有當初的三分之一。儘管普利策獎每年都有地方報道獎，人們也能看到小報社的力量，但仍擋不住優秀記者的流失。
促使記者離開地方報社，甚至是新聞業的原因並不複雜。微薄的薪水、看似無休止的裁員，甚至民主制度的倒退以及信仰的崩塌等，都可能是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2018年普利策突發新聞攝影獎作品
今年拿到普利策獎突發新聞攝影獎的攝影記者Ryan Kelly，在拍下那張獲獎作品的第二天就提出辭職，加入了一家啤酒廠做社交媒體運營的負責人。而當時與Kelly一同趕往現場的編輯Wesley Hester，也離開了新聞業，去一所大學當新聞發言人。
得知獲獎後，Kelly表示了高興，「這能讓人們知道地方新聞的重要性」，但他並不打算重返新聞業。
獲得普利策獎自然意義重大，是對新聞人最高的褒獎與認可。但在如今，普利策獎也許很難為報社的生存條件帶來質的改變。如何留住記者，維持運營，報道真相，甚至捍衛民主，都是新聞人需要思考的問題。
值得一提的是，若是打開《辛辛那提探詢者報》的官網，最醒目的還是推廣付費訂閱的消息，只是現在又加了句話：
「我們是2018年普利策獎地方報道獎獲得者。支持地方新聞，今天就訂閱吧！」
以下是「南大新傳」對調查記者James Pilcher的專訪。James Pilcher簡稱「J」，南大新傳簡稱「N」。
獲得普利策獎很興奮，
這是整個團隊的功勞
N：你是什麼時候知道自己獲得了普利策獎，當時你正在做什麼？
J：那會我和攝影師正在外頭採訪。實際上那天早些時候，我們就已經得知海洛因那篇報道入圍了普利策獎。我知道他們會在下午三點宣布結果，所以我和同事Liz Dufour就坐在旅館大廳，用筆記本電腦觀看直播。她還跟我們的編輯室同事視頻通話，大家一塊等待結果。
當結果出來的那一刻，我們都尖叫起來，相互擊掌慶賀。有趣的是，我們比留在辛辛那提的同事要早兩三秒看到這個結果。
N：當時你的心情如何？第一個跟你分享這個好消息的人是誰？
J：我的心情嗎？喜悅和驕傲！
（記者拿普利策獎）這堪比演員拿到奧斯卡，運動員拿到奧運會金牌。我很自豪，儘管我只是為這個報道作了些微小的貢獻。Liz的貢獻比我多，她甚至花了整整一周時間在街上採訪。（聽到這消息）她難以相信，我們興奮得快要落淚。
我立刻打電話給我的妻子並告訴她這消息，她和我們一樣感到興奮。接著我打給了編輯部，當時我們報社老闆正在向每個人致辭。
James在旅館大廳慶祝得獎
N：如果讓你上台發表獲獎感言，你會怎麼說？
J：哈哈，我不會是那個去台上說感言的人。再重申一遍，我只是這個團隊的一分子，而且這個報道的靈感來自我的同事們。
但若非要讓我說，我肯定會稱讚我的同事們以及這篇報道還是很不錯的，然後說這體現了地方報道的重要性。
毒品泛濫問題關注已久，
團隊做了充足的準備
N：你的報社派出了60多人去完成這篇海洛因報道，可見工作量之重。能透露下你們是什麼時候開啟這項目，又是什麼時候結束的嗎？
J：這項目從很早以前就開始籌備與計劃，確保我們每個人都能知道自己該為此做什麼。我們選擇了去年七月某個「普通」的一周，然後開始各項計劃。我特別幸運，先是拿到了美國緝毒署（U.S. Drug Enforcement Administration ）在那周的毒品掃查行動的時間表，還獲得允許能跟他們一塊行動。
等到60名記者和攝影的所有采寫全部完成時，已經過去了幾個月。我們在九月份發表了這篇報道，既興奮又緊張。
N：坦白說，是什麼讓你關注到海洛因和毒品這個選題？你之前做過這方面的報道嗎？
J：吸毒成癮一直是我們那個地區最受關注的健康問題之一，也越來越成為這個國家最大的問題。就在我們報道的那一周，吸毒過量造成了18人死亡，200多人被送進監獄。我們有個記者專門跑毒品這個條口，跑了很多年。
至於原因，做這篇報道是想捅穿有些讀者（在這個問題上）的自我安慰，我們想用一種不太平常但又會有影響力的方式，讓他們一下子就意識到毒品泛濫這個問題已經有多麼嚴重。
在這項目實行的前幾個月，是Terry DeMio （海洛因報道的主筆記者）和Dan Horn（我的另一位優秀同事）一塊提出了這個主意。
Terry和Dan在辦公室處理將近六萬分鐘的拍攝素材
N：作為一名調查記者，這個選題最吸引你的是什麼？
J：這個選題對全社會都有著重大的影響。我尤其感興趣的是和這個選題相關的法律措施，同時這也是我的任務。
N：操作這個選題的團隊很龐大，有文字記者，有攝影記者，還有視頻記者。你覺得讓每個人都可以明確分工，配合默契地協作完成這個項目的關鍵因素是什麼？
J：詳細的計劃。詳細的計劃。詳細的計劃。重要的事情說三遍。我們給每個任務都弄了電子表格，每個人都有各自任務的deadline。大家在那個時間前把採訪內容和筆記提交到一個中心文件庫里，以供之後的主筆記者使用。
講故事要吸引人，
長報道也有價值
N：通讀這篇報道，我感覺你們撰寫的手法跟中國的有些不太一樣。比如文章使用了大量的短句，如「Reagon十分沮喪」「Dotson選擇了入獄」「於他們而言，三年就是一生」等；十分醒目地運用時間順序；故事的人物眾多，而且將情節碎片式地交叉使用。為什麼你們會選擇這樣的方式來講這個故事？你覺得這樣寫能起到怎樣的效果？
J：我不太好直接評述這篇報道的寫作手法，因為我並沒有參與到最後的寫作中去。不過我們是想要簡明扼要地呈現出這些聲音，因此報道寫出來確實很長。我們（這樣講故事）是想讓讀者從頭到尾投入其中。
N：讓我們談談文中的一個故事「失蹤的男孩」。與其他故事相比，我覺得這個故事在敘述上要更完整和詳細。更有趣的是，它被分成了三個部分，然後穿插在全文里。這個故事敘述的目的是什麼？
J：再重申一遍，這樣敘述也是想讓讀者可以投入進去——讀者會關心這個人物的命運，並且有閱讀下去的動力。
N：有人會說這文章太長了，不看了，也有人沒有耐心將那個紀錄片全部看完。你怎麼看待這種現象？
J：我不同意他們的說法和做法。一本好書不能因為太長就不讀了。同理，如果你讓讀者全身心投入進去，他們就會讀完文章。這個紀錄片不超過30分鐘，大約和一集電視情景喜劇差不多長。
獲獎後，報社老闆在編輯部發表講話
N：你是如何找到信源的？
J：Terry DeMio給了我很大的幫助，她在毒品泛濫的社區有相當多線人可供我們使用。我自己在聯邦執法領域也有線人，幫助我來完成任務。
N：你是如何與你的信源接觸，並取得他們的信任？
J：我有當地緝毒局裡一個線人的電話和郵箱。他和我合作了有一些年頭，我們彼此間建立了信任。
N：這篇報道中，讓你印象最深刻的一個人物是誰？
J：我負責采寫的那一部分里，緝毒局開展一次行動時花費的時間之長，開銷之大令我尤其驚訝。他們大約花了有五十萬美元，還包括一架直升機。但是最後一無所獲，沒有找到毒品。不過我的採訪對象（在這過程中）處理得很好，因為這種結果是常態，是他們工作的一部分，做好準備去接受下一次行動就行。
享受記者這工作，
新聞是一種責任
N：我注意到三月份你剛獲得了APME頒發的最佳調查記者獎，這一定也讓你很高興。那麼，為什麼你會選擇做一名調查記者呢？
J：我覺得這份工作讓我能發現自我，而且一定程度已經不止是工作，而是一種使命，一個愛好。我始終相信我們的憲法第一修正案，是為了讓有權有勢的人和政府為他們的言行舉止負責。
我能拿到最佳調查記者獎是因為那篇關於辛辛那提警察槍擊案的報道，當時我們發表時還引發了不少爭議。我花了好幾個月去採訪人，調查信息以及收集數據。當地的警察局長還在臉書上發動態，焚燒了那一期報紙，稱呼我是「造謠先生」。因此那篇報道讓我拿了獎，我真的很滿足。
James的報道獲得最佳調查報道
N：在你目前所扮演的角色里，什麼是你的首要職責？
J：這很難說，因為它每周都在變化，但通常來說，挖掘並報道地區的主要事件就是我的職責。我可能花費很長時間去采寫一個長報道，也可能被派去報道一起突發事件。
此外我還做了很多關於資料庫和文件的分析，也幫助我的同事處理這些方面的工作。
N：你認為一名調查記者需要掌握哪些技能？
J：足夠耐心，條理清晰，能夠提出深刻問題的渴望和能力，以及永不放棄。
N：你做過最難的一篇報道是什麼？
J：我曾經採訪過一個離職的牧師，他被指控對小孩進行性虐待。後來我才得知原來在我搬來前，這個牧師就已經在這兒工作了，而且我妻子那邊的一些親人也認識他。
當我結束對他的採訪，即將要把報道發表時，他突然威脅說要自殺，這給我造成了非常大的困擾和擔憂。對我來說，那是件非常私人的事。
N：你認為對於地方報道而言，最重要的要素是什麼？
J：要用真實的故事讓人們明白這個社會到底發生了什麼。但首先，你的報道要儘可能精確和客觀。
N：你認為在民主社會中，新聞所扮演的角色是什麼？
J：新聞能為民主帶來多少幫助，就能給民主造成多少傷害。有時候它可能不像我們所想的那樣，會成為民主進程中很重要的一部分。但至少大多數時候，新聞的作用遠遠超乎我們的預期。新聞意味著一種責任與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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