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顆豬膽，十條人命
作者：國浩律師（天津）事務所 張永泉
文內有對兇殺現場的描述，請視情況謹慎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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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顆豬膽，十條人命
1992年秋，一則傳言從四川北部向甘陝蔓延：有人抽活豬的膽汁提取膽紅素，售價是黃金的幾十倍。現在聽來真真的荒誕不經，花幾十倍黃金的價格買來膽紅素幹嘛呢？對這種著實禁不起推敲的謠言，一開始人們也是當做一種奇聞相傳，但是不久之後家裡養豬的人開始恐慌起來，傳說抽膽汁的人已經從四川進入甘肅，而傳聞也越來越可怕：
抽膽人接受了國外的技術培訓，抽得的膽紅素出口後價格不可思議的高；而為了多獲膽汁，抽膽人會給豬注射「催膽素」，催膽素是強烈的致癌物，人吃了這樣的豬肉馬上會得白血病。
而這樣的謠言居然就在山村地區流傳開來，經過成百上千人的口耳相傳，為了讓傳言更加可信，講述人往往會進行修改，根據六度人際理論（世界上的兩個陌生人通過不超過六個人就能夠建立聯繫，作者注），人際複雜度與人口呈指數級相關，所以幾乎相同的謠言居然通過不同的途徑傳來，更加大了它的可信度。
養豬人憂慮的是抽膽人是否到了本地，自己的豬到底有沒有被抽過；消費者擔憂的是怎麼識別被注射了催膽素的豬肉，就在這種猜忌鏈下這片地區的整體風氣開始轉變，哪怕這時還沒抓獲過一個抽膽人，也沒發現任何一頭豬被注射了「催膽素」。
在這種恐慌的氣氛下，村民又翻出了早已閑置的獵槍，又加工了許多土槍、長矛，人們輪流著看守豬圈。
雖然這時還沒到殺年豬的時節，在既怕被抽膽汁又為了省去看守之苦，養豬戶居然紛紛提前殺豬，大量豬肉湧入市場，又加上人們不敢吃豬肉，市場上豬肉價格直線下跌，每斤豬肉1.5元也無人問津。（1992年開始通脹高起，年底豬肉價格大約在每斤6元左右，來自豬肉價格網，作者注）
同樣的消息傳到了這個故事發生的地方——甘肅省文縣堡子鄉中嶺山村，12月2日，幾戶村民殺了豬，有的說豬膽是癟的，有的說豬身上有針眼，有的說豬膽汁沒顏色也不苦，大家都疑心自家豬給打了催膽素，這幾百斤的豬肉也吃不得了，幾個月的豬算是白養了。村民都想把抽膽人找出來算賬。憤怒的村民用世界上最低級最簡單的方法排除著周擔任，這麼偏遠的山村外鄉人是不會來的，那外人一定是來抽膽汁的，這時村裡正好有兩個外鄉人。
村南一戶姓慕的人家裡住了兩個從河南省長葛縣來推銷產品、回收廢舊有色金屬的生意人馬鐵良、王世傑。慕家人慕作成當過村幹部，又借著改革開放到外鄉承保過磚瓦廠，在村裡算個知名人物。這兩個河南人成了眾矢之的，慕作成也成了容留抽膽人的人，同樣不是好東西，甚至抽膽人就是他叫來的。荒謬的結論總是伴隨著野蠻的行動。
當天下午16點，村民秦福元開始四處召集村民商議怎麼收拾河南人。當天夜裡，慕文奎、梁貴祥召集幾十名持武器的村民包圍了慕作成的家。村民把院子正門閂住後，把煤油潑到院子里的乾柴上，點火後一些人還嫌不夠旺，又回家取煤油助燃。火勢變大後，慕作傑、慕文奎又把自製的土炸藥包扔進院里，甚至取來炸藥現包現扔。
此時慕宅中的慕作成（48歲）、其妻鄭冬蓮（40歲）、長女慕明香（22歲）、次女慕明珍（18歲）、留宿的馬鐵良（44歲）、王世傑（42歲）六人為躲避大火，想從正房跑到石板屋頂的灶房，院外的村民又把炸藥包扔到灶房屋頂。後來經查證先後投擲的炸藥包有九個。
灶房被炸塌後，慕作成等六個人頂著鍋盆想衝出大門，發現大門打不開後，慕作成大喊「給留條命行不行」。得到的答覆是「不行」。
慕文奎等十幾個人有爬上房頂用石頭向院內的六個人亂砸，看到六個人相繼被打倒後，又有人道院里驗屍，發現慕作成還沒死又用火槍朝他頭部射擊。
慕明香想翻牆逃命，被追上來的人一棒打在頭部，根據事後供認，村民慕保雲、梁傑、慕福壽分別用長矛朝慕明香胸部戳兩次，梁百成用棍棒在慕明香胳膊上擊打兩次，慕松柏朝慕明香面部砸了兩斧背。隨後慕文奎、慕福壽、慕松柏把慕明香扔進火堆，梁貴祥點燃草堆焚燒鄭冬蓮和慕明珍屍體，慕福壽用長矛把慕作成挑刺到火堆里。
該案偵破時，從現場只發現一塊腳骨和一塊一尺多長已經燒成碳的殘肢。
慕文奎等人殺完人後仍不罷休，他們想起慕作成還有在鄉學校住校的兒子慕文國（12歲）和小女兒慕明娥（15歲），本想斬草除根，結果糾集的十幾個人在去鄉學校的途中怕被別的村的人認為是抽膽人，中途又返回，他們訂立攻守同盟後清理了屠殺現場，再次焚燒了剩餘的屍塊。
當時殺人的場景是，很多村民是基於除害的責任感爭先恐後的參加進來，除了直接實施殺人的主犯外，拎煤油、包炸藥、堆柴火以及聯絡、放哨、站腳助威、焚屍的多大六七十人。作案後第二天許多人還誇耀自己參加屠殺時如何英勇，取笑那些手軟的人。
這場屠殺從入夜開始到凌晨結束，期間大約八九個小時，整個過程中既沒有人站出來制止，更沒有人說這是在犯罪。
根據當地記載，清朝末年，中嶺山村也發生過類似的事件，一家三兄弟因為行竊，被村民連人帶房付之一炬，最後竟不了了之。
該案唯一的文字報道載於《民主與法制》，成文時該案一審尚未審結，但是據當地人介紹，該案最後判了六個人死刑立即執行，而全村所有的男人幾乎都參加了屠殺，所以都在判刑之後村裡的男丁幾乎一掃而空，中嶺山村成了「寡婦村」。
這個案子讓我想起乾隆年間的叫魂案，幾乎是同樣的模式，一個荒誕至極的謠言起於青萍之末，在傳播中發酵後引發社會性恐慌，最後釀成血案，但是這是識字率不到10%的大清朝。
抽膽案最後是通過政府的宣傳，在電視中反覆播放縣領導賣肉吃肉的新聞，防疫部門在報紙刊載文章駁斥謠言，公安機關宣傳沒有發生任何抽膽人和抽膽事件，通過一段時間才慢慢壓下來的，事件的親歷者事後回首，也覺得當時自己的行為簡直不可理喻。
但是就這樣一個漏洞百出的謠言最後讓一個山村付出了十幾條人命的代價，難以想像這是發生在20世紀九十年代的中國。但是現在21世紀已經快20年了，我們再看看周圍的信息：日本核泄漏所以不能吃海鹽、舟山有帶魚養殖戶、轉基因致癌手機信號也致癌、海帶是塑料的大米也是塑料的……這些一戳即破的東西我們都相信過，或者身邊就有親人朋友相信過，經過網路的層層包裝和發酵，它們會越來越逼真，當假話從各種途徑向你宣洩而來時你真的還能指出皇帝光著屁股嗎？
人言謠言止於智者，我們再來看豬膽案，真的是靠智慧的人嗎？靠的就是信息的公開和透明，謠言和謊言是生活在陰暗裡的生物，它們畏懼陽光，謠言不會止於智者，它會止於真相，止於正確信息的流轉，止於陽光和透明。
我很擔憂，當黑幕再一次籠罩過來時，叫魂案和豬膽案會在今天復活，裹挾著互聯網的力量，那將是我們的噩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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