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媽雇個男人來愛我
文字來源: 故事網 作者:榛生
1
我只有四分之一個肺。
世界上有很多人殘缺,不也都活得好好的?想想霍金,只有心臟、肺和大腦能正常運轉,人家還寫出了《時間簡史》,還飛越大洋巡迴演講,所以,我並不悲慘,而且從外表看去,我和任何一個人沒區別。我只是不能跑。
我在高速公路旁邊的便利店工作。
店的後面是一座大山,山後據說是海。從高速公路那邊開過來的汽車停在店門前,人們下車來買東西。要知道,進山露營可不是簡單的事,少帶一隻小手電筒都會造成很大的麻煩。
我把一箱簡易手電筒補進櫃檔,電池放在另一邊。
大熊走過來說:「早上好啊! 小袖子,今天可以答應我的求婚嗎?」
「做你的春秋大夢去吧 !
這是我們每天早上慣常的對答。
大熊是我同事,負責店裡的進貨,檢驗,清潔。這店平時就我們倆,老闆不常來。所以,這個輕佻的胖子沒事就拿我開涮,不過,我也習慣了。大熊唱著歌開始擦玻璃:「明天我要嫁給你啦,明天就要嫁給你啦。」
他用本地人的侉腔唱著周華健20 年前的老歌,聲震五嶽。
我從沒爬上過身後的那座大山,因而也從未見過山後的那片海。我的生活就是這間便利店、100 米以外的我家、手頭一直在做著的刺繡,還有大熊。
三年前我和他進同一所高中讀書,三年後,所有的同學都考上了大學,只有我和他留了下來。「緣分哪!」大熊無恥地感慨道,「你不嫁我真的天理難容!」
他說身後的那座山景色很美,山背面靠近海的一側,有一個巨大的山洞,那是螢火蟲洞。夏天特別是七月底,洞中會聚集上億隻螢火蟲,夜晚時候,那裡就像一座鑽石宮殿。無數只螢火蟲在洞中閃爍、飛舞、靜默或交歡。人們被吸引去觀賞,現在這時節,從四方趕來的遊客真是絡繹不絕。
「嫁給我,嫁給我我就背你上山。」擦完玻璃的大熊在窗外嬉皮笑臉,陽光在他的頭頂打著旋兒。遠處,又有顧客走過來了,我們店的生意歷來都不錯。
2
走進來的這個人不像別的顧客那樣有章法地去貨架挑選,他幾乎是徑自走向了我,問我: 「你這裡有沒有繃帶?
「沒有,不過,有創可貼,要嗎?」我要去幫他拿。
他用眼神謝絕了:「那有小刀嗎? 還要紙巾和打火機。」
我們店裡倒有一把蒙塵多日的假瑞士軍刀,可以趁機推銷出去。紙巾和打火機款式眾多,要多少有多少。臨了他又買了一瓶小支裝的紅星二鍋頭,然後拿出一張整錢付給我。
大清早,店裡沒零錢可找,我對他說: 「稍等,我去調換。」所謂的調換,就是撥電話給時常跑得沒影兒的大熊,讓他火速歸來換錢。
等人這會兒,我得想辦法讓顧客別寂寞:「你要繃帶? 繃帶藥店才有,呃,恕我冒昧,你受傷了嗎?」
我毫無章法地跟他搭話,腔調婆媽,他並不嫌煩,但也不正面回答我,他只說: 「山上很美,不過並不適合露營,靠海一邊的風經常掀翻帳篷。」
「哦? 有這種事?」
「你沒去過山上嗎?」
我搖頭,用細若蚊蚋的聲音說: 「沒有。
我覺得暴露自己沒上過山這件事挺羞恥的,他倒沒像別人那樣驚呼一聲「天啊! 你住這麼近居然沒去過」,他忽然笑了一下,他有雙黑中沁紫的眸子,一個人特別是一個男人怎麼可以有這麼華麗的一雙眼睛呢? 我有一秒鐘的失神,在精神世界裡,我被這雙眼睛的能量拋上了雲霄。
大熊不知道死哪兒去了,一直沒回來。
等了半個小時後,這人要走。「可是錢還沒找給你。」我說。
「這樣吧,把你的手絹送我。」他指了指我放在椅子上還未完成的刺繡。純白棉布上我剛綉了半片草芽。他也沒等我同意,就把它揣進衣袋。
他離開後,他身影所遮擋的那一片陰影又被刺眼的光線佔滿。我站在原地,眯起眼睛。
「你魂丟啦?」大熊拿著一把零鈔在我面前晃,「花痴,你可是我的未婚妻呀,你怎麼能被別的男人勾引?」
「去你的!」我吼道。
以往,大熊的任何玩笑都激不起我的發作,可是現在,我大力推了他一把,他倒霉地踩在拖把上,摔成了一塊扁扁的地毯。然後,這塊地毯詛咒說:「就算菜刀架在我脖子上,我也不會娶你!」
大熊和我慪了一天的氣。
晚上,我家的飯菜里有燉雞。撈起一隻雞腿放進便當盒,這是明天給大熊的賠罪。
吃上了雞腿, 大熊什麼話都好說。「明天結婚吧,好嗎,未婚妻!」
3
我又找了一塊新布,用杏色棉線刺繡一隻小貓,卻扎了三次手。我的眼前總是浮現那人的一對黑眼珠,那樣的眼睛,看人的時候顯得殘忍,像是要兵不血刃地筆直殺進你心裡。我把手上的血珠抹在布上,它成了個暗紅色的逗號。想起一部古老的電影,演小鳳仙的張瑜,把手指刺破,血珠捺在扇面,完成了一枚紅日,蔡鍔將軍明白了她的心意,那革命年代的愛情與熱血啊!
"喂,袖子,我來考你一個問題。有一天蛋糕跌倒了,它很失落,但有一個人鼓勵它,你知道那個人是誰嗎?」
「我怎麼知道?!」
「是你! 因為是,朱古力蛋糕——豬,鼓勵,蛋糕!」
我白了大熊一眼,最近他似乎在鑽研各種又冷又舊的笑話,我絕不捧場。大熊不氣餒,坐近一點兒,又拋出一個新問題:「如果有一天世界上的豬都死光了,猜一首歌。」
「我說過我不知道!」
「是《至少還有你》。」
他兀自笑得打滾,我冷哼一聲,站遠一點兒。
他得寸進尺又來了:「龜兔賽跑,豬當裁判,你說誰會贏?」
我嫌惡地躲開他的臉,心想不回答他是絕不會罷休的,我心不在蔫地說:「兔子贏。」
沒想到他的奸計又得逞了:「哈哈,哈哈,你是豬!」
我聲色俱厲地站起來:「汪飛熊,你除了非要證明我是豬,你還要幹什麼?」
「我......我只是想說......」他見我真的怒了,心生一計:「豬其實也很可愛。」
他跑了,一路上他那肥胖的身體所激起的塵煙,形成一列小小的灰色的火車,真不知道我和他誰更像豬。
這時店門上的風鈴響起,幾顆碩大的雨點砸落下來。盛夏慣有的雷雨天,遠處天空那些岩葉般的積雨雲正在崩解。店裡還沒來得及開燈,因此漆黑一片。進店的人身影模糊,但是手上有一束小小光亮。
「這個送給你。」
那是一個玻璃罐,上面罩著一塊白色手絹,紮緊。罐的裡面,幾十隻螢火蟲以為已經到了夜晚,它們開始摩擦後腿發出淡綠的微光,而提著蟲燈的人,正是那個男人。
4
「蛻變為成蟲後,多數種類的螢火蟲不再進食,交配後死亡。」昆蟲網站上寫著這樣的句子,我把鼻子貼在玻璃罐上,裡面的蟲子不吃不喝,被愛情消耗得皮包骨,有一些已經死了。
用十個月的時間獲得能量,換取大約兩周左右的飛行和光明,這是螢火蟲的一生。
那個男人好像在附近的小賓館住下了,因為他隔三岔五會來便利店買東西。他買的都是一些生活必需品,吃的和喝的,換洗衣服。這附近的小賓館都沒有剃鬚刀,他的鬍子長了,像荒涼不見天日的沃草,蓋滿了半張臉。
大熊開著小卡車要去城裡進貨,「載上我,載上我!」我跟在他後面懇求。「那誰管店?」「我讓我媽替我。」
這次去城裡我沒有一頭扎進書店或布藝市場,我去了超市,買了一把好用的剃鬚刀。等到他再來,我將剃鬚刀送給了他。這是個實用的禮物,第二天他的臉就變得乾淨多了。而面前這個整潔的男人,他這次不買東西,他是來跟我說一句話:姑娘,我可以追求你嗎?
大熊回來的時候會知道,他已痛失他的「夫婚妻」。叫袖子的小女人二話沒說就答應了別人的示愛,她用猛烈點頭的方式表示自己的願意,因為同時她需要掩飾激動,她呼吸困難,感覺到小小的肺漲得很滿很滿。
5
男人的後背像一塊平穩的甲板,山風清涼,夾雜著涌動的雲霧。他背我上山,完成我的夙願一一第一次去看那個螢火蟲洞,一定要由一個我愛的人背著我去。
「如果一直沒有遇到你愛的人怎麼辦?
「那就永遠不去。」
我們用了四個小時才爬上山頂上。休息、吃東西、聊天,中午以後我們會下到山的背面,晚上在洞邊露營。這會兒我又好奇起他的事兒了。我問他:「你為什麼要買繃帶? 到底哪裡受傷了?」
「不瞞你說,我受了傷。其實我是黑道的人,在逃到這裡以前,我和對手火拚,中了他們一槍。那槍是他們自己改裝的,幸好子彈打得不深。謝謝你的小刀和酒,剜子彈和消毒很管用,幫了我的大忙。」
他看著我,捂著肚子:「傷口就在這裡,好像......又撐裂了,你還蠻重的。」
我哆嗦著站了起來,帶著哭腔幾乎是喊出來一句:「你為什麼不早說?」
他保持原狀坐在那裡。
「你為什麼不早說你受傷了,走,我帶你去醫院,我們不要爬山了!」
他看著我,看了好一會兒,他的黑眼睛裡含著一份邀請,邀請懂得、體諒,也邀請侵略、進犯。有這樣一雙眼睛的人,就算是黑道的,也一定不是壞人。
他慢慢伸出手,拉住我的手,說: 「我以為你會怪罪我隱瞞了身份,然後不要我了。你難道不害怕我是黑道上的人嗎?你真的願意和我在一起嗎?」
涼風吹開天雲,有樹葉如輕盈的手掌自我們身邊撫下。
「我願意。」我抱住他,「我喜歡你,這和你是幹什麼的沒關係!」
「你可真傻。」
「你也傻,你明知道我這樣的人是活不了多久的......」接下來的話語被吻取代,當然,吻也是我這小小的肺所避忌的東西,可我媽並沒告訴我不可以接吻。
傍晚時分,我們來到螢火蟲洞。我被眼前的景象驚呆,這分明是童話里才會有的地方,是公主與王子結婚的地方,它不應該存在於這個凡俗的世界上。滿洞水晶壁燈般的螢火蟲,靜靜地放亮、發光。為了不驚動那些螢火蟲,我們的腳步很輕很慢。山洞的盡頭螢火蟲聚集得最多,也最明亮,忽然,地上有一個大東西動了一下。
「啊。有鬼!」我抓緊他的手,他卻從容地向前走去,蹲下身去,嘴裡喃喃地說:「醒了嗎? 你醒過來了嗎?」是一隻受傷的花鹿。
「喏,這就是那黑幫,前幾天它被人偷獵,傷得不輕,不過,好像已經好轉了。」
「你騙我,你居然騙我!」不知道是驚喜還是憤怒,我抱住鹿的脖子,不在乎它滿身跳蚤和尿騷味,抱著它哭起來。鹿舔著我的臉,它用這種方式禮遇救命恩人的女朋友。
他是一位動物學者,最近在這座山裡考查。遊客越來越多,有一些人沒公德,用氣槍射殺鹿或獐子。這隻母鹿被他救活,一直躲在山洞的拐角。
天亮的時候,鹿走了。洞內閃爍了一夜的光亮也漸漸熄止。我和他依偎著,新的一天又將開始。
6
在我們的小鎮待了三個月之後,男人對我說,他要去紐西蘭考查,不久就要出發。
我說我會等他回來,他要我多保重。他走了以後,我繼續過以前的日子,但是我變成了充實快樂的女人。我連刺繡的內容也改變了,以前我綉單片的草、月亮、貓,現在我綉成雙的東西,鴛鴦、合歡、並蒂蓮。
思念一個人真幸福。
大熊從沒有思念過誰,他不知道思念是一種多麼美好的情緒。
事情發生在我偶感風寒的一個下午,我媽擔心我會引起併發症,硬是把我送進了醫院。
按說換作以前,我倒真會因這場小病曠上幾天班,但現在我覺得我什麼都抵抗得了,因為,我要為我愛的那個人好好活下去。
小鎮的醫院有一個只容六個位置的食堂,它的外面緊鄰種滿李子樹的小花園。我的點滴很快打完,去上廁所,我溜達到李子樹下,風把食堂里兩個人的談話吹進我的耳朵。
「她還在睡嗎?」
「點滴還沒完,應該還在睡呢。」
沉默了一小會兒,一個男人的聲音響起:「阿姨,你為什麼不把袖子嫁給我,你知道我真心喜歡她,我會好好待她的,我不會後悔。」
女人說:「她會害了你!」
「可是,你雇那個人騙她,這也是害了她啊!」
「但起碼......她得到過一次完滿的愛情,不是嗎?」
「阿姨我可以給袖子更完滿的愛情。」
「大熊,阿姨跟你直說吧,你不懂得女孩兒的心。」
那次我病了很久,差不多有三個月。三個月也是男人答應我的歸期,當然,這個歸期失效了。
有時候我會小人之心地盤算我媽雇他的價碼,給了他多少?一萬? 兩萬? 五萬? 要讓一個人心甘情願地扮演一個托兒,一個好托兒,可能得花費不菲。
我媽演技很好,每次她來醫院,總是歡天喜地地問我男朋友是不是來電話了。我隨口瞎編給她聽,她很滿意。而事實 上, 那個人一次電話也不曾打 來,看來我媽高估了他的信用度。
大熊則裝不了那麼像,他一旦發現自己真心敗露就裝睡,有時候他把裝睡一不小心變成了真睡,胖臉枕著我的腿,腿被他枕麻了,但我不想驚動他。
《聖經》里說,不要驚動你所愛的人,等他自己情願。
而我情願。這個大家彼此瞞騙的過程,我們戮力同心地參演,我是觀眾,也是演員,算下來,最賣力的是我,因為我最不想穿幫。
7
出院後,我一個人爬上了山頂。我以我能達到的最快速度達到山頂,我從沒想過,我竟可以順利完成這樣劇烈的登山運動。也許,這是愛情的功勞,不論是完滿的愛情,還是幻滅的愛情,愛的功勞永垂不朽。
如果他此時真的在紐西蘭的螢火蟲洞里,我願在我的螢火蟲洞內完成最後的心心相印。
海那頭浩瀚的風從我容量微薄的肺里經過、鼓脹、突破,再帶著血腥味奔涌而出。風會捎去我的問候,親愛的男人,我從沒有怪罪你,因為,熒火蟲註定兩個星期會死去,發亮的一瞬,它來不及地要感激生命與愛情,它沒有時間去仇恨。


TAG:得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