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感於中國歷史中的遊戲「潛規則」

最新 04-26

【偶爾翻出了這篇16年前有感而發的文章，從未公開發表過，有些歷史觀點，現在看來陳舊了，比如關於岳飛之死的看法，但那個時候的激情和鋒芒，現在老了卻消失了。原文標題《讀心得的心得 ——讀〈潛規則：中國歷史中的真實遊戲〉有感》】

我想「遊戲人生」一詞肯定是飽讀經書，又飽經滄桑的中國知識分子的發明。先前讀書時，他們總以為仁義道德，公正公理等是無處不在的規則——有聖賢書的白紙黑字，有當權者的振振有詞。於是奉為圭臬，立下「治國平天下」之志，以後踏入社會，卻到處碰壁，別說「平天下」了，就是獨善其身也不能夠。那少數頑固不化的矢志不改，便處處撞得頭破血流，這種人常被喚作「書獃子」。多數的人發現上了書本的當——仁者不過在書本上無敵，現實世界是誰也敵不過的，於是換了一套處世哲學，就叫「遊戲人生」，這個詞有二層意思，一是說人生不能太認真，執著於「仁義」，「公正」這些嚴肅的字眼，難免灰頭灰臉，當初立志澄清天下，根本是妄想，不如把人生當作一個戲台，你我都是匆匆過客，一場遊戲罷了；二是說人生既然是場遊戲，就有它的遊戲規則，這個規則只可意會，不能言傳，在聖賢書中見不到，在紅頭文件和領導講話指示中也見不到。理解幾分，掌握幾分，全靠個人造化。

無數的人生小戲台，便組合成了歷史的大舞台。歷史更像一場皮影戲，正史讓我們看到了皮影在舞台上的一舉一動，有少數好奇的觀眾會注意到皮影身體活動的部位都由一根根的繩子在牽動，這些繩子在幕後是如何活動的，正是《潛規則：中國歷史中的真實遊戲》（以下簡稱為《潛》）這本書想要告訴讀者的。

剛讀此書時，我很快聯想到此前偶遇一精通歷史的老者談到對岳飛之死的看法。

公元1125年，由女真人組成的金朝滅遼，翌年便挾余勢大舉入侵北宋，北宋的皇帝趙佶便在這國難之際傳位於長子趙桓。很快國都開封被金人所破，趙佶與新皇帝一併被俘。趙佶的第九個兒子趙構便自立為帝，這個亂世之中的朝廷被金人攆得四處奔走，最後定都杭州，史稱南宋。一般史書認為，秦檜這個大奸臣為了與金人議和，加上趙構也怕岳飛功高震主，秦檜便以皇帝的名義將岳飛從抗金前線召回，導致了岳飛的屈死。這位老者認為該說法未免膚淺。他說，中國歷史上，為爭奪皇位，父子、兄弟相殘之事屢見不鮮，對趙構來說，穩坐龍椅比鞏固江山來得重要，(我想這幾乎是所有專制統治者的當然選擇。清王朝為剿滅太平天國不遺餘力，而對外侮，戰與和都是舉棋不定的。既便到了二十世紀四十年代的中國，蔣介石都公開叫嚷「攘外必先安內」呢)岳飛是個著名的忠臣，否則幾道金牌召不回他，他威脅不了趙構的龍椅，而岳飛英勇善戰，極有可能打敗金人，一旦金人敗北，太上皇趙佶及作為法定皇位繼承人的趙桓就要回朝，趙構這個自立的皇位想必無法保全。趙構這種骯髒的私慾在此國難當頭之際當然不會與臣子明說，而秦檜就像他主子心裡的一條蛔蟲，岳飛的慘死，就不可避免了。

那位老者表達的上述看法，算是《潛》書觀點的又一佐證。主導岳飛之死的真實規則，便是趙構不便明說的私心，而秦檜不過是這真實規則的貫徹者罷了。秦檜遭萬世唾罵，成了他主子的替罪羊。想來歷史多半如此，如《潛》書開篇所說:

在中國歷史上的帝國時代，官吏集團極為引人注目。這個社會集團壟斷了暴力，掌握著法律，控制了巨額的人力物力，它的所作所為在很大程度上決定著社會的命運。

對於這個擅長舞文弄墨的集團，要撇開它的自我吹噓和堂皇表白，才能發現其本來面目。在仔細揣摩了一些歷史人物和事件之後，我發現支配這個集團行為的東西，經常與他們宣稱遵循的那些原則相去甚遠。例如仁義道德，忠君愛民，清正廉明等等，真正支配這個集團行為的東西，在更大的程度上是非常現實的利害計算。這種利害計算的結果和趨利避害的抉擇，這種結果和抉擇的反覆出現和長期穩定性，分明構成了一套潛在的規矩，形成了許多集團內部和各集團之間在打交道的時候，長期遵循的潛規則……

這篇文字的標題是《讀史心得》，它指明了本書的宗旨。全書其實就是一長篇的心得。現如今讀史的心得多如牛毛，然而這樣一篇有犯朝堂禁忌之險的奇文實在有理由吸引讀者的眼球。「無限風光在險遠」——讀者和遊客的偏好是一致的。

有這麼一句耐人尋味的話，原話我不記得了，大意是說：中國的事情尤其涉及政治的通常分二種，一種可說不可做，一種可做不可說。我想，那可說不可做的，基本上是朝廷文件里寫的規則，而可做不可說的，就是潛規則。說到這，我忽然想起曾經讀過的另一本史書著作《叫魂》。

《潛》由點及面，從中國歷史的諸多事件中闡述潛規則的真面目，而《叫魂》可算得上是對潛規則的一個經典案例的詳細分析。

1768年，浙江德清縣一石匠吳東明在重修一座橋樑時，有個農夫請求吳石匠將一張紙片貼到木樁的頂部，紙片上寫有這個農夫仇恨的兩個人的名字。據說「將活人的姓名寫在紙片上，貼在木樁的頂部，這樣會給大鎚的撞擊添加某種精神的力量…那些因此被竊去精氣的人，不是生病，便是死去。」——這就是叫魂術，而那時的人們多對此深信不疑，這件事過後不久，毗鄰的蕭山縣出現了四個游僧，一有機會便偷剪他人髮辮——人們紛紛相傳，這些辮子被他們施以叫魂術後，被剪之人就會成為任其驅使的奴隸，這四個人因此被抓。然而這件事不但沒有因他們的被捕而終止，反而成了一根導火索，叫魂術自此像瘟疫一般在整個大清國廣為散布，人們唯恐著了叫魂術的道。

事情很快引起了最高統治者——乾隆的反應。整個事情由此引入了更為荒誕的階段。

乾隆在一份地方關於叫魂的奏章上批道：「我大清百餘年，深仁厚澤，不意竟有此等覆載不容之梟……」，措詞十分嚴厲。天威震怒之下，天朝的鬥爭矛頭似乎直指叫魂術之妖術。地方官員們追捕叫魂者唯恐漏掉一人，懲罰叫魂者唯恐不力。就在人心惶惶之際，更有人為達到泄私憤等不可告人的目的，誣告他人為叫魂者，官僚們在嚴厲取締攝人魂魄的妖法的政治大氛圍之下，定然要「除惡務盡」，使得大量無辜者慘遭滅頂之災。在整個叫魂案中，乾隆對手下官員們大肆加壓，對於那些對叫魂者處罰不力——也就是說，貫徹上級意圖不堅決的官員們毫不留情地給予了紀律處分，上至江蘇按察使，兩江總督這樣的封疆大吏也未能倖免。

統治者如此過激的反應是在情理之外的——號稱中國歷史上罕有的盛世之明君的乾隆不可能迂腐到和村野民夫一樣會相信純屬子烏虛有的叫魂術。然而，仔細想想，乾隆的反應又在意料之中——叫魂術的實施要剪掉髮辮，而那根長長的辮子，正是清王朝統治的象徵，是具有高度政治意義的標誌。我懷疑清王朝的統治者對於自身作為外族入主中原於內心深處始終是惶恐不安的，不然盛世之下，為何一個如此簡單的謊言，竟會生出如此眾多的冤假錯案？（關於叫魂術事件引發的大量冤獄，讀者可以參考原著，在此我不贅述）就像清朝的文字獄，其慘烈遠勝於中國歷史上的任何一個朝代。其實作為專制統治者對於維護自身的專制權力向來是神經過敏的，太多的史實已經證明了這一點。乾隆手下某些處理叫魂術不力的官員，顯然沒有上升到政治的高度來看待叫魂術事件，這正是政治敏感性不強的表現，政治如此不合格，受到上級處分也就不足為怪了。

整個叫魂術事件最最讓人玩味的地方就是乾隆對於嚴厲打擊叫魂術的政治意圖秘而不宣。「弘曆在有關通信中甚至根本沒有提及這個問題，此時此刻，削髮這一事件所包含的對於滿清統治合法性的威脅是如此敏感，以至於連在秘密的宮廷通信來往中私下提及此事也是不適宜的。」

借打擊叫魂妖術之名，維護專制權力，這才是整個叫魂事件真正的遊戲規則，這是潛規則，是可做而不可說的。而打擊妖術，保護百姓之魂不被妖術所害，這是寫在紅頭文件里的規則，這個規則何其動聽，何其冠冕堂皇，然而它是可說而不可做的。朝堂上的權謀者是深暗此道的，而中國歷代的知識分子常犯的一個錯誤，就是分不清這兩者。那些可說而不可做的，偏要去做——書上說「民為貴，君為輕，社稷次之」，就有人為民請命，那些可做而不可說的，偏要去說——有領導公費出國，美其名曰「考察」，就有人說他去旅遊。這樣的人難免撞一頭的包。想想「文革」，與叫魂事件何其相似爾！其間有多少知識分子犯這樣的錯誤，哪個不撞得頭破血流呢？

《潛》書獨特的歷史視角讓我嘆為觀止。不過，全書看完，我感慨之餘，又覺意猶未盡，在後記中，作者說到：

我在這裡杜撰了一個「潛文化」的詞，目的是與官場上正式的「紅頭文件」劃清界限。「潛文化」的東西是很少形諸文字的，積累和發展的道路自然不那麼順暢，紅頭文件則不然。歷代的行政法規按中央六部的分類歸為「六典」，清朝的閻鎮珩僅僅梳理了一遍就花了十三年，寫了部《六典通考》，竟用了二百卷的篇幅。這些紅頭文件大體都說得很漂亮，勤政愛民云云，規定也越來越細緻。假如當真行得通，我們的文明肯定有資格征服世界——無須花那些冤枉錢搞大選，維持議會和最高法院，統治集團就像人民的父母一樣慈愛，奈何這些漂亮東西不太中用，……

既然那些見諸二百卷篇幅紅頭文件的上級指示、法規條例等都不中用，從古至今的統治者為什麼還熱衷於將此道不斷發揚光大呢？書中對這類問題沒有更深入的闡述，也許是作者點到為止吧。

而這個問題的答案本身，就是一條在中國歷史上有普遍意義的潛規則。

俗話有「掛羊頭，賣狗肉」，又有兵法雲「明修棧道，暗渡陳倉」，更有所謂「師出有名」，這些個老祖宗的智慧和「潛規則」有著異曲同工之妙。同直來直去的做法相比，哪種方法更能達到目的呢？答案不言喻。

沿著這個話題談下去，話會越來越不中聽。

我也點到為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