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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滿足?這代表著你還在追求

箱子

文丨(美) 雷蒙德卡佛

我媽媽又打起包裹準備搬家了。但到了星期天的下午,最後一刻,她又打電話叫我們過去吃飯。「我的冰箱在解凍,」她對我說:「我得趁這隻雞沒有壞掉前把它炸了。」她還說我們必須自己帶盤子、餐刀還有叉子過去。她差不多已經把她所有的盤子還有廚房裡那些東西都打了包。「過來和我吃頓最後的晚餐吧,」她說:「你和吉爾。」

我掛了電話,在窗邊站了一會,希望自己能把這件事想清楚。但是我沒能。最後我只是轉身對吉爾說:「我們一起去我媽那吃頓告別晚餐吧。」

吉爾坐在桌子邊,面前攤著一本希爾斯百貨公司的商品目錄,正在專心尋找我們需要的窗帘。但她也聽到了我的話。她做了個鬼臉。「我們必須去嗎?」她說。她選中了目錄,然後把那一頁的一角折了起來。她嘆了口氣。「上帝啊,僅在這最後一個月我們就已經去她那吃過兩次還是三次告別晚餐了,她真的打算離開嗎?」

吉爾總是心直口快。她三十五歲,留著短髮,靠給人打理狗狗為生。在成為她喜歡的美容師之前,她是個家庭主婦和母親。後來,一切都走了樣。她的兩個孩子被她的第一任丈夫強行帶去了澳洲。她的第二任丈夫喝醉了酒,過橋時把車開進了艾爾華河,留給吉爾的是一隻被打穿的耳膜。他沒有人壽保險,更別提財產損害險了。吉爾不得不借錢葬了他。然後——你能相信嗎——她還得支付修橋的費用。另外,她還有她自己的醫療賬單要付。現在她倒是能談論這些了,她緩過來了。但是她對我媽失去了耐心。我也一樣。不同的是我別無選擇。

「她後天走。」我說,「嗨,吉爾,不要勉強自己,你到底想不想和我一起過去?」我告訴她去不去對我來說都沒有關係,我會說她犯了偏頭疼。這聽上去不像是個以前從沒有撒過謊的人說的話。

「我去!」她說著,就那樣起身去浴室,她不開心時愛去那兒。

自去年八月起我們就在一起了,和我媽打好包裹從加利福利亞搬到這兒的榔未憂差不多同一時間。吉爾也曾努力要做到最好,但是正當我倆打算在一起時,我媽突然搬來這鎮上。這是我倆始料未及的。吉爾說這讓她想起她和她的第一任婆婆在一起的情景。「她是個纏人鬼,」吉爾說:「你知道我的意思嗎?我覺得我都要窒息了。」

公平地說我媽把吉爾當成了入侵者。正如我媽所擔心的那樣,吉爾是我妻子離開我之後出現在我生活中的諸多女孩中的一個。照她看來,吉爾不過是個會從我這捲走了愛、情感,可能還有錢的人。問問她有誰值得尊重嗎?門也沒有。我記得——我怎能忘記?——我和我妻子結婚之前她就叫她娼婦,十五年後,我妻子為了某個傢伙離開我之後,她還是叫她娼婦。

吉爾和我媽在一起時倒能和平共處。她們見面或是告別的時候會擁抱對方,她們也談論商場的特惠銷售。但是吉爾對與我媽共處的那些時間心存恐懼,她聲稱我媽讓她心情鬱悶,說我媽消極對世,而每個人都應該自尋出口,就像她這個年齡段的其他傢伙那樣。鉤針編織,或者在老年活動中心打打牌,再或者去教堂,總之干點什麼,這樣她也可以讓我們清凈過活。但是我媽有她自己的解決方式,她宣布她要搬回加利福利亞,這個鎮上到底都是些什麼東西什麼人,究竟算是個什麼可居之處!她無論如何不可能繼續在此生活,白讓她住也不行。

決定離開的一兩天之內,我媽把她的東西都裝進了箱子里。那是去年一月,也可能是在二月。不管怎麼說,是在去年冬天的某個時候。現在已經是六月末了。那些箱子在她的房子里已蹲了好幾個月。你從一個房間去另一個房間時不得不繞開它們,要不就從它們上面跨過去。誰的媽也不會這樣過。

過了一會,大約十分鐘的樣子,吉爾從浴室走了出來。我一直在看一位鄰居給他的汽車換機油,其間我也找到了支大麻卷,正打算抽了它,還喝了一瓶薑汁啤酒。吉爾沒有朝我看,她徑直去了廚房,把盤子和餐具放進了一隻紙袋裡。但當她回到我一直呆著的客廳時,我們擁抱在了一起。吉爾說:「行了。」我不懂什麼行了。就我所知,沒什麼是行了的。但她抱住我一直輕拍我的肩膀,我能從她身上聞到寵物香波的味道。她下班回家的時候還穿著那身工作服,那味道無處不在,甚至在我們上床時也依然能聞到。吉爾最後拍了拍我,然後我們出門上車,穿過小鎮去我媽家。

我喜歡我呆的地方。我剛來的時候並不這樣。這地兒到了晚上無事可做,我感到孤單。接著我遇到了吉爾。很快,幾周之後,她把她的東西帶過來開始跟我一起生活。我們沒有設定任何長期目標,我們很開心能共度人生,我們告訴對方這回我們交了好運。但我媽的生活里卻一無所有,因此她寫信告訴我她決定搬過來。我回信給她說我不認為這是個好主意,冬天這兒的天氣很糟糕,我告訴她距小鎮幾英里之遙正在修監獄,我還告訴她夏天這地方到處都是一車接一車的觀光客。但我媽還是搬過來了,就好像她從來沒有收到過我的信。接著,距她搬來這個小鎮還不到一個月時,她告訴我她恨這個地方,就好像她搬來這兒都是我的錯,樣樣事情不對路也都是我的錯。她開始給我打電話抱怨這地方令人不爽。「非讓你內疚不可。」吉爾這樣描繪此種情形。我媽告訴我巴士服務很糟糕,司機不友好,至於那些老年中心的人,得了,她才不想玩紙牌呢。「讓他們下地獄吧。」她說:「帶著他們的撲克牌。」超市的夥計粗魯,服務中心的傢伙一點也不在意她或她的車。她跟她的房東也杠上了,拉里.哈德洛克。金拉里,她這樣叫他。「他以為他比誰都高人一等,就因為他有幾間小破房可以出租混點臭錢,上帝保佑我都不曾正眼瞧過他。」

我媽是在八月搬來的,那時對她來說天氣太熱了。到了九月又開始下雨,連續好幾周天天下雨。十月天氣冷了,十一、十二月下雪。她詛咒這地方和他人的那些話我一句也不想再聽了,最後我這樣告訴她了。她哭了。我把她擁進懷裡,以為這一切都結束了。但幾天後她又舊病複發,一切回到老樣子。聖誕前夕她在電話里問我什麼時候給她禮物,她連棵聖誕樹也沒有,她也不想弄,她說。接著她又說了些別的,她說如果天氣還不好起來她就殺了她自己。

「別說這些瘋話。」我說。

她說:「我說到做到,親愛的。我再也不想看見這地方了,除非讓我躺進棺材。我恨這該死的地方。我不知道我為什麼要搬來這兒,不結束這一切我死不瞑目。」

我記得我握著電話,隔窗看一個男人在高高的電線杆上忙活,雪花在他腦袋周圍飛旋,他把身子從電線杆上探出去,僅靠一根帶子維持安全。他掉下來會怎樣,我想著。我不知道接下來該對我媽說什麼,但我滿腦子都是些不值得一提的情緒,滿腦子都是些作為兒子會羞於承認的念頭。「你是我媽。」末了我說:「我能幫你做點什麼呢?」

「親愛的,你什麼也不用做。」她說:「亡羊補牢,為時已晚。我曾想著要喜歡這地方來著,我曾想過我們一起出去野餐,一起兜風……但什麼也沒有發生。你總是很忙,不工作的時候你和吉爾呆著。你們總是不在家,即使在家電話也整天都打不通,總之,我看不到你。」她說。

「這不是真的,」我說。不是這樣的。但我媽繼續說下去,就像她沒有聽到我的話,也許她確實沒有聽到。

「還有,」她說:「這天氣要了我的命。這兒真他媽的冷,你為什麼不告訴我這都到北極圈了?如果你告訴我,我決不會來的。我要回加利福利亞去,親愛的。在那兒我能出個門,也有地兒可去,在這裡我不知道還有哪裡可以去,加利福利亞我還有朋友,他們關心在我身上發生的一切,這裡誰管啊。好了,我只祈禱我能堅持到六月份,如果我能堅持那麼長,如果我能堅持到六月,我就要永遠離開這兒,這裡是我曾呆過的最糟糕的地方。」

我還能說什麼呢?我不知道還有什麼可以說。我甚至都不能談談天氣,天氣還真是個痛點。我們在電話里道了再見,把電話掛了。

別人在夏天去度假,而我媽卻要搬家。幾年前,自我爸失業之後,她開始不停搬家。當我爸被辭退後,他們賣掉了房子,就好像他們不得不這樣做,然後他們搬去他們認為情況會有所改善的地方。但是哪裡都一樣,並沒有好一點,接著他們再次搬遷。他們一直搬來搬去。他們租住過獨立屋、公寓、活動房屋,甚至汽車旅館的單間。他們一直在搬家,每搬一次家行李都輕了一些。他們到過幾次我居住的小鎮之後,便搬過來和我,還有我妻子住了一段時間,然後他們又搬走了。在這方面他們就像某種有遷徙習性的動物一樣,不同的是他們的遷徙沒什麼模式可循。他們就這樣搬來搬去好幾年,有時他們離開這州只是因為他們認為牧場應該更綠些。但大部分時候他們呆在北加利福利亞,他們就在那兒搬來搬去。後來我爸死了,我想我媽總該停下來在某個地方呆上一陣了吧。但是她沒有。她繼續搬著。我曾建議她去看看精神科醫生,我甚至說我來支付費用。但她聽不進去。她打起包裹離開了小鎮。我也是深感絕望,否則也不會提什麼精神科醫生。

我媽不是在打起包裹就是在打開包裹。有時候她在同一年裡搬遷兩次或是三次。她悻悻地談起那些她離開的地方,興高采烈地談論她準備前往的地方。她的郵件一團糟,而她的福利支票寄到了別處,她花很多時間寫信,想把它理順。有時候僅僅為了不同的樓層,或是建築物的朝向,她離開某套公寓,搬去距此不過幾個街區之遠的另一套公寓,然而,一個月之後,又搬回她搬離的地方。這就是為什麼當她搬來我這兒時,我會圖其所好租了間房子給她。「搬家讓她覺得自己還活著。」吉爾說:「這讓她有事可做,她從中得到了某種奇異的樂趣,我猜是這樣。」不管有樂趣沒樂趣,吉爾都認為我媽得了失心瘋。我也這樣想。但是,你如何能開口跟你媽說這個?如果是這樣你打算拿她怎麼辦?就是失心瘋也不能阻止她計劃和開始新的搬遷。

當我們把車停下時,她就站在門後等我們。她已經七十歲了,頭髮灰灰,戴著副鑲假鑽石鏡框的眼鏡,她一生中從未病過一天。她擁抱了吉爾,然後她擁抱了我。她的眼睛亮亮的,好像之前她一直在痛飲。但她並不喝酒,幾年前我爸戒酒之後她就戒了。我們相互擁抱後走進房間,這大約是下午五點,我聞到了從她廚房裡飄出來的某種味道,想起來自早餐起我還什麼都沒吃過,我餓得肚子連咕咕聲都發不出來了。

「我餓了。」我說。

「聞起來真不錯。」吉爾說。

「我希望它好吃。」我媽說。「我希望這雞已經熟了。」她揭開煎鍋的蓋子,把一隻叉子插進雞的胸口。「如果還有什麼我受不了的,那就是不熟的雞。我認為已經熟了。你們為什麼不坐下來?隨便坐好了。我還是沒能調好我的烤箱,燃燒器加熱速度太快了。我不喜歡電烤箱,也從來沒有過電烤箱。把那些垃圾從椅子上挪開,吉爾。我在這兒過得像個該死的吉普賽人。但是不會太久了,我希望。」她見我四處尋找煙灰缸,「在你後面。」她說:「在窗台上親愛的,在你坐下來之前,何不給我們倒杯可樂?你們只能用那些紙杯了,我應該告訴你們帶玻璃杯過來的,可樂還是冷的嗎?我不想要冰了。這冰箱不能讓任何東西變冷,它狗屁不值。我的冰激凌都化成湯了。這是我用過的冰箱中最糟糕的一個。」

她把雞叉到盤子里,把盤子和青豆、涼拌捲心菜和白麵包都端到桌子上。然後她查看了下是不是忘記了什麼。鹽和胡椒粉!「坐下吃吧。」她說。

我們把椅子拉到桌子邊,吉爾從紙袋裡把盤子拿出來遞給我們。「回去後你打算住哪?」她問道:「你訂好地方了嗎?」

我媽把雞遞給吉爾,說:「我給以前租房子給我的女士寫了封信,她回信說我可以租住她一樓的一個很棒的房間,距公交站很近,那個地方還有很多便利店,一家銀行,一家藥店。那是最棒的地方,我不知道我當初為何會離開那兒。」她這樣說著話,給自己弄了些涼拌捲心菜。

「說到底為何會離開那兒?」吉爾說:「如果那裡真的那麼好。」她叉起一條雞腿,看了看,咬了一口。

「我會告訴你為什麼。那時在我隔壁住著一個老女酒鬼,她從早喝到晚,牆壁那麼薄,我整天聽她嚼冰塊的聲音。她靠一輛助步車走來走去,但這依然不能讓她消停會,我從早到晚聽著助步車咔咔地刮擦地面的聲音,還有她關冰箱門的聲音。」她搖搖頭,為她不得不忍受的那一切。「我不得不離開那兒,整天咔咔咔,我實在受不了。我只是不能那樣活著。這次我告訴管理員我不想和任何酒鬼做鄰居,也不想二樓有任何聲響。二樓面對停車場,從那裡沒什麼可看的。」她等著吉爾再說點什麼。但是吉爾不置可否。我媽一個勁地看著我。

我一語不發,要不就像頭狼一樣吃東西。無論如何,在這件事上沒什麼好說的了。我一直嚼著東西,打量冰箱旁那堆箱子。接著我又吃了些涼拌捲心菜。

很快我吃完飯把椅子推回原處。拉里.哈德洛克把車停到屋後,就停在我的車旁邊,然後他從他那輛皮卡里拿出一台割草機,我透過桌子後的窗戶看著他,他沒有往我們這個方向看。

「他想幹什麼?」我媽說著話,停止了吃東西。

「他想幫你把草割了,看上去是這樣。」我說。

「不需要割,」她說:「他上周才割過。他到底在那割什麼?」

「這是為新房客割的。」吉爾說:「某個即將出現的人。」

我媽聽了這話,接著回去吃她的東西。

拉里.哈德洛克發動他的割草機割起草來。我多少了解點他。當我告訴他租房子的是我媽時,他把每月租金降了二十五塊。他是個鰥夫——大塊頭,六十多歲,一個很有喜感的不幸福的男人。他的胳膊上覆蓋著一次白毛,同樣的白髮從他的帽子下支楞出來。他看上去像是雜誌插圖裡的農夫。但他不是農夫。他是個退休的建築工人,小有積蓄。起初我還想像過他和我媽在一起吃飯,並成為朋友什麼的。

「這就是金。」我媽說:「金拉里。不是每個人都能像他那麼有錢,住大房子,向別人收取高額房租的。好了,我希望我離開此地之後,再也不用見他那張又賤又老的臉。把剩下的雞都吃了吧。」她對我說。我搖搖頭,點了支香煙。拉里推著割草機經過窗前。

「你將會有很長一段時間都不用看這張臉了。」吉爾說。

「我肯定會高興的,吉爾。但我想他是不會把我的押金退給我的了。」

「你怎麼知道?」吉爾說。

「我就知道。」她說:「我以前跟他打過類似的交道。他們這種人總是想得到一切他們能得到的。」

吉爾說:「用不了多久,你就再也不用和他有什麼瓜葛了。」

「我會高興的。」

「但總是會有像他那樣的人。」吉爾說。

「我不希望是那樣,吉爾。」我媽說道。

在吉爾收拾桌子的時候她煮了咖啡。我沖洗杯子,然後倒上咖啡,我們繞過一個標著「小玩意」的箱子,端著咖啡去了客廳。

拉里.哈德洛克去了房子的另一邊,前面街道上的交通慢了下來。太陽落到了樹梢。我能聽到割草機發出的噪音。一些烏鴉飛離電話線,落到前院剛割過的草地上。

「我會想你的,親愛的。」我媽說。接著她又說道:「我也會想你的,吉爾。我會想你們倆的。」

吉爾抿了一口咖啡,點了點頭。然後她說道:「我希望你回程一路平安,希望你一直尋找的地方就在這條路的盡頭。」

「等我安頓好了——這是我最後一次搬家了,上帝保佑——我希望你們能來看我。」我媽說。她看著我,等待著一個令她放心的答覆。

「我們會的。」我說。但即使就在這樣說的時候,我也清楚這不是真的。我的生活就是在那兒塌陷的,我再也回不去了。

「我原本希望你能在這過得開心,」吉爾說:「我原本希望你能在這堅持下去什麼的。你知道為什麼嗎?你的兒子非常擔心你。」

「吉爾。」我說。

但她輕輕搖了一下頭接著說。「有時候他為這個睡不著,有時候他在夜裡醒來,說,我睡不著,我擔心我媽。瞧,」她說著話看著我:「我已經說出來了,一直憋在我心裡呢。」

「你們怎麼想我的感受?」我媽說。她接著說道:「別的在我這年紀的女人可以開開心心的,為什麼我就不能像她們一樣?我想要的不過是一個能使我過得開心的房子和小鎮,這不為過,是吧?我希望我沒有對生活索求過多。」她把杯子放到她椅子邊的地板上,等著吉爾對她說她沒有索求過多。但是吉爾什麼也沒有說。很快我媽就開始描繪她的幸福計划了。

過了一會,吉爾垂下雙眼往她的杯子里加了些咖啡。我看出吉爾已不在聽我媽說話了,但我媽不管不顧地一直說著。烏鴉在前院的草地上覓食,我聽見割草機的轟鳴聲,接著砰地一聲停下了,好像刀片被捲起的草叢卡住了。不一會,拉里又讓它繼續轟鳴起來。烏鴉飛走了,回到它們的電線上。吉爾剔著她的手指甲。我媽說一個二手傢具商明天一早要來,收走那些既不能通過巴士轉送又裝不進她汽車的東西,傢具商會帶走桌子椅子,電視,沙發,和床。但是他說那張輕便小桌對他一點用也沒有,所以我媽打算扔掉它,除非我們想要。

「我們要。」我說。吉爾看了看我們。她想說點什麼的,但又改變了注意。

明天下午我就要開車把那些箱子送到長途汽車站,託運去加利福利亞。照計劃我媽將和我們共度最後一晚。接著,第二天早上,也就是兩天後,她將踏上她的旅途。

我媽繼續說著話。她喋喋不休地描述她將要開始的旅行。她將一直開車,直到下午四點,然後她會找家汽車旅館應付一晚。她計劃天黑前到茵吉尼。茵吉尼是個不錯的小鎮——她曾到過那,就在來這裡的路上。她將在日出之時離開汽車旅館,如果上帝眷顧,當天下午她就身在加利福利亞了。上帝會看顧她的,她知道他會。要不然怎麼解釋她在這世界上的顛沛流離?他為她安排了這一切。最近她一直在祈禱。她也為我祈禱。

「為什麼會為他祈禱?」吉爾想知道。

「因為我喜歡為他祈禱。因為他是我兒子,」我媽說。「有什麼問題嗎?我們不是經常需要祈禱嗎?也許有的人不會,我不知道。對別人我能知道什麼?」她伸出一隻手把前額上從發卡里掉出來的頭髮理了理。

割草機安靜下來,很快我們看見拉里從房子後拉出一條軟管,他裝好管子,然後慢慢回到房子那去開水龍頭。噴水器開始轉動。

我媽開始以她能想到的方式數落自她搬到這房子里後拉里的惡行。但現在我也不在聽了。我在想她要如何再次下到那條高速公路上,沒人能說服或是阻止她。我能怎麼辦?把她綁起來?或者把她關進精神病院?可是最終該來的還是會來。我為她擔憂,她是我的心病。她是我僅剩的家人。我很難過她不喜歡這裡並想離開。但我決不會回加利福利亞,當我意識到這一點,我突然明白過來,她離開後,我大概永遠也不會再見到她了。

我看著我媽。她不再說話。吉爾抬眼看著我。她們倆都看著我。

「怎麼了,親愛的?」我媽問道。

「怎麼了?」吉爾說。

我往前靠在一張椅子上,用雙手把臉捂了起來。我就這樣坐了一會,感覺這樣做既糟糕又愚蠢。但是我不能自已。一個是把我帶到這世上來的女人,另一個是跟我邂逅快一年的女人,她們吃驚地起身圍攏過來,我就像個傻瓜一樣把臉埋在雙手裡坐在那。我閉著眼,聽著噴水器噴洒草地的聲音。

「怎麼了?哪裡不好?」她們問道。

「沒事。」我說。過了一會,我抬起頭睜開雙眼,伸手取了根香煙。

「明白我的意思了嗎?」吉爾說:「你快要讓他瘋掉了。他為擔心你就要瘋掉了。」她站在我座椅的這一邊,我媽在另一邊,她們簡直能立馬把我撕成兩半。

「我真希望我能死掉,不再連累他人。」我媽平靜地說:「幫幫我主啊,我快受不了了。」

「再來點咖啡怎麼樣?」我說。「也許我們該收看一下新聞。」我說:「然後吉爾和我就該回去了。」

兩天後的一大早,我跟我媽最後一次道再見。我沒有叫醒吉爾。倘若她因這點小變故上班晚了也應無大礙,狗狗們洗洗澡修剪修剪毛髮之類的事情定能緩一緩。我陪我媽下了通向車道的台階,她一直抓著我胳膊,我為她打開車門。她穿著條白色的鬆鬆垮垮的褲子,白色的寬鬆女式短衫,和一雙白色的涼鞋。她把頭髮都往後梳了,用條頭巾綁起來。頭巾也是白色的。看上去天氣不錯,天空乾淨,也藍。

我看見汽車的前座上放著幾張地圖,還有一暖瓶咖啡。我媽看著這些東西,似乎已想不起來幾分鐘之前她拿著它們出來過。她轉身對我說:「讓我再抱抱你,讓我再親親你的脖子。我知道我會有很長一段時間都看不到你了。」她用胳膊圈住我的脖子,把我往她懷裡拖,接著她哭了起來。可立馬她止住了哭聲往後退去,並用手掌一個勁地擦著眼睛。「我說過不再這樣了,不再這樣了。無論如何讓我再看你最後一眼,我會想你的,親愛的。」她說:「我好像只能這樣活著,我熬過了那些我原以為不可能的事情,這次我也會熬過去,我想。」她走進汽車,發動它,讓發動機轉起來。她把車窗搖下來。

「我會想你的。」我說。是的我會想她。畢竟她是我媽,我怎能不想她呢?可是,上帝饒恕我,我也有點高興,她要離開了,這是她最後一次離開了。

「再見!」她說。「告訴吉爾謝謝她昨夜的晚餐,告訴她我跟她說再見。」

「我會的。」我說。我站在那兒想再說點別的,但不知該說什麼好。我們就那樣相互瞧著,努力微笑寬慰對方。接著她眼睛裡多了些東西,我確信她在想高速公路,以及盤算這一天她不得不開車跑多遠的路程。她把目光從我身上移開,看向馬路。接著她把車窗搖上去,掛上檔,向路口開去,在那等紅綠燈。我看見她匯入車流中,向高速公路方向去了。我回到屋子裡喝了杯咖啡,然後悲傷遠去了,我開始想一些別的事情來。

幾天之後,我媽打電話說她在她的新居所。她忙著整理,她每到一個新地方都是這一套。她說我會為她喜歡回到陽光燦爛的加利福利亞而高興的。但是她也說在她所居之地的空氣中有什麼東西,大約是花粉,讓她狂打噴嚏。交通也比她記憶中的糟糕,她想不起來附近的交通怎麼如此繁忙。自然,那裡每個人開起車來都像瘋了一樣。「加利福利亞司機。」她說:「你還能指望他們什麼?」她說現在是一年中最熱的時候,她公寓里的空調機不管用,我告訴她找管理員。「當你需要她的時候你從來都看不到她。」我媽說。她希望搬回加利福利亞這件事她沒有做錯。她在說別的事情之前停了一下。

我站在窗邊,把話筒扣在耳朵上,看著窗外小鎮方向的燈光,還有附近房子里的燈光。吉爾拿著商品目錄坐在桌邊,她也聽著。

「你還在嗎?」我媽問:「我希望你能說點什麼。」

不知為何,就在這時我想起我爸跟我媽親親熱熱說話時用到過的昵稱來,那些時候,當然是他沒有喝酒的時候,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還是個孩子,總是這樣,聽到這個昵稱,我感覺會好些,不再害怕,對未來會充滿希望。「親,」他說。有時他叫她「親」——一個甜蜜的名字。「親,」他說:「如果你去雜貨店,帶些香煙給我好嗎?」或者:「親,感冒好點了嗎?」「親,我的咖啡杯在哪?」

在我想好要說什麼之前,這稱呼從我唇間冒了出來。「親,」我又說了一遍。我叫她「親」。「親,別擔心,」我說。我告訴我媽我愛她,我會寫信給她,是的,會寫信給她。然後我說再見,把電話掛了。

我在窗邊站了一會。我就那樣一直站在那,看著外面鄰居家亮著燈的房子。這時,一輛小汽車駛離馬路停在了便道上。走廊的燈亮了,有人開門出來站在走廊上等著。

吉爾翻著目錄,她停下來說道:「這就是我們想要的,」她說:「和我腦海里想的一樣,看看這個,好嗎?」但我沒有看,我一點也不關心窗帘。「你在那看什麼?親愛的?」吉爾說:「跟我說說吧。」

有什麼好說的?那兩人擁抱了一會,接著一起進了屋。他們讓燈一直亮著。後來他們想起來了,於是燈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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