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生父母:一條自證之路
龔菁琦 / 文
張珺 / 編輯
COVER STORY
封/面/故/事
孤獨一代
今年42歲的何春光,35歲之前從未想過多生一個小孩。他的家鄉在贛湘交界之地,鑲在山海之中,人情世故圈囿一處。
2011年,這位不喜「假模假式」報道的鄉鎮幹部,看到了《鳳凰周刊》的一張圖片,一位失獨母親,趴在孩子的墓地上嚎啕慟哭。
當時,正值大批的獨生子女已成年,同時父母年過50難以再生育,關於失獨家庭的報道處在一波高峰。
何春光徹底改變了想法,進而改變了人生——他決定再要個孩子。
一切從「超生」那一刻起開始改變。中年幹部,離開「安逸、受尊重」的體制內工作,不得已去另覓他處,一方面警惕自己掉入底層,另一方面還要為自己失去的尊嚴自證。
01
開除
決定要二胎時,何春光的女兒已有7歲,作為鄉鎮財政所的職工,多生一個的代價他很清楚,有同事被降級、降工資,有朋友與老婆被迫離婚,一個比他大不了多少的看守所所長被免掉官職。氣氛很緊張,幹部對超生的弦都綳得緊。
可看到失獨母親的照片後,他悲哀,又感到不確定。「你能保證你的小孩健康順利成長嗎?」疾並災難、食品不安全,還有一個小女孩會遇到的種種欺凌統統湧入腦海,「我哥同學的一個女兒,14歲,暑假下河玩,不小心掉水裡,完蛋了。」
出生於70年代的農村,何春光從小環繞在7位兄弟姐妹之中,模模糊糊的經驗給他的感覺是,「你能說他們哪一個是多餘的嗎?」
縣城裡平安「超生」的小孩也有,有拿到准生證的,前提是頭胎有缺陷的,有大領導願意幫忙擔責的,或者是夫妻假離婚的,再不然去外地躲生。
在他看來,「交了罰款,開除還是很少的。」畢竟無官可免,何春光認為最壞不過是降工資、交罰款。
趁著只有35歲,在鄉鎮開診所的妻子30歲,何春光立即行動起來。但夫妻倆天真耿直,「不想搞假玩意」,假離婚、假證明、躲生的選項都被划去。大喇喇地,小孩生下來了。
懷孕期間,要好的計生幹部還私下跟他說,「只要縣裡沒人舉報,真的懷孕了也會裝作不知道,不過事後要交齊罰款。」
但縣城太小,沒有不透風的牆,更麻煩的是,他正撞上槍口,縣裡的新領導正在燒起「三把火」。
「計生屬於三個一票否決,這一項沒搞好,縣領導的提拔,縣裡排名都有影響,此外直屬的單位領導也要牽連。」何春光談到,彼時縣領導新上任,決定抓典型,立住威風。
果然,他和鄉鎮老師梁秋被抓成典型。時隔多年,何春光還在感嘆自己的無畏與天真,當時要立案,寫調查報告,他因太熟悉公務員系統,覺得是人之常情,「配合就配合,越配合就陷得越深。」
開除通知下來時,他被一錘擊醒,但只有迷茫和無力回天。也曾努力過,他給領導髮長長的簡訊,希望能網開一面。領導也怕被牽連,但還是體諒了何春光的難處,讓他留下做臨時工。
正式工作了10多年後,何春光變為一名臨聘人員,被撥放到最遠的鄉鎮。「好像是讓你在這裡好好反思,迴避這個焦點,在別人的眼光中消失一段時間,不要引人關注。」
同被開除的鄉鎮老師梁秋則已經把八萬塊的社會撫養費都交了,這在當地算是巨額。可因有人與她當村支書的哥哥不對付,一定要舉報到底,她還是被開除了,錢也退了回來。
或是因過於刺耳,何春光一般不提「開除」二字,更願意用「下崗」代替。在他認識的「下崗」朋友里,醫生、教師、公務員都有。
在人口專家梁中堂看來,因計生被開除公職的父母,一般以小城鎮居多。大城市男女不願生,認為一個小孩就夠養;在農村,公職人員少,開除沒什麼威懾力;而在縣城,既帶有農村的生育觀念,求個人丁興旺,又有公職的束縛,開除在此頗為常見。
02
被家鄉「拋棄」
1996年10月,貴州黔南荔波縣瑤山鄉,計劃生育宣傳標語(@視覺中國)
邊遠的鄉鎮,生性嚴謹的何春光繼續做著會計工作,歸類、做賬他是一把好手。審計局下來核查,到他所在的鄉鎮都說放心,「清清楚楚,沒有糊塗賬。」
日子一天天的打發著,不起波瀾。何春光扮演著最熟悉的鄉幹部角色,開除的文書未曾公布,新的同事有些並不知情,沒什麼芥蒂。
一切似乎照舊——如果說沒有後面那件事的話。
可就是有這樣的巧合:有一天,何春光被派去做計劃生育的賬本。兩年來,這個攤子都是糊糊塗塗的,趕上要檢查,鄉鎮沒人能挑起這個擔子,領導見他踏實、能幹,就把賬單悉數交他整理,還給了2400元補助。
賬單讓何春光看到另外一個世界,他最敏感和介意的事,在這裡得到實錘。比如,社會撫養費的去處,甚至收費標準還分淡季和旺季。
獲得一手證據後,他有被忽悠的感覺,一股抑制不住的能量蠢動,想要更多人知曉。報社記者尋證而來,2014年《新京報》等媒體先後曝光此事。
後果何春光也料到了,得徹底離開。
「被家鄉拋棄了。」何春光不無苦澀地說,此事一出,不光單位,家鄉全無落腳之地。
作為小城最體面的公務員工作,本是養家糊口的最佳選擇,「安逸、舒適、受尊重」,但一個被開除公職的人,會永遠在一切公務員系統中除名。
這條路堵死之後,道路變得狹小逼仄,縣城位於水源上游,鮮有實體經濟,像樣的企業崗少得可憐。而且縣城眼睛多,嘴巴多,何春光已經被人看成喜歡給單位捅婁子的刺頭。
最讓他待不下的是精神上的失落,「想不通啊,好好地上著班,一下低人一等了。」
選擇去大城市闖蕩,成為38歲的何春光唯一像樣的選擇。妻子也同意,說是保不住能發財。大城市奮鬥、一夜暴富,這樣的故事聽上去能挽回一些尊嚴。
03
力有不逮
春晚經典小品《超生游擊隊》
和何春光一樣,90%被開除的父母,都選擇離開傷心之地,去外地謀出路。袁大福本是安徽一鄉鎮中學的教導主任,被開除後千里迢迢去重慶私立學校謀生,舉家搬往重慶漂泊十多年。
2014年,何春光外出的第一份工作是在招聘網站上找到的,坐標廣州,3500一個月,是一家建築企業的會計。
剛一去工地,竟有人叫他「郭總」,原因是他生得白白凈凈,收拾得利索,這都是當公務員時留下的氣派,在工地上顯得格外神氣。
會計是老本行,但他卻馬上感到不適應,在企業除了算賬之外,還要替領導出席無聊的會議,去別家公司學建築經驗,甚至食堂里的飯菜也歸他管。老闆對這位白凈的「幹部」本是寄予厚望,但後來也發現力有不逮,比如管個倉庫,調度貨物時他不能變通。
何春光眼裡,這些事都太雜了,以往在單位只專會計這一項,輕鬆可控。做了5個月後,他換到「只做會計的一個企業」。中間他也應聘過更好的工作,大醫院、進出口企業的會計主管,因掌握的軟體系統、知識體系跟不上作罷。
不算最優秀,但好在有一技之長,何春光中考是全縣第六名,上過師範,自學會計證。但也有一些「幹部」最後去做保安,進工廠的也大有人在。有一位女博士,曾在高校教書,被開除之後,所有好的教育資源都與她無關,最後在一家民辦中學,「相當於民工性質。」何春光說。
同被開除的梁秋沒有何春光瀟洒,兩個小孩把她吸附在鄉鎮,做代課老師成為緩衝之舉,但工資少掉一半。最尷尬的是,學校來了一批新老師後,沒人再通知她來上課。鐵飯碗變成了任人擺布,梁秋很不服,決定以後不再去了,如今,幫家裡看著一家小手機店面。
04
「沒尊嚴」
在外面工作,何春光幾乎見面就問人「有幾個小孩」,下到食堂的阿姨,上到他的老闆,得到生了兩個或更多的答案後,他會立即追問,「生兩個有錯嗎?」「生兩個不好嗎?」
他試圖證明自己沒有錯、沒犯罪。一來二去地,他總能在其中獲得安慰。
離開家鄉之後,他時刻都在反思,也大量閱讀計劃生育書籍,從一個計生文盲,慢慢形成自己一套攻不可破的邏輯,用來和他人辯解,更多是自我安慰。比如小孩多了會影響培養質量嗎?他的答案是數量適合為止,根據每個家庭的資源情況,但不能卡死。比如人口多了會破壞資源和環境嗎?他認為得把人放在全球化分工來看,固守一國資源領地的觀念過時了。反倒是人口少,沒人交稅,這代人養老都是問題。
常年在外,他不怕勞累艱苦,最怕的是孤獨。身邊已然沒有他同齡人,一群90後男孩女孩,為失戀大哭大鬧,為釋放荷爾蒙酗酒。在他看來幼稚且無意義,「追老婆、唱KTV的日子早就過去了。」
上世紀80年代,烏魯木齊,父親騎車帶著家小,外出遊玩。(@視覺中國)
然而,他熱血奮鬥的年齡其實也已過去。
孤獨時常纏繞,特別是想念小孩。「打電話都會掉眼淚,老婆常說,你聽你聽,你爸又哭了。」生兩個小孩本是有意培養,卻不得不分離。到後來,大女兒行為有些異常,他回老家帶去辦理了休學手續。
在廣州,何春光遇到不少被開除的父母,他總結他們的人生境況,大多平平淡淡,「家庭還完整,生活還得去,有一份收入」。最慘的是「把妻兒留在當地,搞得妻離子散,自己在外面去世都有」。當然也有第三種,發家致富的,只不過認識的不到一兩個。可即便事業上的自信找到了,內心深處還是有一種被拋棄之感,「講到過去都感到沒尊嚴。」
2015年,全面二孩政策通過後,那種被拋棄感更加強烈。「不是降薪一級,停職兩年,是永遠被國家拋棄,被主流拋棄。」何春光敲著桌子,他認為這個「錯誤」跟工作沒任何關係,以前還覺得生小孩有錯,在國家認可二胎後,他堅信自己沒有錯。
為了找回尊嚴和回家的路,何春光去過北京,與計生委一個處長對峙,對方給的答覆是,當年開除沒有錯,不開除也沒有錯。根據屬地原則,具體他得去自己省份問。回到江西,他又被告知,這是上面的意思。兜兜轉轉,變成無解。
他的奔波,也並不是毫無作用,縣裡一度很關注,曾建議他回去當一名城管臨時工。他拒絕了,後來還有傳聞稱縣裡為安撫他,和他簽訂了一份補償合同。可真真假假,別人無從知曉。
05
自我證明
出去兩年,何春光終究是回來了,縣城逼仄,但抵不過對家庭的嚮往。
「我就想帶帶小孩,照顧下家裡。」他讓老同學介紹一份中學代課的工作,教數學和政治。
還沒上課,老同學就被學校領導要求寫一份保證書,這在學校招聘史上是首次,因把何春光歸類為不安定分子,得保證不會捅婁子。
曾在公家做事的他,一下體味出公辦教師和代課老師的區別。「你就是打工的、臨時的。」按他的能力當個班主任沒問題,但領導並不同意。
最讓他脆弱的是,別人對開除者的眼光,何春光有一種「犯了錯沒人要」的感覺。按公務員識人的邏輯,他認為別人一定是認定了他不好說話,上下級關係處理不好,做人有問題,「不然怎麼會開除。」
有一次,一位年輕女教師興沖沖跑來故意問他,「你是來代課的嗎?」他賠著笑,立即接了一句,「我以前也是有編製的。」
學校的活動他能不參加就不參加,謹慎地做一個邊緣人。但他往往感到憋屈,不得已陷入一種自證的境地。潛意識裡,他不想讓別人覺得他被打趴下了。「我不靠這個公務員同樣可以賺錢,可以生活,沒關係。」
衣著打扮他也頗有講究,最貴的一件900多塊。老婆跟他說,「錢多錢少別人不知道,但你的形象人家看得到。」他深以為然,衣服至少表面上能看到精氣神。回來不久,他還買了一輛16萬的車,穿行在大街小巷上下班,像縣城普通公務員那樣。
對於縣裡給他補助的傳聞,或是之前在廣州的工資,他很少正面回應,他願意別人知道,但不希望知道具體多少,「讓他們猜去吧,越高越好。」他享受這個感覺,「人家會感到你整個精神面貌都不同了,不錯呀,還能爭取到錢,還是很上進的。人就是這樣,要感覺你沒錢,酸得要死。」
對於堅持去學校工作,何春光也有背後的考慮。不想讓別人看到天天在家,找不到工作,像個廢人。在學校評比里,他教的科目排在第8名,一共17個班,還在中等。「那些正式編製老師也沒有比我更厲害,證明我有這個知識儲備,不是沒用。」
兜兜轉轉四五年,對於回體制內,何春光還是抱有期待。
但他感到最大的隔膜是,和別人相比,對計劃生育的理解完全不一樣了。別人覺得他傻,不值得,他還是覺得多生一個沒錯,對家庭更好。「老了躺病床上就明白了。」更不一樣的是,他開玩笑稱若再回去工作,不一定會那麼勤勤懇懇。他堅持認為「犯不犯錯和你的業務沒關係,事情做得差不多就行」。
在代課的課堂上,他也敲著黑板告訴底下的學生,「不要以為你學習好,就可以說大話,為全人類的進步,為實現這個那個,這個大話不要講,就是為你自己,為自己有尊嚴有體面的生活,這是最高目標。」(應受訪者要求,何春光、梁秋系化名)
看天下41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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