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調歌頭?聞採石戰勝》雜談
每天騎車送兒子上學途中，都會讓他複習已經背誦過的古詩詞，今天背到了南宋詩人張孝祥的《水調歌頭?聞採石戰勝》。這首詞雖然不如蘇東坡和主席的那兩首《水調歌頭》名氣大，但因為其中蘊含了很值得琢磨的歷史內涵，所以特意挑出來讓兒子背熟了。
這首詞的全文如下：
「雪洗虜塵靜，風約楚雲留。何人為寫悲壯，吹角古城樓？湖海平生豪氣，關塞如今風景，剪燭看吳鉤。剩喜然犀處，駭浪與天浮。
憶當年，周與謝，富春秋。小喬初嫁，香囊未解，勛業故優遊。赤壁磯頭落照，肥水橋邊衰草，渺渺喚人愁。我欲乘風去，擊楫誓中流。」
副標題「採石戰勝」點出了時代背景，當時宋金兩國南北對峙，金主完顏亮於公元1161年率領大軍南征，意欲平滅南宋一統天下。然而南宋名將虞允文指揮宋軍在採石一戰，大敗金軍，結果是金軍兵敗後發生兵變，完顏亮遭部下縊殺，終結了一代梟雄的命運。這是宋金戰爭歷史上一場著名的大捷，詩人聞聽得這個好消息之後欣喜若狂，因此寫了這首詞表達心中的喜悅和激動，同時也給予了虞允文高度的讚揚。
先說這場戰爭的起因很具有傳奇色彩，而且也跟一首詞有關，就是柳永那首描寫杭州美景的《望海潮》。
柳永是當時的超級網紅大V，世稱「凡有井水飲處，皆能歌柳詞」，這首《望海潮》又確實寫得尤其精彩，因此傳唱四海，其名聲之勝，甚至直達完顏亮的天聽。傳說完顏亮看到「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的詩句之後，立即對杭州的繁華極盛心生傾慕，於是下決心來一場說走就走的旅行 — 征伐南宋。臨行之前他讓畫師畫了一幅畫，主題就是自己騎著高頭大馬傲立於西湖邊吳山的頂峰之上，還配了四句詩：「萬里車書盡混同，江南豈有別疆封。提兵百萬西湖上，立馬吳山第一峰。」可見P圖自拍的風俗古已有之，並非現代小女生的專利：）
傳說中的特洛伊戰爭起因是一個美女海倫，而這次宋金之間刀兵再起竟然是由於一首詞，其弔詭程度也不遑多讓。
儘管我們不排除這首《望海潮》確實對完顏亮的「敘事自我」產生了極大的衝擊，從而導致他做出發動戰爭的瘋狂決定，但史學界比較正統的觀點還是認為，完顏亮侵宋的政治原因在於他得位不正（之前他是靠篡位當上金國皇帝的），所以希望通過這次戰爭的勝利來獲得皇位的正統性。不過後世百姓還是更願意相信是柳永的詞引發了這場兵禍，這個「全國軍民齊心抗敵戰勝侵略者」的精彩故事，自然應該有一個戲劇性的開頭。
沒辦法，我們就是通過故事結構來認知歷史和外部世界的。
回到《水調歌頭》，全詩我最喜歡的幾句是「憶當年，周與謝，富春秋。小喬初嫁，香囊未解，勛業故優遊。」其中「周與謝」說的就是三國和東晉時代兩位名將周瑜和謝玄，二人分別指揮了中國歷史上最著名的兩場以少勝多的戰役——赤壁之戰和淝水之戰。更重要的是這兩位大將都是代表南方擊敗了來自北方的入侵者，詩人在這裡也是將虞允文和先賢相提並論，頌揚他的功績。
「小喬初嫁」出自蘇東坡的《念奴嬌?赤壁懷古》，是大家都很熟悉的千古絕唱，描寫了周瑜年少得志風流倜儻邁，徑直邁向人生巔峰的狀態。
而謝玄「香囊未解」的典故知道的人可能就少一些。說的是謝玄年少時沾染了當時世家子弟的浮華作風，總是喜歡隨身佩戴紫羅香囊。他叔叔謝安看到之後很憂心，但又怕直接斥責傷了他的自尊心，後來想了個巧妙的辦法，就假裝和謝玄打賭，賭注就是這些香囊。謝安把香囊贏來之後偷偷燒掉，如此慢慢幫謝玄改掉了之前的壞毛病。
從這個故事折射出的信息，引發了我很多的思考。
在一般人的印象中，魏晉南北朝時期的士族（也稱世族、世家、高門大姓、勢族、門閥等）就是腐朽無能和奢侈墮落的代名詞。他們利用家族地位壟斷了整個國家政治經濟和文化各個領域的權力，偏偏自身又不理實務，尸位素餐，整天只知道嗑藥清談，把整個國家都搞得烏煙瘴氣。相關的例子可謂是史不絕書，比如石崇鬥富、王衍誤國等等，其中關於王子猷的一段記載最具代表性。
王子猷是大書法家王羲之的兒子，正牌「王謝世家」的子弟，曾經擔任騎兵參軍之職，卻整天不理公務遊手好閒。有一次上級領導問他：「你在哪個部門工作啊？」他回答：「不知道，天天看見人牽著馬走來走去，估計是個管馬的部門吧。」上級又問：「你管著多少馬啊？」他回答：「不問馬。」上級繼續問 ：「最近死了多少馬啊？」 王子猷：「未知生，焉知死！」
他後面回答的兩句話都是出自《論語》，本職工作完全不通，卻不以為恥反以為榮，上級問起來還不忘掉兩句書袋，彰顯自己的文化水平，這就是當時所盛行的「名士風度」。讀這一段歷史的時候，我曾經非常困惑，如果一個國家上層統治階級整體的精神面貌都是這樣一副德性，這個國家怎麼能維持得下去呢？時人說「潑墨漢家子，走馬鮮卑兒」，當時北方的胡人能征善戰，卻遲遲沒能用武力征服看似孱弱腐朽的東晉，其中的原因何在？
直到看到謝安和謝玄關於香囊的故事，我才從中讀出了不一樣的意味。原來這些世家大族也很重視培養後輩子侄，而且還非常注重教育的方式方法。高門士族出身的人也不儘是酒囊飯袋，不僅有王導謝安這樣的治世能臣，也有謝玄桓溫這樣的沙場猛將。在那個風雨飄搖、內憂外患的亂世之中，東晉的國祚卻能延續一百多年，使當時中國南方能保持相對的統一和穩定的發展，這一群世族精英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
推而廣之，看待一段歷史、一個國家和一個族群乃至一個個人時都應該有整體的視角和思維方式，切忌以偏概全。想用一個簡單的特徵概況一個整體是非常困難的，這樣做的結果往往就是出現認知偏差。
舉個當今現實的例子吧，在網上大家可以看到很多關於美國「白左」的奇葩言行，你可能會覺得被這種價值觀佔據主流的國家應該快完蛋了吧？可又仔細一看，好像又不是那回事，美國如今在國際上還是唯一的超級大國，經濟實力仍然首屈一指，各個重要領域的創新依舊層出不窮。這隻能說明即便白左的價值觀在美國有很大的影響力，你甚至可以說已經佔據了主流，但仍然有一部分人信奉著不一樣的準則，整個國家是在各方思想不斷糾纏和博弈的過程中前行，未來的前景也很難預測。
解析一首古詩詞的歷史背景，我們可以發現無論歷史還是現實生活，都是複雜多樣的，要想獲得更高質量的認知，唯有盡量掙脫各種限制和束縛，去找到那些「Something bigger than yoursel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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