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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警察,不是你兄弟——美國黑人與毒品戰爭|大象公會

黑人的監禁率那麼高,只是種族歧視嗎?




文|智煜




1975 年 1 月,華盛頓自由派民權律師大衛 · 克拉克在該市議會上提出大麻非罪化。




在這個黑人佔總人口六成、13 名議員中有 11 個是黑人的首都特區,克拉克是僅有的兩名白人議員之一。而他這麼做,恰恰是為了讓那些因吸食大麻頻繁關進監獄的黑人同胞得以解脫,可他沒想到,這項設身處地為黑人著想的提案卻遭到黑人領袖們的強烈反對。





大衛 · 克拉克(David Allen "Dave" Clarke, 1943-1997)




克拉克主張大麻非罪化的理由很簡單:




第一,大麻沒什麼危險。1970 年,尼克松曾指定一個專門委員會評估大麻的危害,經過 2 年 50 多項研究,數十次聽證會,且多名成員親自嘗試後,委員會向總統報告大麻成癮性很小,對他人不造成危險;




第二,抽大麻的黑人太多了,1975 年特區警察局以大麻相關的罪名抓捕了 3002 人次,其中 80% 是黑人。就算不用坐牢,被捕記錄也會跟著人一輩子,找工作、申請福利、助學貸款都很麻煩。




克拉克有理有據的提案,在黑人議員看來卻沒安什麼好心。不過,他們的反對意見卻有種族歧視之嫌:大麻非罪化保護的是你們白人的孩子,我們的孩子今天要是能合法抽大麻了,怎麼能保證他們明天不去找海洛因?



最想打毒品戰爭的是黑人



這種恐懼和不信任有其歷史背景。50 年代中期,海洛因開始在美國城市裡泛濫,其中貧窮的黑人社區境況最為慘烈,到 60 年代末成癮人數更是爆炸式增長。



僅在 1970 年,特區據估計就從 5000 人增至 18000 人,到第二年年中,數字已經是當時全英國海洛因成癮人數的 15 倍。





▍「

哈勒姆區一例

吸毒過量導致死亡

|來自:Leonard Freed / Magnum Photos




政府的對策,是今天已被各國廣泛採用的「美沙酮維持治療」,即設立門診,為吸食海洛因兩年以上的人免費提供美沙酮,緩解戒斷反應。




雖然這種替代鎮靜劑的成癮性也比較強,但由專業人員控制用量,其生理危害遠小于海洛因,而且吸食者也不用再為毒資、毒債去謀財害命了。假以時日,海洛因市場自然就會萎縮。




這個完全從公共衛生角度出發的解決方案,黑人活動家們卻不接受。1969 年,民權運動高潮剛過,不乏激進派認為這是白人不甘心,想要趁虛而入,靠提供成癮物質繼續控制黑人。真想解決問題,還得同胞們行動起來,忍痛戒毒。





全盛時期特區激進派的「黑人發展中心」,宣稱提供戒毒治療。70 年代中期,因立場反猶,加上資金問題被告發,逐漸邊緣化。




要是同胞忍不了、不配合怎麼辦?那就只能來硬的了。好不容易看到了我們的出頭之日,絕不能允許年輕人毀在毒品上。拒絕治療的癮君子、屢教不改的毒販,常常會被告發給警察,或被組織截住一通拳腳。




多數不這麼陰謀論的黑人領袖,也對維持療法沒什麼好感。在黑人社區同樣深陷海洛因危機的底特律、紐約哈勒姆,從教會領袖、社區組織到地方黑人報章,毒品是全民公敵,毒販是過街老鼠,這些「出賣同胞靈魂給白人毒梟的黑臉叛徒」,與之武裝鬥爭都不為過。




對第一批黑人政客來說,「毒品犯罪零容忍」自然也就成了最得民心的議程,比「開門診給人換毒」好聽多了。




哈勒姆的黑人領袖,牧師奧伯利亞 · 鄧普斯。在海洛因猖獗的六七十年代,他每天帶手槍出門,主張嚴刑峻法,讓涉毒人員與社會隔離十年。




就這個當口,白人大衛 · 克拉克站出來辨析「大麻雖然也是毒品,但不必入刑」,就顯得很不識時務。




雖然在他和另一位白人法官的積極推動下,法案第一次表決通過,但緊接著,極有號召力的黑人教會介入,直接找到市議會主席,要求他把第二次投票議程壓下。如果拒絕,連任就不要想了;況且即使第二次也通過,法案送到與教會關係非常好的市長華盛頓手裡,很有可能被一票否掉,此時拒絕也就是白搭個前程。



至此,首都人民、尤其是黑人作出了選擇:擁抱毒品戰爭。不到 10 年後,更強大的新型毒品到來,這些沉重的種族、政治、歷史底色,依舊揮之不去。




我是警察,不是你的 homie


今天美國左派提起為什麼黑人的監禁率比白人高這麼多,通常會提起美國司法的種族歧視色彩。




但是他們大概很難回答這樣一個問題:為什麼在毒品戰爭中,黑人警察對自己的同胞下手更狠?




現年 93 歲的老警察布特爾 · 傑弗遜的經歷最具說服力。




1948 年,23 歲的傑弗遜在種族隔離剛剛有所鬆動的特區警察局參加招聘考試時,雖然還帶著二戰老兵的自信,下定決心「在白人的遊戲里打敗他們」,但他仍絕不敢想像,整整三十年後,自己會創造歷史,成為華盛頓第一位黑人警察局長。





同在 1948 年,另一座黑人聚居的城市亞特蘭大,市議會頂著白人居民的巨大壓力通過決議,招募了八位黑人警員。雖然他們仍只能暫扣、不得逮捕白人,不得在白人社區巡邏,不得進入警局總部,不得開警車,但在當時已是黑人社區的驕傲。




當時的特區警察局,白人警員總數佔到 90%,允許你進來,不代表就讓你工作愉快。大多數白人拒絕與黑人搭檔,覺得「沒人願意聽黑鬼警察的話,搭檔也沒用」,「黑鬼天生汗腺發達,一天洗四十個澡也洗不幹凈,上頭要讓我跟他們搭檔巡邏,我就請病假」。




這些都可以忍,傑弗遜唯一一道邁不過去的坎兒,就是升遷考評。筆試占 40%,領導評語占 60%,意味著黑人也就沒什麼指望了。




但上進的傑弗遜不甘心,1958 年,他和好朋友提爾蒙 · 奧布萊恩在又一次遭歧視落榜後,開始組織下班後的培訓班,同 13 位報名的其他黑人警員一起,他們立志做到筆試滿分。半年時間所有人不準喝酒,缺課兩次就開除,最終,包括他倆在內的 15 人里最終有 12 個成功獲得升職資格。





1968 年,官至警監的奧布萊恩受命招募更多黑人警員,圖為他在街頭張貼考試通知。同年他被任命為第 13 分局局長。




靠個人奮鬥克服制度障礙的人生經驗,使得傑弗遜對自己的黑人同胞多了一份恨鐵不成鋼的怒氣,「你自己不努力,不要什麼事情都怪到種族問題上」。




這種怒氣從警界高層傳遞到了普通黑人警察,他們也對三天兩頭就得來局裡喝茶的底層黑人痛心疾首。




主流民權人士驚訝地發現,在他們呼籲警方僱用更多黑人的目標逐步實現之後,相當數量的黑人警察對自己窮兄弟們的態度並沒有好多少。




1966 年,密歇根大學一項針對波士頓、芝加哥、華盛頓特區的調查顯示,有近三成的黑人警員「種族偏見較深或很深」。典型言論如,「作為黑人,我跟你講,這些黑鬼們野得很,還特別邋遢。我們家小時候也不富裕,但媽媽從來都教育我們乾乾淨淨,家裡也打理好」;「黑人能幹的工作不少啊,但這些蠢貨根本不想動,也不好好念書,都指望飯來張口」。




那些說話沒這麼直接的,也坦承對黑人犯罪「絕不手軟」,尤其受害者是為人正派的「體面同胞」時,出於對社區的責任心,他們下手並不比白人同僚輕。




看到在公共場所醉酒失態、舉止輕浮的黑人,警員們普遍表示這是給我們丟臉,就此直接上去一通拳腳教育的也不乏其人。當黑人嘗試訴諸同胞情誼時,黑人警察們的回答是:「我不是你兄弟,我是警察」。





▍「

細細的藍線」,美國常見的支持執法人員的標誌。但在強勢保守的警察文化內部,這條線有另一層意思:同袍共進退,看到腐敗、暴力也不得揭發或作證,否則就是叛徒。




聖迭戈、費城等地的研究者也都發現類似的傾向,甚至有的黑人還覺得白人警察更好一些,很多小事他們懶得管,在他們面前反倒不會老是挨打。




除了保守的職業文化,喜歡當警察的人天然更願意強調自律、正派之外,當時的黑人選這一行最直接的激勵其實很簡單:警察是他們可能的職業選擇里,待遇福利最好的之一。




跟另一個美國離婚



毒品戰爭最重要的一次升級,來自於 1980 年代的新型毒品「快克可卡因」(crack cocaine)。




快克由普通的粉末可卡因混合蘇打鹼,溶於水後加熱蒸干製備。塊狀,可以熏烤吸入,因而見效更快且猛,但持續時間短。不難想像,對上癮的貧窮黑人來說,這是何等殘酷的誘惑。





快克可卡因主要流行於北美




大敵當前,華盛頓市議會迅速被要求重刑禁毒的呼聲淹沒。




吸取了失敗教訓的大衛 · 克拉克,這次順應民意和大趨勢,第一個站出來籌備修法,加重對毒品犯罪的量刑。




但白人終究對黑人面臨的問題緊迫性認識不足。他的提案在 1981 年出爐後,被剛剛卸任局長的布特爾 · 傑弗遜批評,後者認為,不光要延長最高刑期,還要設置強制最低刑期,限制檢察官和法官考慮量刑時的自由空間。




強制最低刑期在美國刑事司法史上備受爭議,於是再次出現了戲劇性的一幕:傑弗遜和另一位黑人議員堅持這麼做能震懾犯罪,而且縮小了討價還價的餘地,對無權無勢的黑人更公平;而聯邦檢察官,一個白人,在取得司法部批准後,作證表示反對,認為會打亂控辯及法官三方的平衡,大幅增加監獄人口。





通常從下午 6 點開始,這一整條街都是露天的毒品交易市場。毒販會在馬路上攔車;右邊是排著隊的成癮者,高峰時一個販賣點有三四百人之多。




正反雙方拉鋸一年後,傑弗遜將他的提案訴諸公投,最終以 73% 的壓倒性優勢得以通過。接下來的兩年,毒品案件數量增長了近兩倍,到處是坐過牢或即將面臨坐牢的黑人。




監獄開始成為這座城市居民日常生活的一個主題。




當時的黑人警察局長甚至叫響了一個口號:「我們才是最大的幫派」,他從各分局選拔最鐵腕的警員,組成「跳車組」和「快速機動組」,警車不做塗裝,隨機重裝突襲露天毒品交易的街角地盤,不用任何理由就可以扣押、搜查在場的所有人。即使沒有發現毒品或槍,也少不了給看著不順眼的「上上課」。




連參與行動的警察自己都說,我們「每天都在改寫憲法」。90 年代前期,警局每年因執法瑕疵敗訴,支付的賠償金平均就有 100 多萬美元。




頭一年半的時間裡,共有 46000 人次被捕,同等人口規模的美國城市至今無人能敵。




最狠的還要數設立「無毒區」,學校、日托、公共娛樂設施、圖書館、公租房、政府機關等方圓 300 米左右範圍內,只要搜出毒品,最高刑期和罰款加倍。





著名美劇《火線》,忠實再現了 90 年代巴爾的摩黑人聚居區的反烏托邦化,其中大量毒品戰爭的細節極具代表性




對普通人的搜查也要升級。1995 年,堪薩斯市警局開始普遍採用所謂「藉機搜查」,即藉助繁冗的交規條例,從夜行不開車燈,尾燈、車窗破損到車膜顏色深淺、後視鏡上掛了東西,警方都能合法要求停車出示相關證件,真實目的是找毒品或槍。




在合憲性得到聯邦最高法院認可後,這樣的基層創新迅速得到推廣。隨著 90 年代中後期可卡因危機逐漸消退,特區發起「停火行動」,明說就是針對年輕黑人男性,設立繳槍組,開始採用藉機搜查專門對付非法槍支。





▍「

停火行動」的主導者,特區首位黑人聯邦檢察官埃里克 · 霍爾德。後在奧巴馬內閣中成為史上首位黑人司法部長。




今天,大規模監禁造成的嚴重問題已人所共睹,「就像一個美國要和另一個美國離婚」。然而在 2014 年的一次大範圍調查中,仍有近三分之二的黑人認為美國的刑罰還不夠重。黑人城市中相似的罪與罰仍在繼續。






參考文獻:


Locking Up Our Own, James Forman Jr, 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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