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澈的童心，親切的鄉音
豐子愷，吾鄉石門人。
從小，我就知道我們桐鄉有豐子愷有茅盾；後來，語文課本里有一篇豐子愷的散文《竹影》，我就帶著學生讀這篇文字，叮囑學生不要把「愷」字寫錯了；再後來，經常去石門緣緣堂尋覓一份幽靜，尤其在那棵芭蕉樹下，或者來到二樓先生的書桌前遙想……再後來，弄《走近桐鄉文化名人》拓展型課程，裡頭一定有豐子愷，於是愈加頻繁地接觸豐先生的資料……
我也讀過有關豐先生的書啊。一本《悲欣交集》翻了好幾遍，那是寫豐先生老師的，也算有關；豐先生小女豐一吟寫的，還有吾鄉別的人寫的……我還很多次看過豐先生的畫，《護生畫集》，《子愷漫畫》，每次去緣緣堂，還一定會拍一張漫畫作品……還有，以前在語文試卷上做到過《作父親》的閱讀理解題，還讀到過《漸》……
可是，這所有的一切因緣聯繫，都不及我讀完隨筆之後的感觸。我讀完的這本不是書店定名的《緣緣堂隨筆》，而是集合了豐子愷家庭影像、隨筆、漫畫精選的集子。
讀完覺得，文字真好看，經常笑出聲；漫畫，從未有過的好看；紙上記錄的生活從未有過的真切。以至於書上布滿了鉛筆劃的線，實在忍不住的地方在字裡行間填上了我的筆跡。
感慨萬端，先落實到筆尖兩點。清澈的童心和親切的鄉音。
豐先生是一個永恆的孩子。從他自己做孩子起，到他帶自己的兒女，到帶自己兒女的兒女，在漫長的歲月里，就生理年齡而言，豐先生從孩子到老年。可是，就心理而言，豐先生從來沒有偏離過孩子的心。這樣一以貫之的孩子思想、想孩子所想、眷念孩子童年的大人，有一顆清澈的童心的大人，真是少見。清澈，是不污染，是透明，是純凈。
我一直在想，該是先有童心，再有童玩，再有文字。而那些童玩，在物質相對貧乏的一段時間裡，幾代人都存有連續性的。豐先生玩過的，我依然在玩。這也是親切的原因之一。吃桑葚，吃完還用一張大葉做一隻碗，采一碗桑葚。鑽進桑樹地，吃得滿嘴都是色彩，衣服上也免不了掛花。這些桑葚汁水是洗不掉的。換成成年的我，如果是女兒的衣服弄髒了，我會不會責怪；如果是自己的衣服染上了汁水，我一定會後悔吃了桑葚吧。這樣一定會把吃桑葚的美味與好玩滌盪乾淨。真是「理智的奴隸」，連吃桑葚時都不能撤去某些外在的因果關係，只專心於吃桑葚本身。豐先生每每望見孩子入了「忘我」的三昧境，何等欽佩，置小燕子似的一群兒女與天上神明、星辰、藝術於同等的地位。唯童心最忘我，最專註。我望見豐先生清澈永恆的童心。
豐先生談到「打送」風俗，好多人圍在一起做包子，小孩子最是高興。這樣的風俗，對於客氣講究的人家，常常有。為做包子「打送」第一次上門做客的小孩子，左鄰右舍的女人來幫忙。揉糯米粉，這是要有力氣的，蒸米粉條子，再揉，搓，放在模子里印，點花。大人東家長西家短開始閑聊，小孩鑽來鑽去玩，還要東摸摸西摸摸。大人怕弄髒了包子，就要把小孩子打發。把做圓子收口時摘下來的一小粒米粉頭給孩子，說：「自己做來自己吃。」這樣的場景讀下來，何其親切。然後小孩子弄了這點米粉頭子捏啊捏，把手上的臟全部混合在米粉里，白米粉變成黑赤赤。不過因為我是小姑娘，有時候，也會被賦予一項很「高尚」的任務，就是「點花」。用一種植物的乾枯果實（我叫不出名字），在粉桃色的顏料水裡蘸一下，在包子上點花。點的時候當然不能把顏料水甩到別的地方，花形顏色要清晰。女小孩還有一項福利是，在眉心也被大人點一下花。粉紅溜溜，很是好看。妄圖當作美人痣吧。
經過這樣大規模的活動，包子做成功了。還要裝盤，兜上染成紅色的絲綿。大家又會評判誰家的包子做得挺括。這樣的活動現在大概已經一去不返了。鄉里鄉親，熱氣騰騰，於小孩而言，好像是某個節日一樣。就如豐先生所說，一個個的「的格」（自鳴鐘聲）魚貫翻進過去的深淵中，無論如何不可挽留。跟著豐先生回想，歷歷在目。歲月的洪流中，唯有文字唯有影像，可以讓我們回溯。
讀豐先生的文字，就好像是行走在往昔家鄉鄰里鄉土田地之間；好像面對一汪清澈的湖水，不沾染塵世的蕪雜。也許有些僅是今朝有人說的迷信，繁瑣的禮節，貧乏的生活而已。可是，生活的前身就曾經是這樣。「紅英想工好」，放「潑留」，「保順境」，「打頭頸拳」，「演樣」，買小雞的「咿喲」聲，「不搭白」，「新官人」，「銅盆帽」，「蒼蠅戴豆殼」，「輕記還重記，先打嘸道理」......每一句鄉音背後，都有一些鮮活的場景。我又笑，又有淚。
這位痴心要為孩子們永遠挽留黃金時代的永恆孩童；這位用畫記錄生活和心情而後被命名為「子愷漫畫」的漫畫家，這位寧可省下半隻麵包換得一點趣味的有趣人，這位以熱誠的同情對待世間一切事物的藝術家，這位以「世壽所許，定當遵囑」的承諾完成恩師囑託的豐先生，讀他，重返家園，重回童年，重見真善美，長途跋涉後，返璞歸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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