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失在林間的男孩

我很生氣，我沒有說謊，它們卻讓我成了撒謊者。我不停地辯解，大家卻以為我瘋了，都離我遠遠的。樹木不再給我果實，蜜蜂不再送來蜂蜜，就連曾經聽我故事的鳥兒，也開始咒罵我，在我的頭上拉屎。

07

四周的樹木在黑漆漆的星空下，呈現出千奇百怪的姿態，彷彿張牙舞爪的怪獸。風吹過草叢、吹過樹梢，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彷彿是恐懼神的腳步。我嚇得躲在怪老頭的身後，抓住他枯瘦的手臂，生怕自己被抓了去。怪老頭側過頭，用另一隻手拍拍我的肩膀。

「你不要怕恐懼神，應該是你，讓他感到恐懼。」

我的眼睛和嘴巴張的一樣大，不明白怪老頭在說什麼。恐懼神為什麼要怕我？我弱小的像一隻螞蟻。

怪老頭好像聽到了我的疑惑，轉過頭看向遼遠的星空，彷彿是自言自語道：

「當我還是個孩子時，我對螞蟻和大海懷著同樣的好奇。那時，我不覺得螞蟻渺小，也不覺得大海浩大。如果有一天我忽然想起了螞蟻，我就趴在地上，任憑烈日炎炎，灼傷後背，我仍會仔細地觀察，它們如何擁抱、如何問候，又是如何翻山越嶺，找到食物。如果有一天我忽然想起了大海，我就會忘記吃飯，爬上山頂，望著一座座的山，想像海浪追逐的聲音。或者我就站在田間，看風吹過麥田，湧起一陣陣麥浪，就好像海浪將我托在掌心。你看，如果我是個小孩，我就無所畏懼。但如果你的爸爸媽媽告訴你，不能去這，不能去那，恐懼神就會降臨。」

我仍然感到困惑，但不像剛才那樣恐懼了。「你被恐懼神騙去了勇氣之毛，接下來發生了什麼呢？」我問道。

「我非常難過，不知下次見到獅子該如何跟它交代。這時，從我的口袋裡跳出一個東西，掉在地上發出叮叮噹噹的聲響。我低頭看去，原來是夜鶯送我的松子殼。我蹲下身子，撿起來仔細地端詳，發現松子殼的縫隙變得越來越大，就像一個想張嘴說話的嘴巴。」

「它想說什麼？」

「我不知道。我嚇得不敢出聲，這時嘴巴張得更大了，彷彿要把松子撕成兩半。我趕緊用力，想將它們合在一起。但我越用力，它們就會使出更大的勁。眼看它們就要裂開了，這樣夜鶯送我的禮物也要毀了。我忍不住大叫了一聲：不要！它突然安靜了一點。我想，它可能想讓我說話。此時我正陷於失去勇氣之毛的痛苦中，但為了不使我的夜鶯朋友擔心，我裝出一副愉快的樣子，跟它說：一切順利，放心吧！

但這句話使它又激烈地跳動起來。我不知所措，又驚慌又委屈，終於忍不住哭了起來。我一邊哭一邊傾訴，告訴它我想回家，告訴它我在黑色叢林里遇見了恐懼神，當時我是多麼害怕，而我由於失去了獅子送我的禮物，又是怎樣的自責……我不停地哭，直到傾訴完了，感覺心裡舒暢了，才停止啜泣。這時，我驚訝地發現，松子殼重新恢復了原來的樣子，安安靜靜地躺在我的手心裡。

我忽然明白了，夜鶯取出它的一縷動聽的聲音裝進松子殼裡，我愉悅，它也就安靜。但當它感知到我的悲傷、我的憤怒時，它就會跳動，指引我表達憤怒和悲傷。如果我壓制我的憤怒、我的悲傷，用偽善之音或沉默來代替時，它就會識破，變得更加激烈，彷彿下一刻它便會掙脫出來，用悅耳動聽的讚頌來打破這謊言。同時，它也會被讚頌之聲毀壞，而我又會失去一個禮物。」

「夜鶯想讓你表達憤怒和悲傷？為什麼？」我感到不可思議，爸爸媽媽告訴我不能輕易發怒，還說男兒有淚不輕彈。

「歡樂的聲音是很好，但要是人人都歡樂，是不是不太對勁啊。」怪老頭問道。

「人人都歡樂不是更好嗎？」我更加不解。

「每個人都是不一樣的。你快樂的時候或許我剛和好朋友吵架了，我被家人罵了，我的家人不幸去世了。我在煩惱、苦悶、迷惑、痛苦的時候，你還要求我和你一樣快樂，這對我是不公平的。」

「公平？」

「就是你為你的歡樂高興時，我也可以為我的不幸而悲傷。我們不必為了對方而偽裝自己。或者，對於一件事，你可以表達自己的想法。」

「啊，這不行。家裡發生的事，爸爸說了算；學校發生的事，老師會正確處理；村裡發生的事，村長會處理得很好。至於我們的國家，發生過的事，真相只有一個，課本上說得明明白白；已經發生的事，電視上也會處理得很好。我們小孩子，只要努力學習，長大後報效祖國母親就好啦。這個你不要擔心。」我說得很明白，怪老頭應該會理解。

「哈哈，你這小孩。你和羊兒不一樣，就不要學它咩咩叫；你和樹兒不一樣，就不要學它簌簌響；你和身邊的人也不一樣，你就不要學他們說話。如果表達松子還在，我就把它送給你，讓你明白髮出自己的聲音，是多麼重要。」

「啊？你把它也弄丟了嗎？」

「唉，沉默大帝用順從之盤換取了這聲音。」

08

「沉默大帝？」

「是的。當時我很興奮，非常感謝夜鶯送我的這個禮物。一路上，我不停地把我的經歷和想法告訴身邊的事物。我告訴頭頂的樹木，我曾見過和床一樣大的樹葉，林中仙子就在上面休息；我告訴鳥兒，夜鶯送我的表達松子能在我說謊時，發出噠噠聲；我還告訴螢火蟲，星星開心的時候會掛在樹梢，或者躺在草叢裡，到時可以問它們一些天空中的事……

我說了很多，它們非常興奮，常常跟在我的身後，我一點也不感到孤單了。但慢慢地，它們不再對我的故事感興趣。它們說我的故事像喝醉酒的蜜蜂的胡言亂語，嗡嗡嗡的讓人煩。我不明白為什麼它們忽然就不喜歡了，松子殼告訴我，因為我的話傳到了沉默大帝的耳朵里，他命令叢林里的生物不要再聽我的胡言亂語。誰要是違抗，就會嚴厲地懲罰他。

我很生氣，我沒有說謊，它們卻讓我成了撒謊者。我不停地辯解，大家卻以為我瘋了，都離我遠遠的。樹木不再給我果實，蜜蜂不再送來蜂蜜，就連曾經聽我故事的鳥兒，也開始咒罵我，在我的頭上拉屎。我又累又餓，大家的誤解又讓我非常痛苦。我的嘴巴幹得裂開了，流出了血。我不甘心，讓樹指引我找到沉默大帝。

順著樹枝的方向，我在一片鮮花叢中找到了他。他正用蜂蜜塗抹鮮花，使它們看上去更迷人。看到我，他放下蜂蜜，隨手摺了一朵鮮花拿在手裡把玩。

「哎呀，這不是我們勇敢的小英雄嗎？怎麼是這樣一副落魄的樣子。呀，恐懼神把他的療傷斗篷都送給你了。可惜呀，雖能免除你肉體上的傷害，卻不能免你心理上的痛楚，更不能免你饑渴。」

我氣得瑟瑟發抖，但飢餓使我不能發出一個聲音。看到我這副樣子，沉默大帝更得意了，他嘴角上揚，右手一揮，瞬時，鮮花地從當中裂開，露出了一條通道。

「來吧，小英雄。大家都知道我熱情好客，我可不想讓你餓死在我這兒。」

我跟在他的身後，一步步走進去。樓梯層層向下伸去，深不見底。周圍岩壁上不時發出流水的滴答聲，我伸手接住一滴，瞬間變成了白色的晶體。就在我快要暈倒的時候，眼前豁然出現一座巍峨壯美的白色宮殿。它就矗立在清澈的水面上，一座透明的水簾橋架在上面。沉默大帝帶著我走過橋，彷彿絲綢樣柔軟。我站在殿門口抬頭望去，飛檐像銅珠串一樣整齊排列。檐角向上，如昂頭不語的鳥嘴。走進大門，桌上擺放著閃耀的盤子。沉默大帝雙手一拍，盤裡頓時生出許多美味佳肴來。

當時，我正餓得找不著北，看到這麼多美味的食物，頓時忘了此行的目的。我撲上去，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沉默大帝笑著，又從杯子里生出很多水來。我拿起一杯，一飲而盡。接連喝了三四杯，吃了五六盤以後，我才緩過勁來。我是來找他理論的，可此時，我的胃裡非常沉重，彷彿裝了石頭，我不得不坐在地上，靠在桌子旁。

「哈哈哈，你太著急了吧。我還沒跟你說明規則呢，你就大吃大喝起來了。」沉默大帝大聲笑道，聲音在宮殿里迴響。

我的胃裡一陣絞痛，不停地吐，卻吐出了一塊塊的白色晶體，和我下來時接住的流水一樣。

「只有順從我的人吃了食物才不會有事。看到這些水了嗎？它們是所有妄議之人的眼淚，我用它們滋養我的鮮花，修建我的宮殿。有很多像你一樣喜歡錶達的人，我很樂意請他們來我的宮殿里做客。懂事的，我會送他順從之盤，讓他豐衣足食。當然，也有固執的，不肯停下他的嘴巴聽我說，我就讓他的舌頭打結，讓他不停地吃，不停地吐出鹽塊。直到他不再說話，疼到留盡眼淚。你看，這座宮殿的每一塊磚，都是用他們的眼淚築就的。你也想添一塊磚嗎？」

我不敢說話，疼痛越來越厲害，我感覺自己要痛死過去了。我不要變成這陰暗地底城的眼淚，我還要回家見我的爸爸媽媽。想到這兒，我痛苦地低下頭去。這時，夜鶯送我的松子殼裂開了，它的喑啞之歌和沉默大帝的笑聲響徹四周，使我忍不住流下了淚水。我拿著沉默大帝送我的順從之盤，走出了地底城。我用手去擦拭臉上的淚水，卻被自己的胡茬扎了一下。這時，我才猛然醒悟。原來我已不再是那個勇敢、愛質疑的小男孩了，每失去一個禮物，我就年長十歲。如今，我27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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