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愛情更珍貴的，是喜歡

美文 04-28

拾讀

拾一寸光陰，讀一段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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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琦殿

敢問當今的情感博主，誰還沒看過《慾望都市》？

我。

經紀人一臉詫異，指頭戳通了我的十二經脈：「你居然……？且不說你是吃談戀愛這口飯的，就算你只是個無知的青春少女，也應該拿它當作啟蒙教材啊！你這樣，我還怎麼把你包裝成繁華都市中風情萬種的女作家？」

好好好，我這就去看。

在一個寫稿寫出了百年不遇的大旱的下午，我打開了這部劇。

紐約曼哈頓，四個三十歲的女人，風華正茂，不守婦道，買衫買醉，尋性尋愛，大呼小叫，笑中帶淚。

我呢，看第一季的時候，誰都不喜歡。淑女夏洛特，永遠長不大，不完美會死，無比神經質。律師米蘭達，面無表情，像個老媽子，看啥都不爽。公關薩曼莎，五大三粗，眼冒青光，性癮無葯可醫。作家，專欄寫手，自媒體從業者凱莉，瘦得跟個小雞似的，還滿身都是腹肌，頭髮蓬裙子更蓬，臉長鞋跟更長，一天到晚在那邊「I couldn』t help but wonder（我禁不住……）」，思想比她隨時隨地吐出的煙圈還要飄忽。最討厭的是，她們哪裡來的那麼多男人？！

看過一季又一季，開始對非主角那三位有了改觀，或者是理解，但依然不喜歡凱莉。

我摸不透她，她的行為似乎沒有一根明確的骨頭支撐。一會兒漫不經心夢筆生花，一會兒疑神疑鬼歇斯底里，一會兒喊著都市女人我最大，一會兒給喜歡的人當牛做馬。面子上拿足了腔調，內心裡哭爹喊娘血流成河，等到綳不住了就把一切都毀滅掉，拿出機關槍對著好友愛人一頓突突。要死要活幾天後，又開始認為自己是紐約好女人、時代新標杆，蹬上她那雙八十厘米的高跟鞋，靚麗出街了，好嘛，而且依然不費吹灰之力就能遇見新男人！

她愛上了夢幻情人「大先生」，分了，遇見了大暖男艾登，又回頭跟結了婚的「大先生」亂搞，兩邊都弄砸掉，過了段時間，又跑去找艾登求複合，到談婚論嫁的地步，又因為自己的猶豫而放棄。劇情進行到這裡，一個朋友在我家的地毯上和我抬頭看著電視屏幕，共同咬牙切齒。

朋友：「這個女人怎麼這麼作？」

我：「真的是，愛情至上，又不肯做出退讓。」

朋友：「艾登那麼好，她為什麼不要了？」

我：「在一起磕磕絆絆了這麼久，發現骨子裡就不是一路人。其實求婚只是個導火索，他們總要分開的。」

朋友：「那你說，她為什麼之前跑回去哭哭啼啼地挽回人家？」

我：「感情還是在的，總不能不讓人家帶著歉意再試試吧，萬一呢。」

朋友：「她就是什麼都搞不定，卻什麼都想要。」

我：「我們也什麼都想要啊，可確實是，只有到了手裡，才能知道這是不是我們真正想要的東西，真正要得起的東西。我們害怕搞不定就不去試，但她敢。」

朋友：「別人都有原則，她有什麼？」

我：「她的原則是真正的，雙方的愛情。畢竟夏洛特要的是完美，米蘭達要的是理性，薩曼莎要的是自由，這些都是相對好定義的，但愛情，愛情是人性啊，你不去反覆地碰撞，怎麼能得到呢。」

朋友：「停。你不是也討厭凱莉嗎？為什麼現在在幫她說話？」

原來我在幫她說話？原來我能夠理解她。原來這個小鴿子一樣的女人，已經在我的心裡理直氣壯。

那晚我在想，為什麼人們討厭凱莉。大家給出的統一口徑是：因為她太作了。

「作」到底是什麼？

我第一次聽到「作」用聲調里的一聲讀出來時，是張抗抗的一本名為《作女》的小說。那時的「作」，是帶著欣賞意味的，那些作女，也都不是什麼磨磨嘰嘰的小女人，她們永不知足、永不甘心、不認命、不安分，想做就做，頭破血流地尋求一個懵懂的真相。

後來的某一天，「不要作」這三個字，突然成為我們在感情生活中被反覆教育的準則。當我們有迷茫想要尋求出口，當我們說出自己的見解希望對方也聽得見並給出回應，當我們想自己待一會兒，當我們感到不爽了想抽身離去，世界對我們說，他人對我們說，我們對自己說：不要作，不要作，不要作。

因為作有風險，因為作顯得不珍惜，因為作就是不懂事兒。

可是，那些內心的衝撞，對問題的覺察，尋求溝通和解決的慾望，全都是「作」嗎，都該一刀切地被壓抑下去嗎？

之前有個很火的TED（即技術、娛樂、設計的英文縮寫，是美國的一家私有機構，該機構以它組織的TED大會著稱）演講，叫《擁抱你內心的少女》。

演講說，我們每個人內心都有一個「少女」，它代表的是感性，敏銳，對世界的愛，對人類的關懷，不只女人有，男人也有。淚水能帶來力量，直覺能開啟未來，同情能啟迪智慧，但我們在男權社會中都被要求去壓制內心的「少女」。當我們流淚，我們會被視作脆弱，當我們尋求情感溝通，他們說感情是不可依賴的，當我們同情弱者時，世界朝我們微笑，後來我們才發現那微笑後面是意味深長的嘲諷。

人們就這樣在「你不應該成為女孩兒」的教條下成長起來——成為男人，別做女孩兒；成為女人，別做女孩兒；堅強些，別做女孩兒；成為領導，別做女孩兒——這恰恰說明了「女孩兒」的力量是非常強大的，使得這個社會不得不一遍遍用教育來壓倒它。而受到這種束縛和傷害的，是我們每一個人。

某個結婚三年的女性朋友跟我說：「我現在很害怕我老公，對，就是害怕。他也沒有家暴什麼的，但我就是害怕他不開心不滿意，他一皺眉毛我就想躲起來。」

「他不滿意你什麼呢？」

「不能勝任一個好妻子的角色吧。快結婚時他開始對我提要求，比如要收收心，要更注重和家人之間的關係，他說得有道理我也都聽著。婚後就不對勁了，我想出去旅遊，在他口中是心野，我在朋友圈發濃妝自拍，被他說不考慮家族長輩的心情。每次我想跟他走走心，溝通一下，他就說我看不清現實瞎矯情，結了婚就開始作，要麼就是隨便認個錯，接著一轉頭又開始教訓我。」

「而你已經煩透了他千篇一律的說辭，又逃脫不開，只能不斷地改變自己的行為壓抑自己的內心，去適應他取悅他。結果發現毫無用處，彷彿他就是正義的化身，而你怎麼做都像個等著被宣判罪名的壞人。最後呢，你看到他就覺得自己有錯，就想起那些被閹割掉的需求，你只能害怕他，遠離他。」

「太對了，你怎麼知道？」

因為我也有過這樣的關係，也自卑和逃跑過。後來我發現，當我們想獲取純粹和自由時，總有人會粗暴地給我們安上矯情和作的標籤。但他們根本就不是討厭我們「作」，不過是不知該如何面對我們的需求，索性直接通過扇一巴掌的方式，讓我們乖乖閉嘴。

那不是作，那是永不放棄自己的心，那是我們的骨頭。

而凱莉的可貴之處，正是她永遠不會被外界、好友和愛人的此類評價束縛住——「She isn』t afraid to look absurd. She loves herself from deep inside.（她從不畏懼看起來可笑荒唐，因為她全身心地愛著自己。）」

她穿著高跟鞋和蓬蓬裙，披著真誠而閃光的自我，露出傷痕纍纍亦不懼傷害的心，對酒當歌過，也長夜痛哭過，依然把小個子挺得比誰都直，朝她所追求的真正意義上的愛情，那種兩個人都深刻而熱烈地參與其中的真實關係，大踏步前進。並且她知道，自己有底氣，輸得起。

相信愛情的人，怎會因幾次戀愛的結束就動搖了信仰呢，不過是路漫漫其修遠兮罷了。而這求索途中的眼淚和歌，也都是痛快，而非痛苦，雖未得到，卻漸得道。

她對「大先生」有無比熱烈的慾望。她試著與他談判，在他的生活里留下自己的印記。她有時放低身段去取悅，有時也因得不到回應而失態。她會在意氣難平之時，縱然被再三怠慢，亦能甩開臉面名聲朝他奔去，也能在看清了大勢已去的關口，面對他的再三請求，凄然一笑轉身離開。

她發現自己無法忘懷艾登時，覥著臉去追回這個曾被她的劈腿傷透了心的好男人。我啞然失笑，這在文藝作品裡不都是回頭浪子做的事兒嗎，什麼時候輪到姑娘來了。然後他們複合，艾登因耿耿於懷而不能完全投入這段關係，開始用冷暴力來懲罰她。觀眾們長出一口惡氣。而她呢，她直視著艾登，痛苦而堅定，一字一句地說：「你必須原諒我。」

「你必須原諒我。」——這句台詞可以說令我魂飛魄散。

我有這個勇氣嗎？倘若我如此深切地傷害過愛人，我會不會就閉上眼睛接受他對我的一切審判和處罰，對自己說，罪有應得？

而她認為，若我們相愛且對感情認真，就必須完整地接納對方的一切，包括不堪的過往，和給彼此的創傷。做過的錯事我已認，今後也不會再犯，你若依然要用無法改變的過去來折磨現在的我和我們，我絕不接受。

大概是從這裡，我對這個歇斯底里的女人，有了自己都察覺不到的尊重。

然後是那個俄國藝術家，他看起來像更加成熟並能夠給出承諾的「大先生」。凱莉飄飄然地與他去了法國，結果發現自己在一個語言文化不通也沒有工作和朋友的地方，成了藝術家的附庸。那個被藝術家招之則來揮之即去的夜晚，她終於從展覽館逃了出來，在美麗如雪花的背景音樂中，穿著像一件禮物的綠色蓬蓬裙，奔跑在巴黎的街頭。

整整六季都刻意對這劇保持著一份疏離的我，終於哭了出來。

「你不可以這樣對我，因為我也參與在這段關係當中，我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也許從現在開始我應該看清我是誰，我是個尋覓愛情的人。真正的愛情，瘋狂的，麻煩的，耗費心力的，少了對方就活不下去的真愛。我覺得那種愛情，不在這所豪華的房子里。」

凱莉走出了藝術家的屋子，又重逢了來巴黎找她的「大先生」，這個和她一樣自私自利，一樣無法放棄自由，一樣千帆過盡除卻巫山的男人。

他們是同一類人，所以一開始沒有誰馴服得了誰，他們是同一類人，於是他們終於心甘情願，歸於彼此。

這是給老姑娘的安慰嗎？不，這是為每個不肯犧牲自我的人，獻上的敬意。

而那些曾經對「作」的不屑，不過是我自問沒有勇氣如她一般——知道想要獲得真正的幸福就必須面臨萬劫不復的風險，明白要追求刻骨的愛情就可能要面臨不那麼好看的人性，卻依然選擇面對內心和直視對方，索要和失去都坦坦蕩蕩。

如今的我，終於懂得以前那些不平之氣，不是別人的，而是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