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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奕含身後一周年:她留下的血肉擦痕,我們會永遠記得

從來沒有人想過,《洛麗塔》的故事如果從「洛麗塔」本人的嘴裡講出來,將會是一個怎樣的故事——這個幾乎空白的視角,由台灣作家林奕含用《房思琪的初戀樂園》的出版而填補。

「書寫,就是找回主導權。」林奕含說過,「寫這麼多,不能拯救任何人,甚至不能拯救自己。」但在深受往事和精神疾病折磨的十年里,她還是用繁複的「工筆」操刀執行了對自己的文字凌遲,她逼迫自己無數次重返那些血肉模糊的現場,留下了這本13萬字的「病例」和「狂人日記」。

一年前的今天,林奕含的能量耗盡。在她身後的一年裡,世界沒有變得更糟,也沒有變得更好。好在,「房思琪」和「高岩」們的屈辱和痛苦,終於不會像被用舊的鈔票、熱度退卻的新聞一樣,潮汐般地一次次從人們的眼裡、嘴裡和記憶里消失。

一年後的今天,我們謹以此文來表達對那個女孩的一點點思念和感謝。

文 |安小慶

編輯 |金石

兩生花

任何關於性的暴力,都不是由施暴者獨立完成的,而是由整個社會協助施暴者一起完成的。

一年前的今天,台灣作家林奕含被發現在台北家中自縊身亡。

次日,林的父母托出版社在網路上代發了一則聲明。聲明裡直指林奕含自殺的主因「不是憂鬱症,而是發生在8-9年前的誘姦。」

而林奕含自殺前不久剛出版就已經重印5次的《房思琪的初戀樂園》,「是女兒在年輕時,被一個補習班名師誘姦後,引發痛苦憂鬱的真實記錄和心理描寫。書中的女主角,思琪、曉奇、怡婷等人,都是女兒一人的親身遭遇,但她為了保護父母和家庭,才隱晦分寫……」

在「誘姦」發生後的10年里,林奕含每個月都要固定到精神科接受診療,書中的主角房思琪也在發瘋後住進了精神病院。在10年里,她自殺過若干次,最終在2017年的春夏之交離開。

一年後,在廣大的現實和網路上,人們不僅在悼念一年前離開的林奕含,也在繼續頻繁提到和關注另一個被侮辱和被損害的自殺女孩——高岩。

今年清明節,原北大教授、長江學者瀋陽20年前性侵北大女生高岩而最終導致其自殺事件由高岩生前多位好友和大學同學引爆網路。

兩場分別發生於10年和20年前的教師性侵學生事件,導致了兩個不同年代的女孩的自殺。為年輕、美好的她們「復仇」,為更多受到類似她們遭遇的男生和女生鳴不平,成為了華人社會這兩年最重大的兩樁性別權利公共事件。

儘管已相隔20年,但仔細比對會發現高岩和林奕含有著雙生花一般的多種巧合:

她們都是傳統中「好人家的女兒」,一方父母是北京有名望的語文教師,一方是台灣當地有名望的醫師家庭。兩個女孩都愛好文學,都念過中文系。兩人的成績都非常出色,高岩保送北大,在身心尚未受到傷害前多次獲得班級第一的成績,而林奕含是台南女子中學唯一一個在升大學測驗中獲得滿分的學生,高中時就被多家媒體報道,甚至被稱為「最漂亮的滿級分寶貝」。此外,對她們加以侵害的都是各自領域中的權勢男性,一位是語言學科帶頭人、後來的長江學者,一位是台灣語文補習界的名師,他的頭像多年掛在補習班的廣告牌上。

甚至「李國華」和瀋陽在實施性侵害時的說辭都是極其相似的。

「李國華」說,這是老師愛你的方式,你懂嗎……你喜歡老師,老師喜歡你,我們沒有做不對的事,這是兩個互相喜歡的人能做的最極致的事……你是教師節最好的禮物。

而在高岩好友李悠悠的回憶里,面對高岩的恐懼和拒絕,「瀋陽老師說因為愛她才這樣對她」。在她們之外,「李國華」和瀋陽同時和其他女生保持關係,並在高岩和林奕含因侵害而引發精神壓力時,散布和污名她們是「神經病」。

在身體侵害和精神暴力的雙重控制下,林奕含借小說主角的嘴說出了性侵害受害者們奇特甚至「變態」的心理邏輯和「解決之道」:

我想出唯一的解決之道了,我不能只喜歡老師,我要愛上他。你愛的人要對你做什麼都可以,不是嗎?我要愛老師,否則我太痛苦了……我已經髒了。臟有髒的快樂。要去想乾淨就太苦了。

在生前的最後一段採訪視頻中,林奕含也反覆敘說過,「這是一個女孩『愛』上誘姦犯的故事。」而當我們把這些被侮辱和被損害的故事一個一個串起時,我們發現事實上,它們都是同一個故事原型在不同時代的重複和繁衍。

甚至四年前上映的台灣電影《寒蟬效應》里,被老師侵害的女生在法庭上也說了極為相似的話:我必須愛上他,否則我怎麼活得下去。

在電影《寒蟬效應》里,郭采潔扮演的白白和房思琪有著相似的經歷。

而在這些由真實事件、新聞、回憶、電影、文學作品織成的性侵敘事大網裡,如果《房思琪的初戀樂園》有著某些不可替代的價值,其中最直接的或許是它沒有任何客氣地講出了這段控制與被控制的權力關係中,所有明顯和模糊的人性皺褶和慾望縫隙。她甚至沒有否認這其中是有「愛「和「性」的存在。

尤其是在寫到「李國華」們為何能夠幾十年如一日的獵取女生而無絲毫隱憂時,林奕含寫道:

最終讓李國華決心走這一步的是房思琪的自尊心。一個如此精緻的小孩是不會說出去的,因為這太髒了。自尊心是一根傷人傷己的針,但是在這裡,自尊心會縫起她的嘴。希望她自珍自重到連劉怡婷(註:最好的朋友)也不告訴。

從此二十幾年,李國華髮現世界有的是漂亮女生擁護他,愛戴他。他發現社會對性的禁忌感太方便了,強暴一個女生,全世界都覺得是她自己的錯,連她都覺得是自己的錯。罪惡感又會把她趕回他身邊,罪惡感是古老而血統純正的牧羊犬。

正如書後附上的一篇評論所說:「任何關於性的暴力,都不是由施暴者獨立完成的,而是由整個社會協助施暴者一起完成的。」

性的暴力,本質上就是權力關係的展演。

在林奕含和高岩的案例里,我們能夠看到施害者如何運用社會心理和文化積澱去實施戕害,而他們又如何能夠在實施暴力後,一次又一次地全身而退——或數十年獵艷不斷,穩坐台灣補習天王之座,在別墅里塞滿古董和龍袍。或被調查後依舊能作為學科尖子一路被保護成為長江學者,同時聲名受影響時可以說走就出走海外學校避風頭,不滿足現狀時,業界和同儕主動邀延和提供新的教職。而那些被侮辱和被損害的女生,也絲毫不會讓他們生起一絲對自己女兒未來命運的擔憂。

正如林奕含寫道的,「這些上了講台才發現自己權力之大,且戰且走到人生的中年的男老師們,要盪亂起來是多盪亂,彷彿要一次把前半生所有空曠的夜晚都填滿。」

至於有人因他們而自殺,這不過是另一種征服和滿足。高岩的同學回憶,曾有目擊者在高岩剛剛去世、人們議論紛紛之際,看到瀋陽大言不慚地說,「有人為我自殺,說明我有魅力。」

而在房思琪那裡,林奕含冷冷寫道,一般人大概「不會明白李國華第一次聽說有女生自殺時那歌舞昇平的感覺。心裡頭清平調的海嘯。對一個男人最高的恭維就是為他自殺」。

復仇

假如這本書讓你感到一絲一毫的希望的話,我覺得那是你讀錯了,你可以回去重讀。

林奕含在創作中熱衷使用反諷。

令她半生無法正常生活的遭遇,被她稱為「樂園」。被她視為審美根本的文藝,最終成了狼師捕獲她的核心誘餌。即使她清楚對「李國華」來說,女生的自殺,只能平添他的幻覺和自戀。

但不堪生而為人重負的林奕含,還是最終選擇了在小說「成功」、自己「成名」後自殺。連死亡也成為了這個巨大「反諷」現實里的一環。

她留下了小說里已經瘋掉的思琪,留下了思琪的其他分身,而自己離開了現實世界。

事實上,在去年今日自縊離開之前,16歲到26歲之間的林奕含,不是沒有嘗試過、設想過自救和「復仇」的辦法。可以說,她把所有方法都試過了。

在她小一些的時候,她曾向父母模糊地發出過求救的信號——「我們的家教好像什麼都有,就是沒有性教育。「母親詫異,什麼性教育?性教育是給那些需要性的人。」她又講起「班上有女同學和老師相好」,母親的反應是,「真騷」。

書里的思琪一時間明白了,「在這個故事中父母將永遠缺席,他們曠課了,卻自以為是還沒開學。」

等她再長大一點,她想到了網路維權。在《房思琪的初戀樂園》里,作為主角分身之一的「曉奇」在網上發帖時,心裡只有一個想法:這樣的事情應該停下來了。於是她按下了論壇的發文確認鍵。

「論壇每天有五十萬人上線,但回復與她想像的完全不同:所以你拿了他多少錢?當補習班老師真爽!第三者去死!對手補習班發的文吧?還不是被插得爽歪歪!」

而在現實里,林奕含自殺後,根據台灣媒體報道,經網路地址比對後,疑似林奕含的PPT(台灣最大網路社區)賬號曾早在2014年,就在論壇發表名為「X心補習班不倫,請幫轉ptt八卦」的文章,內容提到自己與已婚、有小孩的補教名師「陳X」在一起過,兩人分開後她相當痛苦,後來發現還有三人遭遇與她相同,號召其他有類似經驗的受害者站出來,與她一起打倒這些老師,但卻反遭網友嘲諷。

林奕含發布的「X心補習班不倫,請幫轉ptt八卦」文章截圖

在她身後,人們找到她的ID,感慨原來那時候的她「已經吼破了喉嚨但卻沒有人理」,她真的不是沒有想過辦法要盡一切努力活下去。

網路「復仇」無望後,林奕含在認識男朋友B後,兩人一同前往女性權利保護組織尋求幫助。但對方介紹的律師說,「沒辦法的,要證據,沒有證據,你們只會被反咬妨害名譽,而且他會勝訴。」問什麼叫證據?「保險套衛生紙那類的。」

林奕含發現,「原來,人對他者的痛苦是毫無想像力的。人不願意承認世界上確實存在非人的痛苦」,而「每檢閱一個回復,就像被殺了一刀」。

在痛苦、崩潰、吃藥、治療、出院、上學、退學的不斷循環中,她每天最常想的就三件事:第一件事就是我今天要不要吃宵夜,第二件事我今天是…我今天要不要吃止痛藥,第三件事情是我今天要不要去自殺。

從小愛好文學的林奕含想到了用寫字來維持自己勉強活下去。只是活下去。這裡面沒有任何宏大的心愿和寄託。

「我寫這個東西我也無法…升華,無法救贖,無法凈化,無法拯救。無法拯救我認識的任何一個房思琪,我甚至無法拯救就是日日夜夜生活在精神病的暴亂中的我自己。」

而「最當初寫,好像生理需求,因為太痛苦了非發泄不行。後來成了習慣。寫這麼多,我不能拯救任何人,甚至不能拯救自己。」

她感到「文學是最徒勞的,且是滑稽的徒勞。」有時候她竟會在她跟B(當時的男友,後來的丈夫)的家裡醒過來,「發現自己站著,正在試圖把一把水果刀藏到袖子里。」

她常常對她的精神科醫師說,「現在開始我真的不寫了。寫這些沒有用……這麼多年,我寫這麼多,還不如拿把刀衝進去殺了他。」

這種荒蕪和徒勞的生理應激式的寫作,無意識間解構了傳統的洛麗塔敘事。林奕含說自己「多年來書寫那部當代洛麗塔與胡蘭成的故事,花了幾年知道這叫奸」。

我們很難在女性作家的寫作中,找到和林奕含一樣用「很細的工筆,也許太細了」的工筆,去刻畫和「反覆展演」被強暴這件事情,翻來覆去展示那張床、那個房間,因為強暴它不是一個立即的、迅速的、一次性的、快狠準的。

這種工筆的細緻已經到了「變態」和「令人不適」的地步。但林奕含就是要把每個讀者的頭按進當年無數個小旅館的房間和事發現場,讓你看到混合罪惡、慾望、愛的侵害和暴力是如何實現的,一個人是如何成為瘋子和狂人的。

而她至死也不會改變的是,「已經瘋了的人,不會變成不瘋,已經插入的不會被抽出來……已經吃進去的葯不會被洗出來。」

就像「假如這本書讓你感到一絲一毫的希望的話,我覺得那是你讀錯了,你可以回去重讀。」這根本就是「一蹋糊塗的、一敗塗地的、慘無人道的、非人的……而我沒有要救贖/淨化/升華/拯救」。

在這本13萬字的「狂人日記」里,似乎每一頁的歷史裡都歪歪斜斜、朦朦朧朧地寫著詩書傳統和仁義道德四個字。就是這些學中文的人,就是胡蘭成跟李國華,為什麼他們……「一個真正相信中文的人,他怎麼可以背叛這個浩浩湯湯已經超過五千年的語境?」

「我橫豎睡不著,仔細看了半夜,才從字縫裡看出字來,滿本都寫著兩個字是『吃人』!」

分子和分母

小女孩不會永遠長不大的,她們總有一天會長大,然後回來毀掉你的世界。

小說出版後的兩個月,或許算得上林奕含成年後最忙碌的時間。她接受了一些採訪和公開活動。在這些活動里,她一遍遍重複,「這是一個關於女孩子愛上了誘姦犯的故事」。就是「有一個老師,長年利用他老師的職權,在誘姦、強暴、性虐待女學生」。但即便「被人家冠上成功什麼之類的字眼上」,她仍然覺得自己是一個廢物。

「我就是一個廢物。為什麼?書中的李國華,他仍然在執業,我走在路上我還看得到他的招牌,他並沒有死,他也不會死,而這樣的事情仍然在發生。」

在小說的第一頁上,她寫了七個字:改編自真人真事。

現代以來的小說和影視作品都已經養成了「如有雷同 純屬巧合」式的免責聲明。在這個誓要杜絕一切麻煩的社會,已經很少有作品標示自己來自真人真事。

但她偏要反著來。林奕含在訪談中回憶,之所以寫這七個字,是「要給讀者一個預期心理,這個預期心理就是,當你在讀書的時候遇到不舒服或者是痛苦的段落的時候,我希望你能知道這個痛苦它是真實的。就是我希望你不要放下它,我希望你不要合上書然後覺得說,啊,幸好這只是一本小說,幸好它只是一個故事。」

不幸已經發生。林奕含不希望這些一個一個的不幸只是成為統計數字的一個組成部分,因為「大家都看到統計數字…大家都忘了,那是一個一個人……我不希望思琪她變成是長條圖或者是折線圖上的一個點,或者是我不希望它被扔到那個分母之海,那個無限大的分母之海裡面,變成無限大的分母裡面的一個……因為一個一個的房思琪,就從大網子里漏下去了」。

她寧可思琪成為一個具體的、「噁心」的、有細部的個體分子,也不想讓她們成為沒有面目的分母。

這背後是她的「怕」。

她「怕消費任何一個房思琪」。但她發現寫完以後再看,最可怕的依舊是「我所寫的、最可怕的事,竟然是真實發生過的事。而我能做的只有寫女孩子被傷害了。女孩子在讀者讀到這段對話的當下也正在被傷害。而惡人還高高掛在招牌上。」

但正如書里所說的那句話:書寫,就是找回主導權。

這是一場在思琪看來、由李國華「巧言令色」的文學性「性別屠殺」,到最終由林奕含的筆完成的文學性復仇。

但這場復仇以林奕含生命的最後一點可能性作為籌碼。「成年之後,一直到現在,我沒有做任何社交活動,我所有的活動就是關在書房裡看書,可以說我的整個生命就是建立在思索這個骯髒的事情上。」

她已經窮盡了所有辦法。她不記得已經自殺過多少次。這個復仇的文本一完成,她的能量也耗盡了。這才是真正完全徹底的身體寫作。

她主導寫下這本13萬字的「病歷」,她用繁複的「工筆」親自操刀執行的這場「文字凌遲」,她逼迫自己無數次重返那些血肉模糊、腥氣四溢的現場,留下了房思琪的「狂人日記」。

最後她終於讓每一個拿起這本書的人都痛苦萬分。正如文化研究學者戴錦華所評論的:這是年輕生命留下的血肉擦痕。很多讀者在網上留下極度類似的閱讀感受:

「太難受了,讀幾頁就要歇一會。就像溺水了。」

「太沉了,我買了十幾天,一直放著,拿起來,又放下,反反覆復十幾次。如果不是因為工作的關係,我真的讀不了第二遍。」

她的目的又達到了。她第一次在視頻採訪中說出「人類歷史上最大規模的屠殺,是房思琪式的強暴」時,許多人是並不以為然的。但在讀過林奕含的創作後,許多人開始理解這個作家在表達上隱喻和修辭。

林奕含在某次採訪中談到人類歷史上最大的屠殺是「房思琪式的強暴」。

那究竟什麼叫「房思琪式的強暴」?

「那些從集中營出來倖存的人,他們在書寫的時候常常有願望,希望人類歷史上不要再發生這樣的事情。可是在書寫的時候我很確定,不要說這個世界,台灣,這樣的事情仍然會繼續發生,現在、此刻,它也在繼續發生。」

是的,在林奕含身後,我們看到了20年前離開的高岩,看到了前美國體操隊隊醫拉里·納薩爾在長達幾十年的行醫生涯中,以「醫學治療」為幌子對100多名女性進行的性侵害,而受害者幾乎都是未成年人。我們還看到了由好萊塢大亨哈維?韋恩斯坦醜聞發酵而稱的「MeToo」運動席捲了全世界。

美國體操隊前隊醫拉里·納薩爾被指證性侵運動員。 圖/視覺中國

在東亞,林奕含的經歷和作品所引發的震蕩,與來自西方的「MeToo」運動形成的共振至今沒有停止。

當人們看到韓國導演金基德的性侵醜聞;看到浙大社會學系教授馮鋼發表的「女生不適合做學術」、「歷史證明學術界不是女性的地盤」,以及前北大中文系系主任溫儒敏發表的「女生死讀書」,高考語文改革提升思辨性將「對於死讀書卻閱讀面窄的女同學可能不利」的言論;看到今天的校園裡,北電阿廖沙因為性格不軟弱、是夜店咖、愛玩鬧、看起來不可憐,而被大家質疑被性侵的資格;西安交通大學博士楊寶德和武漢理工研究生陶崇園都因為受到來自導師全方位的人身、精神控制和剝削甚至性騷擾而選擇自殺時,我們終於開始明白,什麼叫做「房思琪式的強暴」,什麼叫做「陶崇園式的『爸爸我永遠愛你』」。

半個世紀前福柯曾批判的包括話語、瘋癲在內的各種規訓和懲罰,依舊在兩性和師生這兩種權利關係上上演著絲毫沒有要停下來的「屠殺」。

在書里,林奕含借角色的嘴說道:能看到你書的人是多麼的幸運,他們不用接觸,就可以看到世界的背面。

是啊。我們是多麼的幸運。我們不用接觸,不用經歷,就看到了這個世界的背面。當我們因為不堪重負而選擇放下這本書或者延宕閱讀過程的時候,林奕含、房思琪、高岩、陶崇園們的人生已經無所謂放下和延宕了。

國內媒體人、女權主義者李思磐認為,「林奕含留下了一個寶貴的文本,就是『洛麗塔』、『一樹梨花壓海棠』之類的香艷想像背後,女方/年輕人/弱勢方的調適和真相的痛苦……這個『愛上強姦犯」的複雜故事是對文化中的虛偽雙標最深刻的描述和批判,不僅僅是關於性。」

小說《最藍的眼睛》作者托妮·莫里森在回顧寫作時曾稱,「最大挑戰乃是將受暴故事以少女們自己的觀點揭露出來。」

在幾乎空白的華語文學和歷史裡,林奕含用十年生而為人的癲狂和痛苦構築了一間世界上最小的「奧斯維辛集中營」。

在房思琪們的樂園和這座最小的集中營里,遊盪和來去其中的,是終於掌握了敘述主動權的男孩女孩們。這是林奕含式的復仇。洛麗塔式的復仇。每一個曾經有過類似遭際或者每一個對他人痛苦具有基本想像力的人,都能從這個文本搭建的集中營/樂園裡,照見一切苦厄。

就像在審判前美國體操隊隊醫納薩爾的法庭上,一位在6歲到12歲期間多次被納薩爾侵犯的受害者含淚說出的那句話:「小女孩不會永遠長不大的,她們總有一天會長大,然後回來毀掉你的世界。」

正如高岩那些終長成大人的同學們——李悠悠、王敖、徐芃都回來了。也正如林奕含和房思琪在離開後,也乘著許多人的良知和自己的作品回來了。

今天是她離開的日子。想起小說里有一段類似「一個房思琪」對「另一個房思琪」如何活下去的囑咐。我們想把其中的「你」換成「我們」,作為對那個女孩的一點點思念和感謝——

「我們」可以假裝世界上沒有人以強暴小女孩為樂;假裝從沒有小女孩被強暴;假裝思琪從不存在……「我們」可以過一個資產階級和平安逸的日子;假裝世界上沒有精神上的癌;假裝世界上沒有一個地方有鐵欄杆,欄杆背後人人精神癌到了末期,「我們」可以假裝世界上只有馬卡龍,手沖咖啡和進口文具。

但是「我們」也可以選擇經歷所有思琪曾經感受過的痛楚,學習所有她為了抵禦這些痛楚付出的努力……

「我們」要替思琪上大學,念研究所,談戀愛,結婚,生小孩,也許會被退學,也許會離婚,也許會死胎,但是,思琪連那種最庸俗、呆鈍、刻板的人生都沒有辦法經歷。你懂嗎?

「我們」要經歷並牢牢記住她所有的思想,思緒,感情,感覺,記憶與幻想,她的愛,討厭,恐懼,失重,荒蕪,柔情和慾望,「我們」要緊緊擁抱著思琪的痛苦,「我們」可以變成思琪,然後,替她活下去,連思琪的份一起好好地活下去。

文章為每日人物原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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