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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他們,就沒有如今的莫高窟

如果你去了敦煌莫高窟,請記得一定要去看看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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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敦煌和莫高窟

2017年7月,「辭掉工作賣掉房子,去遠方」的旅行計劃得以實施,我們奔赴的第一站便是西北。西北,聽起來就是一個蒼涼的辭彙,它是無邊無盡的黃沙、窮荒絕際的邊關、廣袤無垠的荒涼,是一首由戈壁和雪山、詩歌和歷史構成的雄壯悲歌。

但西北更是「文明」「文化交流」「商業」「繁華」的代名詞,尤其是具有「沙漠綠洲」之稱的歷史文化名城——「敦煌」。國學大師季羨林曾先生說:

「世界上歷史悠久、地域廣闊、自成體系、影響深遠的文化體系只有四個:中國、印度、希臘、伊斯蘭,再沒有第五個;而這四個文化體系匯流的地方只有一個,就是中國的敦煌和新疆地區,再沒有第二個。」

是的,敦煌地處西北邊陲,總扼玉門關、陽關兩個重要關隘,歷史上就一直是中原通往西域的「咽喉要道」,它是絲綢之路上的重鎮,不僅控制著東來西往的商旅,還是東西方貿易的中心和中轉站,史書稱敦煌是「華戎所交一大都會」。

自漢代張騫通使西域以來,中原文化通過絲綢之路不斷傳播到敦煌;敦煌又地接西域,印度的佛教文化、西亞、中亞文化也不斷傳到這裡,中西不同的文化都在這裡匯聚、碰撞、交融。

公元337年,歷經千辛,一心想要到西方佛國取經的中原高僧樂僔和尚,在一個晚霞映紅西天的傍晚,來到莫高山下。他坐在鹹水河邊,用渾濁的河水洗完一把臉之後,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

對面巍峨的三危山上,金光閃閃,佛光萬丈。亂石嶙峋的山崖,變成了氣象萬千的極樂世界:寶台蓮池,樂聲悠悠;如來端坐中央,雙目微睜,正在說法;傾心聽講的眾多神佛,千姿百態,栩栩如生;遠處,飛天在散花禮讚,火焰在飛升,花草在浮動,天鵝在旋轉……

322窟 說法圖 初唐

樂僔和尚被眼前的沙漠奇景震懾了,認定這就是他所要尋找的佛教聖地,於是便遵從佛的示意,在此安營紮寨,到處募捐,修建了第一個洞窟。

自此以後,在敦煌參與經濟、政治、文化大融合的人們,歷經東晉、前秦、北魏、北周、隋、唐、五代、宋、西夏、元十幾個世紀的創造,先後開鑿了1000多個洞窟。

修建這些洞窟的,有王公貴族、大小官吏、將軍騎士、胡漢商賈、寺院僧侶和平民百姓,他們將各自朝代關乎人類活動的方方面面,畫在石壁上。

這些篤信佛教的民間藝術家,嘔心瀝血,在這裡創作了數量驚人、做工精美的彩塑和壁畫。締造了融合千年中華民族政治、軍事、經濟、歷史、文化、藝術和對外交流的「世界文化藝術寶庫」——敦煌莫高窟

長沙漫漫,碩風侵襲,隨著明代嘉峪關的封閉,敦煌莫高窟被世人冷落,被黃沙掩埋,被歷史遺忘。直到1900年,王道士偶然發現了震驚世界的藏經洞,這座世界文明的豐碑才向世人揭開它神秘的面紗。

幾個世紀的風沙掩埋,曾經上千的洞窟,現僅存400多個,但就這僅存的400多個洞窟的壁畫面積而言,也堪稱「世界最大畫廊」。

時至118年後的今天,敦煌莫高窟已蜚聲海內外,即便你沒去過敦煌莫高窟,也一定聽過它的盛名。去過敦煌的遊客,一定都去莫高窟瞻仰過它的雄奇壯麗。

一年又一年,一波又一波,敦煌莫高窟外,人潮湧動、客流如織。

7月底的敦煌爍石流金,虔誠的信男善女,混雜在趕湊熱鬧、走馬觀花的吃瓜群眾里,在熱火朝天的攢動、擁擠中,拚命搶佔那來之不易的「排隊兩小時,參觀幾分鐘」。

而此時,與車水馬龍的莫高窟九層塔正面相對,不到一公里外的敦煌研究院墓地,卻是另外一番景象:灼灼烈日下,裸露著一片寸草不生的沙礫坡地,偶來一陣乾燥的風沙,狂亂地掃過沙礫地上那十幾塊黑色墓碑,在空曠的坡地上空,留一聲遠古空明的嗚嗚作響。

熱鬧非凡的莫高窟,寂靜冷清的研究院墓地,何其鮮明又刺痛的對比。

埋在坡上的17個人,用自己的血澆灌了敦煌藝術的沃土,沙礫里卻只留下他們的驅殼。這些被稱作「敦煌保護神」的前輩,為莫高窟的保護、修復獻出了青春、健康、愛情,乃至生命,可以毫不誇張地說:

沒有他們,就沒有如今的敦煌莫高窟」。

敦煌莫高窟因他們,才重新光彩照人享譽世界;我們也因了他們,才得以一睹敦煌莫高窟的壯麗風采。而他們的名字和事迹,卻並不為大眾所知。他們的靈魂與莫高窟同在,他們的驅殼就在莫高窟對面,他們卻一次次遭到大眾的無視和冷落。

或許你還記得,2016年9月一篇各大媒體競相轉發、報道的微博爆款文章——《她有張金喜善的臉,卻在寺廟修了兩年壁畫》。可笑的是,看客們的關注點並不在修壁畫背後的艱辛與付出,而在「金喜善」的顏。

或許同樣在2016年,你被央視紀錄片《我在故宮修文物》吸粉,對中國大隱大成的工匠及工匠精神佩服之至。那些休文物的大師,有生之年能以文物保護者的身份,就被大家熟知,是何其幸運!

但在敦煌莫高窟守護了一輩子的藝術家們,卻一直默默無聞。

如果我猜得沒錯,許多到過敦煌的遊客,對這座屹立於荒漠深處的藝術寶庫,至少都留下了一深一淺兩個印象,一深「人太多了」,一淺「其實也沒什麼看頭」。

我想,如果大家能在去敦煌之前了解一些「敦煌守護」的故事,能熟悉一下墓地里那17個名字,哪怕你不懂得欣賞建築、雕塑、繪畫藝術,哪怕你不懂得敦煌莫高窟在世界文明史上的地位,那一楨楨為莫高窟事業前赴後繼的血淚故事,定會讓你心生崇敬和震撼。

了解敦煌莫高窟的保護史之前,我們得先從莫高窟的發現、發掘和震驚世界開始說起。得從那一段真實,但又令人心痛的故事開始說起。

2

還原一段真實的歷史

莫高窟前面有一座神塔,下面埋著一顆卑微的靈魂,一個飽經爭議的落魄道士。百年以來,不論他的所作所為是功是過,冷寂了近千年的敦煌莫高窟,都是因為他才又變得熱鬧起來。

王道士,其名「王圓籙」,一個對莫高窟歷史稍有了解的國人心中始終繞不開的名字。王道士被大家熟知,或許是因為余秋雨那篇被選入人教版高中語文教材的散文——《道士塔》。余秋雨在文章中稱王道士是「敦煌石窟的罪人」,曆數王道士將我華夏珍貴文物賤賣給外國人的種種罪行。

「完全可以把憤怒的洪水向他傾泄。但是,他太卑微,太渺小,太愚昧,最大的傾泄也只是對牛彈琴,換得一個漠然的表情。讓他這具無知的軀體全然肩起這筆文化重債,連我們也會覺得無聊。」

滿紙的指責、憤恨和謾罵,讓人看得尤為解氣,甚是舒坦。

但也就是在《道士塔》選入高中語文課本的時候,王道士其人的功與過,掀起了文化界的討論熱潮。現如今,你去敦煌莫高窟官網上查詢,會發現官網「探索&文化」一欄里,和張大千、常書鴻等偉大藝術家並列在一起的,就有「王圓籙」的名字。

官網對王道士管轄莫高窟期間洞窟珍貴文物大量流失,這一事件的評價是:「敦煌文物的流失不應該把責任歸因於任何個人,那是歷史對整個中國的嘲諷。」視角和心態,較之於余秋雨更加客觀和理性。

王圓籙,原為湖北麻城人,因為家貧無衣食,逃荒至甘肅。清朝光緒初,入肅州(現酒泉)巡防營當了士兵。後又遇到兵營大裁減,輾轉在酒泉當了道士。

道士王圓籙

1897年(清光緒二十三年),已入不惑之年的王道士,雲遊至敦煌三危山時,發現了莫高聖境。王圓籙被眼前的極樂世界震懾,大呼斯矣,竟忘了自己的道士身份,在此佛國盛境安營紮寨了。

「王道士,身為道士,卻成為佛教聖地莫高窟的保護神,四處奔波,苦口勸募,省吃儉用,積攢錢財,用於清理洞窟中的積沙。為保護莫高窟,他向各級官員求助,甚至冒死向慈禧上書。」(以上文字引自「敦煌莫高窟官網」)

1990年,也就是八國聯軍圍攻北京,火燒圓明園那一年。王道士僱傭的文案楊師爺在洞窟中抽煙時,偶然發現牆壁中有空洞的迴音,疑似內有密室,便將此事告知王道士。

王道士一行於該夜鑿開牆壁,入內勘察情況,「果見復室,積滿寫卷、印本、畫幡、銅佛等」,這就是後來享譽中外的敦煌莫高窟「藏經洞」

發現藏經洞(現編號為17號洞)之後,王道士盡了最大的努力,做了他自己認為該做的一切。

他將藏經洞經卷送到知縣嚴澤手裡,不學無術的嚴澤只把這兩卷經文視作兩張發黃的廢紙;他又將經卷送到新知縣汪宗翰手裡,對金石學頗有研究的汪知縣,親自去莫高窟察看,順手揀了幾卷經文帶走,最後只留下一句「就地保存,看好藏經洞」。

他不甘心,又趕著毛驢行程800多里,把經卷送到肅州兵備道廷棟手裡,廷棟大人瀏覽了一番經卷,哈哈大笑:「經卷上的字不如我的寫的好嘛!」說完,像扔抹布似的將千年文書扔到一邊。

後來,甘肅學政的金石學家葉昌熾知道了藏經洞的事,對此很感興趣,並通過汪知縣索取了藏經洞中部分古物。但遺憾的是,葉昌熾沒有下決心對藏經洞採取有效的保護措施。

1904年,省府下令敦煌檢點經卷「就地保存」,也沒有採取具體的行動措施,等同一句空話。王圓籙無法可想,又斗膽給慈禧太后寫了秘報信。然而,大清王朝正在風雨飄搖之際,深居清宮的官員哪望能顧得上這等「小事」?

王道士的企盼石沉大海,杳無音信。當然,這期間也不排除他私下裡時不時揀走幾捆經卷佛像,送給大戶紳鄉,換得些許「供養」的事實。人總得生活呀,況且莫高窟的清沙工作、洞外如今長成蒼天大樹的白楊採購、運輸、栽種都是要花銀子的。

就在清政府對國家寶藏視而不見、置之不理的時候,亞歐大陸另一端,德國漢堡「國際東方學會議」上,匈牙利地理學會會長洛克齊正在向參會的英、德、法、俄等國家的學者報告敦煌佛教藝術的宏麗和精美。

羅克奇1879年到過一次敦煌,只不過那時藏經洞還未被發現。他參觀了洞窟內的壁畫和塑像,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在會議上情緒激動地給學者們分享他看到的輝煌景緻。這一分享,引起了英籍匈牙利探險家斯坦因的極大興趣。

馬爾克·奧萊爾·斯坦因

5年之後,也就是1907年,斯坦因不遠萬里來到敦煌莫高窟,成為了敦煌莫高窟歷史上的盜寶第一人。

斯坦因用他乖巧的言語和恰到好處的世故圓滑,將敦煌知縣和沙洲營參將哄得團團轉,在沙漠里探尋兩個多月,發現了古代玉門關及漢長城在西北延伸的痕迹,在漢代烽燧遺址中發現漢簡705枚。

來到莫高窟,他發現王道士對外國人十分警惕,靈機一動,利用王道士對玄奘的由衷敬意,在洞窟中塑造了一座玄奘雕像,並從堅信「男兒膝下有黃金」的歐洲人,變為一跪不起的虔誠教徒。

順利越過王道士的警戒線。斯坦因得到了給石窟拍照、任意挑選藏經洞經卷的特權,並和王道士約定,在他離開中國之前,這些「發現品」的來歷,不能讓其他人知道。

最後,斯坦因用200兩銀子(相當於現在的6.4萬元人民幣),從敦煌莫高窟帶走了24箱藏經洞經卷文書,5箱絹畫刺繡等文物。斯坦因的「探險隊」趕著5輛馬車,10多匹駱駝,載著中華民族的隗寶,拿著官方的正規通行文書,浩浩蕩蕩走出了大清王國。

一年多後,斯坦因所獲的敦煌莫高窟藏經洞文物,被平安運送至大英博物館。斯坦因盜寶歸來,英國舉國歡騰,他在敦煌莫高窟藏經洞的發現,取得了世界範圍的轟動。

而我大清天朝王國,對自己家的寶貝卻毫不關心。經濟發展上閉關鎖國,文物寶藏的「贈與」上,卻「開放」得很。因為清王朝的「大度開放」,曾經的「西洋大盜」斯坦因,現如今是受人尊敬和紀念的「世界文化名人」。

1908年,斯坦因走後的第二年,法國考古教授伯希和也聽聞「藏經洞」的消息趕到了敦煌。與斯坦因不同的是,伯希和完全是個中國通,對中國的語言、歷史、文化了如指掌。

他給了王道士500兩銀子之後,在浩如煙海的藏經洞里一連工作了5天5夜,餓了就啃一口乾麵包,大小便盡量憋著。他一眼就識破了這些「破舊書卷」的價值,對它們愛不釋手、欲罷不能。

經過伯希和的認真篩選,他一共帶走了6000多卷敦煌文書。伯希和挑選的這些經卷,按內容分為社會文書、儒家經典、少數民族文獻等10個類別,差不多帶走了莫高窟藏書的全部精華。

伯希和在藏經洞中挑選經卷

伯希和帶著戰利品,聲勢赫赫地路過北京的時候,中國的學者們才知道敦煌藏經洞的重大發現,學界才子們悲痛欲絕,奔走呼號,聯名上書要求清政府保護敦煌莫高窟。

然而,清朝政府的「紅頭文件」實屬擺設。大家知道了文物的寶貴,不是想方設法保護它,而是千方百計去竊取。文物在運往北京的路上,不是在這裡少一件,就是在那裡發現被掉包,而這期間的文物流失量,並不亞於斯坦因和伯希和之前的攫取。

還原歷史真相,所以才得出「敦煌文物的流失不應歸咎某一個人」的結論。真相往往令人淚目,國學大師陳演恪曾痛哭:「敦煌者,吾國學術之傷心史也。

此後,日本的大谷光瑞、俄國的奧登堡、美國的華爾納又陸續來到莫高窟,從王道士手裡帶走了一批文物,1914年斯坦因又來了一次。

莫高窟的文物被帶到10多個國家,20世紀二三十年代在全球範圍內形成了一門新的學科——敦煌學。很長一段時間裡,呈現「敦煌在中國,而敦煌學在國外」的局面。

政府保護不力,加之王道士認知水平有限,造成了莫高窟珍貴文物流失的慘痛歷史。直到1996年,王家達在《敦煌之戀》一書中,還提到了一些引人深思的問題:

如果不是斯坦因和伯希和,那些無價之寶很可能被王道士及其子孫燒成灰了,而斯坦因和伯希和將寶貝盜去之後,每一卷都用玻璃盒子裝著,珍藏在恆溫恆濕的書庫里,空氣也經過過濾,保護得非常好。

而且都拍了照片,供各國學者借閱、參考。不管中國人外國人,只要是副教授以上的研究人員,都可以看,方便得很。而我們自己保藏的敦煌經卷,卻很難看到。北京圖書館所藏一萬多件敦煌文件,連北京圖書館的人編書都看不到原件。

東北某地博物館保存有一批敦煌吐魯番文書,裝在麻袋裡,堆放在地下室。一些專家去借閱,打開麻袋,頓時傻眼了。由於長時間的受潮發霉,已經變黑,結成炭塊了。誰也不敢動,只好原封不動地將麻袋紮起來。因為一動就化成灰了。

幸運的是,幾十年後的今天,我們已經走出那段屈辱可笑的歷史,國家對文物保護工作越來越重視,2017年底央視還推出了良心綜藝《國家寶藏》,讓冰冷的文物活起來,走進入大眾視野。很好地為國民上了一把「以國家重器寶藏為傲」的思想洗禮課。我很想說,這種思想洗禮真的很好,真的很有必要。

告別敦煌莫高窟的傷心史,現如今我們能很自豪地說「敦煌在中國,敦煌學也在中國」了。這句自豪話語的背後,是幾十年如一日,無數年輕生命的甘於奉獻和前仆後繼。

「敦煌學不在中國」的局面改變了,然而改變從來都不是輕而易舉的,改變,定要傾注血與淚,定會耗盡青春和畢生精力

3

讓敦煌重回國人視野——張大千

文書經卷不在了,但我們還有洞窟牆壁上的壁畫。首次將敦煌壁畫大規模推到國人眼前的,是被稱作「東方之筆」的國畫大師張大千。

張大千

兩年7個月的莫高窟面壁,令其畫作的精神氣韻進入到一個全新的境界。他浸潤著敦煌藝術和華夏文明的藝術畫卷,征服了國人,風靡了全世界。他被譽為「當代世界第一大畫家」,成為與畢加索齊名的世界畫壇大師。

雖然在張大千處理敦煌壁畫是否得當這一問題上,一直存在一些爭議,但他在敦煌壁畫的修復、宣傳上做出的貢獻,始終是不能忽視的重大一筆。

1941年初,畫家李丁隴帶著一批從敦煌莫高窟臨摹來的壁畫,到成都展覽。歷經千辛擺脫日本人監視控制,輾轉回到成都的張大千趕往現場,被李丁隴臨摹的壁畫深深吸引。

他隨即與李丁隴約見,兩人相見恨晚,相談甚歡。聽到李丁隴孑然一身在敦煌臨摹壁畫長達8個月的艱辛經歷,張大千又被這個首位臨摹敦煌壁畫的藝術家征服。

想到李丁隴所言敦煌,和親眼所見的敦煌壁畫,張大千抑制不住心中的激動和藝術家特有的狂喜,立即著手準備敦煌之行。但他的決定幾乎遭到了所有親友的反對。

張大千當時已經家喻戶曉、名冠四海,為什麼還要跑到那遙遠的不毛之地去自討苦吃?何況當時的交通並不發達,千萬里的西行之路,談何容易?

但張大千對敦煌、敦煌壁畫已是魂牽夢縈,那歷經千百年的丹青畫壁,蘊含著多少等待他去參透的道理呀!與他心意相隨的三夫人楊婉君,是唯一一個站出來支持他的人。

4個月之後,張大千帶著夫人楊宛君、兒子張心智、侄兒張彼得、學生肖建初和劉力上及幾個裱工,踏上了西天取經的征程。途徑蘭州參觀青海塔爾寺時,他又為自己的隊伍增添了4位善功唐卡的藏族畫師。

一行人穿越千里黃沙,萬傾戈壁,一路上餐風宿露,艱難地前行。一場大風侵襲,壯觀巍峨的三危山出現在他們面前的時候,張大千滿臉鬍子都是滾滾的熱淚。

張大千被莫高窟數量巨大、繪畫技術高超的壁畫震驚了,他欣喜若狂、如饑似渴地徜徉在這片神秘、博大、深奧的佛國凈土裡。同時也為這座舉世無雙的藝術寶庫深感惋惜。

這樣蘊藏豐富、意義重大的藝術寶庫,居然無人看管。無人對洞窟進行登記編號,放牧的人群到洞子里燒火做飯,俄國十月革命被逼到中國邊境的白俄士兵請求避難,960萬平方公里的廣闊國土,官員們居然把他們安置在了敦煌莫高窟里。絕美的藝術殿堂成了羊圈、廚房、旅館、兵營……

見此情景,張大千決定以自己的力量把莫高窟管理起來,這一決定使得原本打算的3個月時間,延長到了兩年7個月。

首先是清掃洞窟內外大量堆積的黃沙,其次是對洞窟進行記錄、登記和編號。歷經烈日炎炎的夏季、飛沙走石的秋季、滴水成冰的冬季,莫高窟終於有了從南到北、由下而上的科學系統的編號。這就是國際上公認的「張氏編號」。

1942年春節剛過,張大千的隊伍又增添了一位畫家好友、幾位學生。一場歷時兩年、耗資數萬銀元的臨摹開始了。

張大千和好友謝稚柳擔任壁畫主要部分的臨摹工作,一邊臨摹還一邊指導弟子們的手法,傳授心得。十多號人的飲食起居和臨摹所需的物資、畫師的工資,以及之前埋沙清掃等工作的費用全部由張大千承擔。

所以,他不僅用掉了出發時攜帶全部細軟,在白天臨摹壁畫的同時,還經常在自己的住所熬至半夜兩三點作畫,將畫作托給外地的好友舉辦畫展,籌集資金。

除開敦煌的驚人用度,四川還有一大家人靠他養活。幾個不眠之夜的輾轉反側,張大千賣掉了大批珍藏多年的字畫,用以維繫壁畫臨摹工作和生活開支。

是年中秋,已屆高齡的國民政府檢察院院長、復旦大學等著名高校創始人、民國四大書法家之一「于右任」老先生,一路顛簸到敦煌視察。在莫高窟的圓月明照下,中國現代書畫史上有名的兩個大鬍子,共同商議了建立「敦煌藝術研究院」的設想。

于右任

于右任回到重慶,立馬寫了建議書送達國民政府。1943年,建議獲得通過,1944年元旦,「國立敦煌藝術研究所」正式成立

敦煌藝術研究院成立的前3個月,金秋炫彩的敦煌,張大千一行結束了兩年7個月的敦煌面壁。

霞光萬丈的三危山下,一排駱駝長隊馱著藝術家們和隱藏了一千多年的珍貴畫卷,在沙漠里緩慢前行。藝術家們回頭凝望這座藝術寶庫,一串串熱淚打在莫高窟火熱的沙地上……

他們要離開這座荒涼寂寞的藝術洞窟,迎接他們的,是如潮如堵的人群、至高無上的讚賞和榮耀。而荒漠里,目送他們離開的敦煌藝術研究所所長——常書鴻,則要把他的一生都奉獻給了莫高窟,包括他的靈魂和肉體

4

敦煌守護神——常書鴻

莫高窟九層塔正對面的沙坡墓地里,有兩座比較大的墓碑,其中一座就是「敦煌守護神」常書鴻的。

常書鴻從1943年3月至敦煌,到1982年鄧小平同志體恤這位老藝術家,將他調任國家文物局之間的39年間,一直堅守在敦煌莫高窟里,為莫高窟的文物、壁畫修復和敦煌文物研究工作鞠躬盡瘁、嘔心瀝血。

他與莫高窟的緣分要從1935年的秋天說起。

留學法國里昂美術專科學校,並定居於法國的常書鴻在巴黎街頭閑逛,被塞納河畔的舊書攤上,一本叫《敦煌莫高窟圖錄》的小冊子吸引。他打開書冊,被1500年前的精美壁畫驚得扭曲了面容。

書攤的老闆告訴他,這是他們偉大的伯希和教授,在中國的敦煌莫高窟拍攝回來的照片。之後又經老闆介紹,常書鴻在吉美博物館看到了伯希和拍攝的照片原版。常書鴻滿含熱淚,參觀了好幾個小時。

中國的藝術這樣博大精深,這樣一座藝術寶庫就坐落在自己的國家,為何還要在歐洲苦苦追尋藝術的本源?離開博物館的時候,「敦煌」已經在他心裡生了根。1936年秋,常書鴻帶著妻小,離開了他生活了10年的巴黎,回到戰亂紛飛的祖國。

敦煌藝術研究所成立的時候,于右任和張大千、徐悲鴻和梁思成心裡的所長人選,不謀而合,都是常書鴻。當常書鴻接到這一消息時,內心幾乎是雀躍的。

所長的第一任務就是為敦煌研究所招聘員工。常書鴻在蘭州處處碰壁,官員們想把研究所設在蘭州,常書鴻不同意。他隻身作戰,像一隻無頭蒼蠅到處亂竄的時候,偶遇了一名叫龔祥禮的學生。

龔祥禮聽了老師的難處,不僅立即決定跟老師去敦煌,還幫常書鴻叫來小學教員陳延儒。敦煌藝術研究所最初全部人馬的第四個人辛普德,是常書鴻在會計訓練班裡用眼淚換來的。

出發之前,常書鴻辦了一次個人畫展,將自己40多幅油畫賣掉,籌錢購置了紙筆、顏料、儀器等用品,包了一輛舊卡車,師徒四人加上常書鴻的妻子陳芝秀,女兒常沙娜、兒子常嘉陵一共7人,向敦煌進發。

值得高興的是,常書鴻在杭州、北京教書時候的一群學生,聞詢自籌經費趕到了敦煌,千里迢迢地在鳴沙山和老師相會。

常書鴻到達莫高窟第一件事,就是去看254號洞窟的《薩垂太子捨身飼虎圖》。這是北魏早期的壁畫,故事取自《大藏經》:

很遠很遠的地方,有個大車國,國王有三個太子。有一天,三位太子外出遊玩,來到一座陡峭的高山上。這時,山谷中有7隻出生不久的小虎,圍著一隻奄奄一息的母虎,嗷嗷待哺。此情此景使三太子薩陲那極為傷感。

「我要救活它們,讓它們享受生命的快樂。」於是他下定決心捨身飼虎。他支走兩個哥哥,刺破血管,從崖頂縱身跳到虎旁。頓時,大地為之震動,太陽為之無光,狂風怒吼,海浪翻濤。一個鮮血染紅的悲壯場面出現在天地之間……

薩垂太子捨身飼虎圖(要仔細看)

是啊,不光是所長常書鴻,對於研究所的每一個人來說,只有抱定捨身飼虎的決心,才能幹出一番事業,才能讓敦煌莫高窟在中國大地,乃至世界上大放異彩。

常書鴻還發現,原以為全是佛教藝術的敦煌壁畫,夾雜著大量的社會生活畫面。數百個洞窟將古代中華民族的各種生活情境都形象地記錄下來了。特別像行船、走馬、耕種、收割、狩獵、百戲等勞動人民的生活,表現得惟妙惟肖,淋漓盡致。

按照往年的習慣,四月初八香客們會從四面八方趕來舉行廟會。門口的白楊樹就成了栓牲口的柱頭,洞窟就成了香客們的臨時旅社,莫高窟就會遭受一場巨大的劫難。

常書鴻趕在廟會開始之前,在洞窟外修建了一道高2米,長2000米的圍牆將莫高窟492個石窟,連同周圍的寺廟嚴嚴實實地保護了起來。這座黃沙築就的「長城」,抵禦了風沙的侵襲、羊群的踐踏、中外強盜的洗劫……

半個多世紀了,常書鴻和當時許多敦煌研究所的同志都已經離開了人世,這座堅固的圍牆依然挺立在莫高窟身旁。

築好圍牆,藝術家們便開始了緊鑼密鼓的壁畫修復、臨摹工作。自己動手攪磨顏料、日以夜繼地工作、洞頂太高自己設計蜈蚣梯等等,其實都是小事。

他們面臨的最大問題,是生存、生活的問題。敦煌藝術研究所成立之後,它的主管單位就把它遺忘了。工資不發,沒有住處,青年畫家們只有住在馬棚里,白天在黑洞洞的洞窟里臨摹,晚上要聞著馬糞的味道睡覺。

自己是畫家,是廚師,也是工人。敦煌缺水,莫高窟更缺水,董希文甚至兩年多沒洗一次澡,沒痛痛快快洗一把臉。他的全部注意力都用到了壁畫的修復和研究上。

沒有大米、沒有蔬菜、沒有鮮肉,只有小麥、玉米磨成麵粉蒸的饃饃。但這些困難都沒有把藝術家們嚇到。常書鴻每天工作十多個小時,凌晨5點多起床,半夜一兩點睡覺,有很多很多事情要他去處理。

於是,自然就少了關愛妻子的時間。妻子陳芝秀是江浙大戶人家的小姐出身,是留學法國的高材生,她習慣高雅摩登的生活。而在荒無人煙、風沙漫天的莫高窟,她所能享受到的,除了沙子和紫外線,就是無邊的寂寞。

一邊是埋頭工作不問世事的常書鴻,一邊是孤苦寂寞精神崩潰的陳芝秀。趙忠清在此時趁虛而入,走進了陳芝秀的世界。滿心撲在工作上的「佛爺」常書鴻哪裡察覺得了妻子的異樣?

一位朋友實在看不過去,把事情告訴了常書鴻,他一下子懵了。但他也不刨根問底,只叫警務員將趙忠清驅逐出「境」。其實也就是出了莫高窟的「境」。

陳芝秀和常書鴻激烈地吵鬧了一段時間之後,便安靜下來。常書鴻曾以為事情就這麼過去了。有一天陳芝秀借口去敦煌縣城看病,走之前把4歲的兒子抱了再抱。

就這麼一去好幾天都沒回來。每天黃昏,常書鴻領著女兒和兒子站在三危山高高的山坡上,朝著煙霧迷濛的縣城方向,望眼欲穿。

又過了兩天,常書鴻得知陳芝秀是跟趙忠清遠走高飛了。他丟下兒女,騎了一匹快馬就往敦煌疾馳而去。一個人在月光慘淡、夜幕沉重的戈壁上追逐遠去的妻子。

從敦煌追到安西,從安西追到玉門。在還沒到達玉門的路上,他眼前發黑,從馬背上摔下來,在玉門油礦的醫院裡昏迷了三天三夜。幸而被地質學家孫建初和幾個工人救了,不然這位敦煌莫高窟的守護神早就被野狼生吞了。

回到莫高窟,家還是那個家,但已經沒有了妻子。兒子鬧著要媽媽,女兒背著父親偷偷流淚。常書鴻常常深夜裡無法入睡,黑夜裡他又來到《薩垂太子捨身飼虎圖》面前,太子捨身飼虎的畫面驚心動魄。

他想跟著妻子走嗎?他想。他能撇下莫高窟一走了之嗎?他不能。在家庭和莫高窟之間,常書鴻選擇了莫高窟。

他怨恨陳芝秀嗎?陳芝秀該受眾人指責嗎?他不恨,陳秀芝也不該受到指責。她生性善良,平易近人,對工人、傭人極好,她單純得近乎有點幼稚。只是當時的條件太苦太苦,沒有幾個人能挺得過,她選擇了離開,也實在是情有可原啊!

常書鴻、陳芝秀和兩個孩子

1945年10月,迎來了抗日戰爭勝利的消息,也迎來了國民政府教育部的一紙電文:抗戰結束,百廢待興,國家重建,資金有限,精簡機構。即日起撤清敦煌藝術研究所,此令。

晴天霹靂!常書鴻感覺自己的心在滴血。他和朋友、弟子們慘淡經營的國立敦煌藝術研究所,才不到3年就要壽終正寢了嗎?

董希文、張林英夫婦前來辭行。接著是李浴、周紹淼、烏密風、潘潔滋……走了,都走了。人去樓空了。莫高窟里只剩下常書鴻一家三口,和警務員兼泥瓦工、車夫竇占彪、勤雜工總務范華。

「你們為什麼還不走?」

「我們就等你一句話。」

「好兄弟!我馬上到重慶去,你們等著我!」

常書鴻眼泛淚花,將洞窟一一檢查了一遍,把自己值錢的物品賣掉,積攢了路費,帶著一雙兒女離開了敦煌。走之前跟竇占彪和范華做好一切交代,留下一句「你們等著我!」兩個青年紅著眼圈應答,酸著鼻子目送常書鴻離開。

敦煌莫高窟從此寂寞了。莫高窟前的李子樹開了花、抽了芽、結了果,又紛紛掉了黃葉……1946年的冬天,敦煌下了一場百年一遇的大雪。積雪封山,大地白茫茫混沌一片。

「佛爺」常書鴻已經離開一年多了,一直杳無音信。幾乎所有人都在說常書鴻不會回來了。但是兩個青年心裡還裝著那句「你們等我!」他們信常書鴻,一直都堅信他會回來。

那天,巴掌大的雪片在眼前飛舞,羊皮襖上的落雪不一會兒就結成了冰,哈出的氣隨即變成了霜花。兩位正在掃雪的青年目光凝住了:天地相連的地方,一個「雪人」正在緩慢地向前移動。

歷經長途跋涉的腳步已經疲憊了,但還是沒有停止,依然頑強地一步一步朝莫高窟走來。越來越近了,「佛爺」回來了,終於回來了!兩個青年雙眼模糊了。常書鴻不僅自己回來了,還帶來了他從重慶、成都和蘭州重新招募的人馬。

常書鴻1945年底回到重慶,想盡一切辦法聯絡陳演恪、梁思成、徐悲鴻等藝術家,在報紙上登文呼籲,製造輿論。再找到中央研究院院長傅斯年,在傅斯年的親自指導下,才又得到了經費,購買了資料設備。

招兵買馬的時候,中央大學藝術學院畢業生郭世清、南京師範大學畢業生凌春德、國立藝專畢業生範文藻和青年教師霍熙亮、四川省立藝專教授沈文富夫婦都加入了常書鴻的隊伍。途徑蘭州的時候,還撿了一個重慶國立藝專畢業生段文傑。

第二次到敦煌莫高窟,常書鴻又把他的一雙兒女帶來了。兒子常嘉陵正是上學的年紀,耽誤了孩子的上學。後來一直找不到工作,還是在中央工藝美術學院工作的姐姐常沙娜把他弄到北京,學會開車,當了司機。

常沙娜也是非常偶然的機會才去上了學。常書鴻為了展示兩年多來的工作實績,在蘭州辦了一次畫展,一位來自美國女士觀看了常沙娜臨摹的壁畫,對她產生了興趣,請求常書鴻把她帶到美國去深造,才有了比較好的歸宿。

這位莫高窟保護神在沙漠戈壁里將近40年的堅守,犧牲了家庭,犧牲了孩子的學業、未來。他卻幾十年如一日,毫無怨言。

1947年秋天,對於常書鴻來說是一個終生難忘的季節。一位四川女子風塵僕僕地趕到敦煌,為他帶來了一份人生厚禮:終身不渝的相守和陪伴

這位才女叫李承仙,她的父親李宏普曾是孫中山同盟會的第7位簽署者。她的伯父李瑞清是張大千在上海學習書畫的老師。這個書香藝術世家裡成長起來的才女,對常書鴻仰慕已久。

1947年農曆8月15,常書鴻和李承仙舉行了簡單的婚禮。這對「敦煌痴人」,從此便在這裡風雨同舟、相依為命,度過了半生。常書鴻閃耀的敦煌藝術軍功章上,也有李承仙的汗水和心血。

老年的常書鴻和李承仙

新中國成立之初,常書鴻受到周總理「要研究敦煌,宣傳敦煌,要讓全世界人民知道偉大敦煌」的鼓舞,開始了有計劃的敦煌文物研究工作,他們的第一個計劃就是出100本臨摹畫冊和書籍。

研究所上上下下都沉浸在緊張的工作氛圍中。為了加快臨摹工作的進度,常書鴻領著藝術家們修水渠,搞起了水利發電。可「發電站」發出的電像螢火蟲閃了一下就沒有了。

經過緊張的奔波,有關方面同意給研究所撥款,大家又光著膀子去栽電杆、拉電線。1954年10月25日,敦煌莫高窟才正式通了電,結束了在黑暗中提著煤油燈工作的歷史。當所有的電燈同時發出亮光,照亮了那幾千年的文化藝術的時候,所有人都被明亮的壁畫驚呆了。

60年代初,敦煌文物研究所添了轎車,國務院也出政策對敦煌石窟進行了全面的、史無前例的加固。與此同時,藝術家們的臨摹和研究工作也碩果累累,出了好一些研究論著。

就在藝術家們躊躇滿志,要大幹一場的時候。遙遠的北京傳來了一聲驚天動地的霹靂:要把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

1996年10月,那時的中國第一夫人在接見首都紅衛兵時宣稱:「什麼莫高窟?精神鴉片!那些人都是鴉片販子!」被煽動起來的紅衛兵,從北京、蘭州、酒泉、敦煌,氣勢洶洶地殺到莫高窟。

常書鴻被喝令跪在鋪了石渣的地上,交代自己的「滔天罪行」。膝蓋鑽心地痛,滿頭汗珠子,處於暈倒邊緣的常書鴻咬緊牙關,如數家珍地給這幫不懂事的娃娃講敦煌的歷史、藝術價值,講敦煌學在世界上的地位。

慢慢地,他感覺沒人用皮鞭抽他了,喧囂聲也停止了。他又交代是如何從巴黎回國,如何從北京到敦煌,如何妻子離開、家庭破散,如何在困境中經營莫高窟,周總理又是如何重視敦煌藝術……

後來紅衛兵讓他站起來講,講著講著又讓他坐在椅子上講。再後來,紅衛兵不讓他「交代」了,簇擁著他進洞子參觀了那些令他們目瞪口呆的「精神鴉片」之後,悄悄地撤離了莫高窟。

1981年,鄧小平同志視察莫高窟的時候,憐惜老藝術家幾十年如一日的盡心竭力,把常書鴻夫婦調至北京國家文物局。任他為政協委員,部級待遇。整整39年,常書鴻才搬離了艱苦的大西北。

但每年夏天,他和夫人仍要回敦煌住一段時間。去看看洞子里的壁畫,聽一聽莫高窟外風沙走石的聲音。大家都說:莫高窟是常爺的魂,常爺是莫高窟的心,誰也離不開誰

1994年,病危的常書鴻因治療氣管被切開,無法說話,兒子常嘉煌看著父親緊緊盯著自己的眼睛,一字一字地說到:「爸爸,去敦煌!」時,90歲的常書鴻流下了淚水。

不久,常書鴻離世。按照他的遺願,他重新回到了敦煌,入土為安。他的墓碑就正對著莫高窟的九層塔,他不僅身前要緊緊守護莫高窟,身後也要與它同在。

與常書鴻相鄰的另一個墓碑上,刻著段文傑和他夫人龍時英的名字。段文傑,敦煌研究院第二任院長,是在敦煌莫高窟修行了50年的大漠隱士。

5

敦煌學回歸中國——段文傑

那是1945年初,國立重慶藝術專科學校的高材生段文傑,排長隊買了一張參觀張大千臨摹敦煌壁畫的門票。就是這一步,影響了他整整一生,讓他在莫高窟過了50年的苦行僧生活。

段文傑在張大千的臨摹畫前徘徊了兩天,斷然辭去了待遇優厚的工作,離開新婚不久的妻子,踏上了西行之路。1945年冬,千辛萬苦來到蘭州的段文傑,聽董希文說,國民政府撤清敦煌研究院,那裡已經人去樓空。常書鴻先生也要回重慶。

但不死心的段文傑沒走,他要留在蘭州等常書鴻,要聽他一個說法。兩個月後,他在蘭州遇到了拖兒帶女,準備回重慶的常書鴻。聽了段文傑的敘述,常書鴻說「就為你一片赤心,我也要去重慶奔走呼號。」

段文傑就在蘭州等常書鴻歸來,一等就是一年多。他在蘭州打小工、賣畫、賣水,直到第二年大雪紛飛的時候,常書鴻帶著新隊伍回程,才在蘭州把他撿上,一路到了敦煌。自那以後50年,他就沒離開過敦煌。

段文傑在敦煌莫高窟的工作主要分為兩項:臨摹壁畫和敦煌學的研究

段文傑幾十年精心臨摹的莫高窟340副壁畫,第一,忠實再現原作面貌,不隨意刪添;第二,重在傳神,突出作品神韻;第三,繪畫技巧水平不低於原作。《都督夫人禮佛圖》是他最著名的臨摹作品。

1958年,上百幅研究院同志臨摹的敦煌壁畫在東京展出,舉世聞名的敦煌壁畫第一次踏上日本,轟動了東京。好佛的日本人心中從此有了敦煌情節,日本島上源源不斷的遊人來敦煌朝拜。

展覽上,日本著名的中國服飾史專家原田叔人觀看了多姿多彩的敦煌壁畫後,感嘆到:「看來我的《唐代服飾》需要改寫了。」然後用輕蔑的眼光看著敦煌研究所的領導,「這麼豐富的資料,你們怎麼不研究?真可惜!」

幾句話刺痛了段文傑的心,是啊!這麼多年,敦煌在中國,敦煌學卻不在中國。我們自己有豐富的第一手材料,為何不研究?特別是天天在莫高窟里工作的我們,為什麼不研究?

段文傑回國之後,便開始了敦煌壁畫中人物服飾的研究。他一切從0開始,用最笨的方法,先通讀前代各種史料和各種服飾研究論文。寫出幾十萬字的《敦煌服飾》。國內外許多敦煌學專家,包括沈從文的歷代服飾研究,都得力於段文傑的研究成果。

130窟 都督夫人禮佛圖

就在他如痴如醉地徜徉於藝術的海洋之時,他一夜間成了罪人。為了敦煌藝術,敢於給領導提意見的他,被人推成政治「右派」。文字上找不到漏洞和佐證,就給他扣上「勾引娘家婦女」的帽子,取消了他副研究員的資格,工資降到40元,不準以個人名義發文章。

突如其來的打擊,一度令段文傑想一死了之。但那些「左派」頤指氣使的面容,又使他燃起鬥志,活下去!好好活下去!要讓他們看到我存在的價值,要讓他們眼紅和嫉妒。

他背著罪名,繼續做他的研究。但三年自然災害又來了,研究所糧食不夠,大量腦力勞動加上長期飢餓,使他體力虛弱,頭暈眼花無法工作。

幸好這時候,妻子龍時英辭去了小學教師的工作,帶著兒子千里迢迢,從花團錦簇的天府之國,來到荒涼的敦煌來找丈夫。一個偉大的女人用她的決絕,結束了這場長達12年的夫妻異地生活。

但龍時英一下車就被告知他丈夫是「分子」,要他跟段文傑劃清界限。龍時英才不管那麼多呢,她只認自己的丈夫。每天吃完飯,一家三口就大搖大擺在外面散步。

段文傑也在妻子的悉心照料下恢復了活力,研究工作又開始了。段文傑頂著「分子」「罪人」的帽子,完成了《敦煌服飾》1600多年服飾史的最後撰寫。

文革開始後,段文傑又被作為敦煌研究所的第一批「殘渣」清除。龍時英受不了如此殘酷的打擊,精神徹底崩潰了。

10多年的夫妻異地生活剛結束,才沒過幾年平靜的家庭生活,批鬥又來了。丈夫段文傑做了那麼多重大研究,整日夾著尾巴做人,她不奢求榮譽和光環,只要有安靜的家庭生活就夠了。

可是這小小的要求竟是天大的奢望。她患了狂想型精神分裂症,披頭散髮,神魂不定,眼睛失去了光彩。龍時英去世之後,段文傑常常去她墳上,一站就是大半天。他對妻子是愧疚的,他想,如果自己那年沒去看張大千的畫展,也許他就可以和妻子平平安安地過一生。

段文傑被革除公職之後,「上頭」給了他兩條路:回老家種地,或者到敦煌當農民。段文傑選擇了後者,即使當農民他也想離莫高窟近一點。段文傑把自己的全部書籍捐給研究所,家什破爛賣掉,帶著兒子和精神恍惚的妻子,去當農民了。

段文傑一家來到勞動改造地郭家堡,但人太多已經容不下他們了。深更半夜,四野茫茫,一家人要到哪裡去棲息?支書善心大發,允許他們在隊里住一夜。

勞累一天又受到驚嚇的龍時英病情發作,吵醒了隔壁來勞改的大學生。大學生們知道了情況,憤憤不平去幫忙理論,結果直接被關進了牛棚。

後來段文傑被分配到了離縣城最遠的東灣公社,住進了破爛的土屋,他只有將自己帶來的畫紙糊在窗戶上擋風。他在這裡當了真正的農民:挑糞、種地、餵豬、畫畫……

有一天,領導告訴他「問題落實了,你可以回去了」,段文傑執拗地回答「不回去,當初為什麼清除我?現在為什麼又叫我回去?必須先說清楚。」領導回答:「都是按政策辦事,當初是正確的,現在也是正確的。」

後來,美術家王朝聞親自提名段文傑主持揚州鑒真紀念堂壁畫的繪製,他才沒有繼續糾結下去,去揚州開始了他的工作。

回到敦煌之後,段文傑做出了一系列影響全世界的敦煌學研究。比如敦煌藝術的來源說,敦煌壁畫的歷史價值說,以及講解各個時期壁畫的論著。

就在段文傑廢寢忘食地著述之時,和他相濡以沫的妻子龍時英,在經受了10多年之久的精神病折磨之後,痛苦地合上了眼睛。段文傑將妻子埋葬在莫高窟對面的沙坡上,讓她一直在自己的身邊。段文傑和著淚水寫了一篇悼詞,悼念妻子,也悼念那些艱苦的歲月。

段文傑

1981年,段文傑擔任敦煌研究所第二任所長。鄧小平視察敦煌,問段文傑有什麼困難,他唯一的要求就是國家能給研究所蓋一棟辦公大樓,讓住在馬棚破廟的畫家們能住進樓房。

一年後,一座漂亮的具有敦煌特色的辦公樓在三危山下拔地而起。同時還修了好幾棟宿舍樓。1984年,敦煌文物研究所,改為敦煌藝術研究院,段文傑任院長。段文傑又帶著藝術家們走向了另一個成果豐碩的敦煌研究10年。

1990年10月,盛況空前的敦煌學國際學術會議討論會在敦煌莫高窟隆重舉行。來自世界各地的200多名專家出席了這次會議,會上發布的97篇學術論文,有74篇出自中國,出自敦煌藝術研究院。會上討論了莫高窟的佛教思想、敦煌文學、社會經濟、音樂古譜破譯等學術問題。

會議的圓滿召開和我國一系列研究文獻的出版,標誌著敦煌學終於回到了自己的故鄉——中國。

2011年1月21日,享年95歲的著名敦煌學家段文傑先生,在蘭州逝世。段文傑離世百天之際,其靈骨與其夫人龍時英女士合葬在了九層塔對面,「守望」他為之奮鬥終生、魂牽夢繞的莫高窟。

6

敦煌還有他們

「敦煌女兒」樊錦詩,敦煌藝術研究院第三任院長。1958年考上北京大學歷史系,她特別喜歡大學裡的《石窟藝術》這門課,所以大學畢業毅然選擇了去莫高窟。這一去就是40多年。

她與丈夫、孩子異地分居長達19年,書信堆了一箱又一箱,丈夫彭金章在武漢大學工作,武漢大學好幾個院系都向樊錦詩敞開大門,隨時歡迎她的加入;年幼的兒子在書信里一遍一遍喊媽媽回家,可樊錦詩就是「鐵石心腸」,把思念親人的苦楚吞到肚子里,埋頭做自己的研究。

樊錦詩的研究碩果累累,在世界敦煌界引起極大重視,她是敦煌學研究領域的一顆閃耀之星。研究院考慮到樊錦詩的家庭問題,在蘭州開放6個單位供彭金章選擇,最後彭金章把孩子安排在蘭州,自己也一頭扎進了敦煌的千佛洞里,為民族文化的研究貢獻力量。

樊錦詩在莫高窟

孫儒澗和李其瓊夫婦,都是國家一級研究員。他們在莫高窟的研究歷程也相當坎坷。兩人被帶上「右派」的帽子被發放勞改,李其瓊被派去掃廁所,整日與茅坑、糞便打交道;孫儒澗則在修復工地上擔任水泥石料工。

寒冬里,廁所里的糞便結成冰,李其瓊用鐵鍬吃力地將一個個冰窩子撬開,淚水從臉頰上流下來。怕別人看到,又偷偷抹了淚水,揚起鐵鍬使勁鏟。白天搞勞動,晚上就拿起畫夾偷偷跑進洞子臨摹壁畫。她的許多優秀作品就是在那時候完成的。

孫儒澗擔任水泥石料工匠的同時,還干著工程師的活,但表揚和嘉獎都是別人的,那些給他打下手的工人戴著大紅花喜氣洋洋領獎的時候,他只能蜷縮在煤油燈下一遍一遍地寫反思檢查。

文革開始後,這對剛被摘下「帽子」的藝術家夫婦,再一次被清掃。李其瓊因為戴帽子期間偷偷臨摹壁畫被押上審判台,孫儒澗當然也要陪斗。兩人都被戴上帽子,孩子以後怎麼生活?孫儒澗哭著去求情,軍代表才額外開恩只戴了李其瓊一個人的帽子。

他們被送回四川老家,公社把他們安置在一個牛棚里。那是真的牛棚啊,圈門一打開,裡面站著兩條水牛,一股臭氣鋪面而來……一家5口,在牛棚里開始了新生活。可後來平反了,敦煌研究院需要他們,他們二話沒說,再一次奔向那個令他們歡喜和憂愁的地方。

還有畢業於中央戲劇學院的高材生畢可,主動要求到敦煌工作,一心撲到藝術研究上的他成了「敵人」,被送到農場改造,和一大批文化人餓死在那裡;國民警察竇占彪,被派去保護常書鴻的安全,常書鴻說不需要保鏢,他就在莫高窟當起了泥瓦匠,整整48個春秋;成功破譯敦煌古樂的席臻貫先生,為了爭分奪秒做研究憋尿患上膀胱癌,生前最後一個月,坐在輪椅上淚眼朦朧地看完了自己破解編排的演出……

敦煌的文化藝術太深太厚,令人動容的敦煌故事太多太多,為敦煌事業前赴後繼犧牲自我的人,太多太多……

如果你也要去敦煌,如果你也要去敦煌莫高窟,參觀完我華夏民族恢弘的歷史文化藝術隗寶之後,請一定記得去對面的墓地看一看那些保護它的可愛靈魂。

謹以此文,獻給那些為敦煌莫高窟奉獻青春和生命的偉大藝術家們!

推薦書目

《敦煌之戀》作者王家達,1965年畢業於蘭州大學中文系,後任甘肅省文聯副主席,寫過多不優秀報告文學,獲獎無數,其作品先後被介紹到英國、美國、加拿大、澳大利亞等國家。

著名文學家評論《敦煌之戀》:是一部具有強烈魅力的、激動人心的作品,是一首中國知識分子奉獻精神的悲慨頌歌,讀來令人迴腸盪氣,壯懷激烈。是把詩和散文的因素巧妙揉進報告文學的詩化作品。

該書出版於1996年,現已停止再版,孔夫子舊書網上還能買到二手書。上圖是亞馬遜上搶到的最後兩本,由於年代久遠,書皮已經陳舊。但書的內容卻是十分震撼感人,讀到關鍵處每每叫心如刀割、人垂淚不止。

敦煌不僅屬於學界,更應走進大眾。《生活》歷時4年,前往敦煌、蘭州等地,對幾代敦煌人進行全面、深入採訪,首次全景呈現敦煌人的心路歷程及其背後的故事。樊錦詩、常沙娜聯袂推薦,敦煌朝聖必備之書。

讀書多了,容顏自然改變,許多時候,自己可能以為許多看過的書籍都成過眼煙雲,不復記憶,其實它們仍是潛在的。在氣質里、在談吐上、在胸襟的無涯,當然也可能顯露在生活和文字里。——三毛

2018年,定一個小目標,讀50本書,寫50篇文章。

圖片來自網路

許來日方長,有幾人來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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