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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獨再生養:自救前行

梁靜怡 / 文

張珺 / 編輯

COVER STORY

封/面/故/事

孤獨一代

清明前兩天,河南漯河格外的冷。晚上7點,漯河骨科醫院褐色的門診大樓里,急診室還亮著燈,來了一位30多歲疑似格林-巴利罕見病的患者。

「生命太無常了。」值班護士劉紅傑嘆了口氣,皺起眉頭,跑去跟進。

她在這家醫院已經工作了29個年頭,她的辦公室——不足15平米的急診調度室里,有個灰色柜子,第三排存放著一個藍色檔案文件夾,那白紙黑字的「計劃生育」四個大字格外明顯。

這個文件夾記錄著她二十年的人生:生第一個孩子,意外失去他,成為「失獨」母親。這類人群已慢慢得到關注,據衛生部發布的《2010中國衛生統計年鑒》,中國「失獨」家庭已超過100萬戶。

此後,劉紅傑幾經輾轉,艱難懷上另一個孩子,再慢慢撫養長大。

但像她這樣失獨再生養的母親和家庭,目前國內並沒有具體的統計數據,似被忽略。

01

「媽媽不是一個好媽媽,沒有照顧好哥哥」

失去獨生子後,2009年,劉紅傑又生了一個小女孩,小名叫花花。

上幼兒園的時候,一天,花花回來問劉紅傑,「媽媽,為什麼別人家的爸爸媽媽像哥哥姐姐,有著黑頭髮,而我的爸爸滿頭白髮呀?」劉紅傑趕忙用生育困難搪塞了過去。

直到2017年夏天,善意的謊言再也瞞不住了。

那天,劉紅傑帶著花花去做失獨家庭的互助關愛公益活動。花花坐在自行車后座上抱著她的腰,突然問了一個問題:「媽媽,我是不是還有一個哥哥啊?」

劉紅傑不知道花花怎麼意識到的,她推測也許是女兒無意中發現了兒子的照片,又或是看到了電視台里對她的採訪。

她一邊騎著車,一邊淚流滿面,卻又不敢掉過頭去看小女兒,只是哽咽著和花花道歉,「媽媽不是一個好媽媽,沒有照顧好哥哥」。整整9年了,她再次談起2008年那個「讓人覺得天塌了」的夏天。

那年暑假,天氣很熱,劉紅傑的獨生子中考結束後,到北京的姑姑家裡打工,又特意回到漯河給父親過生日。

一天,兒子跑到單位和她說要去給同學過生日,劉紅傑沒多想就同意了。可是下班到家,就接到了兒子同學哭著給她打的電話,「阿姨,思遠和我們一起在澧河游泳不見了。」

她像瘋了一樣抓起鑰匙跑到河邊呼救,一時間消防車、警車,甚至單位同事都來了。「那天河邊全是人埃」可是這麼多人,也沒能夠挽回兒子的生命。晚上,被打撈起來時,孩子早已沒了呼吸。即使到今天,劉紅傑的同事寶霞還記得當時她趴在河堤上大哭的場景,「太讓人心疼了。」

劉紅傑一直陷入深深自責,為什麼要讓兒子從北京回來呢。誰能想到,一個下午,陪伴了他們16年的兒子會就此離開了自己,天人永隔。

而自己在42歲這年,成為了失獨母親。

02

「我要用這個錢去培養一個生命」

2015年11月,張家口,失獨母親黃佩瑤(音)在展示兒子照片時忍不住哭起來(@視覺中國)

失去獨生子後,劉紅傑在家裡躺了三天,然後,她和丈夫一起請了個假,捧著兒子的照片,到北京走孩子走過的路,帶著兒子上長城,進行了一場告別。

幾乎是瞞著所有人,她也暗自做了一個決定——劉紅傑跑到柳河的小醫院,拜託朋友幫自己取出節育環,她想再生個孩子。

「我想著這個家不能就這麼散了啊,孩子沒了,怎麼活啊?」她說。

節育環在自己的身體里呆了整整十六年,取出時帶著肉和血。劉紅傑找了醫生調理身體,不管多苦的葯都吃了,還使勁吃水果和補品。幸運的是,幾個月後,她終於懷上了花花。

和劉紅傑相比,同為失獨母親的林愛,她的備孕再生育的路艱難許多。

2014年,林愛的獨生女因胃癌去世,女兒臨走前,讓她再生一個,她沒答應。

這一年她已經60歲了。林愛想過種種自救方法,跑到內蒙古沙漠種樹,希望女兒的生命能以樹的形式延續,可還是吃不下睡不著,最揪心的是她看著自己的老伴,好像一夜之間痴呆了。

她想起了女兒的建議,決定再要一個孩子。

一開始林愛想抱養,可是福利院說要等好幾年;她也嘗試支助貧困子弟上大學,但還是不一樣;她想過代孕,但代孕在中國是「灰色地帶」,若奔赴美國,高昂的費用承擔不起。

林愛決定自己生。

這個決定遭到了所有人的反對,因為年齡實在太大了。她跑到吉林的大醫院、合肥的105、北京的301,都被拒了,因為停經多年,子宮已經萎縮。最後她輾轉到了北京一家有資格開展人類輔助生殖技術的私立醫院。

「我和院長說,這麼大年紀了,我也不給您下跪了,您就把我當試驗品,讓我先吃藥行嗎?」院長心軟,把葯給了她。

幸運的是,林愛的子宮慢慢恢復,月經也重新來了,可伴隨著的是極大的副作用,比如月經一來就停不了。中間過程太辛苦了,林愛一度放棄,可是一放棄,發現自己再次陷入吃不了飯,睡不著覺的狀態。「再這樣就是死,生孩子是我唯一的選擇。」她說。

終於調整到身體條件許可時,該醫院院長把她介紹到澳門體外受精,第一次著床失敗,第二次終於成功,花了二十多萬。「我都想好了,這二十多萬是我女兒的錢,我不能給我自己花,我要用這個錢去培養一個生命。」林愛說。

她回到長春保胎,一路上小心翼翼,被抬上火車,抬下火車,躺在床上一動不敢動。快要生的時候,查出胎盤前置——這是高齡產婦易有的癥狀,嚴重時會危及母子生命。所以提前聯繫了當地最好的婦產科醫生護航。

2016年,寶寶終於平安出生了。「寶寶是我們的救星啊,我老伴看見寶寶的大長腿,就忍不住地笑。」林愛說。

到劉紅傑家採訪那天,電視里正播放著曲劇,演員唱著「孩子帶來喜和樂」。劉紅傑回憶起女兒出生後抱回家那天,「天氣可好了,院子里的桂花都開了,香氣飄來,那種心情,忘不了,真的忘不了。」

03

「您來接孫子啊」

可是生了孩子,只是漫漫長路的開始。

「大家都以為,失獨再生養家庭的傷痛會因為二寶的來臨被治癒,但要說能從喪子之痛走出來,那是根本不可能的。」關愛失獨暖心聯盟負責人,中華女子學院老師張靜說。

張靜從2012年開始關註失獨家庭,她調查發現,絕大多數的失獨家庭都會有不同程度的創傷後應激障礙(PTSD)。失獨家庭和其他傷痛並不一樣,「他們的傷痛就像一個疤,感覺好像結痂了,一到節日就會難受,悲傷的情緒會一下涌回來,對失獨再生養家庭也是如此。」

劉紅傑生完花花後,有好幾年的時間根本不願出門,一到春節、清明節就特別難受。她找不到和同齡人交流的共同話題,別人聚在一起會討論孩子找工作,結婚的事,而這些她都沒辦法參與。「當收到與大兒子同齡的孩子結婚請帖時,就會忍不住地想,如果我家孩子還活著,應該也結婚了吧。」她說。

劉紅傑的丈夫也會常常自責,如今花花想要什麼,都會盡最大努力滿足孩子,後悔當初對大兒子的嚴厲:為什麼當時他想坐旋轉木馬,自己會因為兩塊錢而不答應呢。

2015年5月,北京,已到耳順之年的母親郭敏,領著她56歲生下的龍鳳胎(@視覺中國)

送小孩上幼兒園時,當別人問起「您來接孫子啊」,失獨再生養的父母一開始會陷入一種自卑,不知道孩子怎麼看待自己,會不會嫌自己年老了,沒有共同語言。「失去孩子那種痛,沒人能感同身受。」劉紅傑說。

林愛說,「失獨父母太悲傷,再生養的也是悲喜交加。他們都成了邊緣人。」

在漯河101的綠色公交上,李紅說著說著突然哭了起來,她的孩子2017年在廣州工作時突然去世。平時為了能懷上孩子,她都會調整心情,忍著。可清明節快到了,她使勁用手摳著前排公交座椅,怎麼也忍不住淚崩。

劉紅傑給她遞過紙巾,一位失獨媽媽輕撫她的後背,另一位抱著她的頭,讓她靠著自己,但自己的眼眶也已泛紅。

突然之間,公交車上瀰漫著整車的悲傷,其他不知情的乘客不解地看著。這趟車就像失獨媽媽的人生路,帶著悲傷和不解前行。

04

傾盡全部的愛與未雨綢繆

花花六歲時,內向不愛說話,也沒有同齡朋友。劉紅傑認為是受到了自己的影響,她在急診室工作看遍了天災人禍、生老病死,慢慢自己想開了,決定帶著花花走出封閉。

現在的花花一看就是愛里長大的孩子。她向記者展示爸爸給她買的小天才手錶,「可以打電話,建群,和小夥伴聊天,還可以換桌面,爸爸給我買的。」言語中透露著自豪和驕傲,劉紅傑一旁笑著看著女兒,怎麼也看不夠的樣子。

暑假,劉紅傑曾帶著花花在兒子出事的澧河邊發放安全教育傳單,告訴河邊游泳的孩子到安全的地方去。每一年,她都帶著女兒去參加失獨家庭互助關愛協會志願活動。

而且,劉紅傑給花花從小就買《小鬼當家》的知識安全手冊,用卡通動畫的形式教她安全知識。花花長得比同齡孩子高很多,因為兒子的事,她很小就被父母送到專業游泳隊學游泳,還一度入選專業運動員。

林愛也是,自己的衣服一年捨不得換一身,一套50元的能穿一年,寶寶的衣服幾百幾百的,全是純棉材質,而她為了抱寶寶時讓寶寶感到舒服,還特意買了一件純棉的抱子服。

林愛每天給寶寶做蝦仁煎蛋,年紀大了,她抱寶寶抱出了肩周炎,可還是捨不得放下。

「這些再生養家庭的父母雖然年紀大,但年齡與愛無關啊。」張靜擔心孩子未來會不理解當年自己的父母,所以特意做了一本插畫書,想讓孩子明白父母的用心。

可是即使傾盡全力去愛,依舊有掩不住的擔憂,這些再生養媽媽擔憂自己不能陪著孩子長大。

劉紅傑夫婦給花花做了本精美的相冊,上面有花花百日照,穿著紅肚兜,戴著大銀鎖,還有自己抱著花花的照片。「等將來老了或不在了,花花可以看相冊,看看當年爸媽如何愛她。」她特意在花花很小的時候買了保險,免得她有後顧之憂。

林愛在網上看到網友的留言,有人說,這麼大年紀生孩子,萬一不能陪著孩子長大,是不是一種自私埃「其實我有時也會很悲傷,但是悲傷比絕望強啊,我會花所有力氣培養這個小孩,將來老了,我們就進養老院,不會讓他照顧我們。」

05

等我老了後,我家小鬼怎麼辦啊

失獨再生養家庭的背後,有著客觀的現實困難,不管是經濟上的,還是政策上的。

章德斌是福建省的一位失獨再生養父親,在獨生子意外去世後,他抱養了一位小女孩。他稱小女孩為「小鬼」。

他很認真地研究了國家政策,談起時言語中透露著深深的擔憂。

2013年5月,原國家衛生計生委等5部門下發通知,規定自次年開始,將女方年滿49周歲的獨生子女死亡家庭夫妻的特別扶助金標準提高到城鎮每人每月340元,農村每人每月170元。2016年,這一標準被統一為城鄉每人每月340元。

同時,政府鼓勵「自救」,同年發出的另一通知有一條是專門以有再生育意願的獨生子女傷殘死亡家庭為對象的,稱要將其接受取環、輸卵(精)管復通等計劃生育手術及再生育服務的醫療費用按照規定納入醫保;免費向農村居民提供取環、輸卵(精)管復通等計劃生育手術服務,並給予住院分娩補助;對確需實施輔助生殖技術的,要做好諮詢指導工作,並給予必要的幫助。

可是,一旦「自救」成功,則無法再享受失獨輔助政策的照顧。

2016年國家衛計委家庭司發布的〔2016〕22號文件給章德斌澆了一盆冷水。上面明確顯示「納入計劃生育特殊家庭基本信息檔案的對象又再生育或收養子女的,不再作為計劃生育特殊家庭」。

但培養小孩經濟上大量的開銷是不可避免的,林愛的孩子用尿不濕,一個月要花一千塊。

這些現實困難甚至在阻礙著一些失獨父母再生養。

時賞也是一位失獨母親,失去女兒又因早年疾病切除了子宮,不能再生育,一直想抱養一個孩子,但在今年春節,她被刺激了。

她是延吉某街道婦聯副主席,為讓失獨老人春節不難受,她帶著5位老人春節當天去當地一家條件相對好的養老院參觀,本意是想讓他們看看,有孩子的父母其實和他們差不多,以後他們也能進養老院。

可是臨走前,老人們問起入住條件,發現入住基本條件是必須有兩個贍養人。最後老人們全都哭著回來。「我心裡可難受了,那天雪好大,心更寒。我多想抱養一個孩子啊,可是我根本養不起。」時賞陷入了兩難,要麼進不了養老院,一旦自救抱養成功,自己根本養不起孩子。

這樣的情況已經引起了一些人大代表的注意。2017年兩會期間,岳陽市屈原管理區鳳凰鄉鳳凰村村主任楊莉在提交了「關於強力推進關愛『失獨者』扶助政策和制度的建議」,她建議為40歲以上再生養的失獨者酌情發放特別扶助金。

同年8月獲得國家衛計委回復:這一建議涉及國家計劃生育家庭特別扶助制度的調整,尚需進行全面、深入、系統的調研,廣泛徵求社會各方面意見,下一步,將對這一問題進行研究探索。

章德斌一直想要個具體說法。原計生局領導擔心章德斌鬧事,在4月2日特意來到章德斌任職的學校與他交談。領導一個坐左邊一個坐右邊,校長坐對面,苦口婆心地勸他不要上訪。章德斌說:「我能理解領導也沒有辦法,但我不會做違法的事,只是我現在不爭取,我家小鬼將來該怎麼辦呢?「

同樣,當問起孩子的將來怎麼辦時,劉紅傑說:「我想不了那麼多,就想著一定要注意身體,把孩子養大成人,多陪孩子一點時間。」 她和林愛都表示,經濟上自己努力承擔,但是希望在將來孩子入學和戶口問題上,國家能給些照顧。

那天,劉紅傑去接花花放學,隔好遠就開始叫花花的名字,花花聽見後立刻跑過來,親昵地摟著她的胳膊講當天趣事。劉紅傑笑著聽著,眼睛旁的幾道魚尾紋加深了,右嘴角邊的酒窩隨著笑容也顯露了出來。(經受訪者要求,花花,林愛,時賞為化名)

看天下41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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