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側攻心：孔明治蜀再探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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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講歷史
歷史上諸葛武侯的評價一直非常高，直到近年，求新之論頻出，諸葛亮自然在神壇上也呆不住了。剝除《三國演義》給諸葛亮披上的「多智而近妖」的外衣，諸葛亮治蜀功績究竟如何，不妨再從頭梳理一番。
劉備的爛攤子
劉備白帝託孤，在歷史上非常有名。眾所周知，因為關羽大意失荊州，劉備起蜀中精銳東征孫吳，卻被陸遜火燒連營，大敗於猇亭。劉備兵敗回到白帝城，急火攻心，很快就一命歸西。
但有一個細節很少有人注意到，那就是從劉備敗退白帝城到他身染重病一病不起之間，並不是片刻之間，而是有整整四五個月的時間。這麼長的時間，哪怕是蜀道難，也足夠他從白帝城回到成都，但劉備偏偏在白帝城修建了行宮，似乎沒有再回成都重整旗鼓的意思，這是一件很違反常理的事。
如果說是為了防備東吳追擊，那麼只要派一名得力幹將鎮守永安，也足夠了。曹操當年赤壁大敗，逃回中原，也只是留下了曹仁鎮守南郡。劉備作為皇帝，在大勢已去的情況下，跟本沒有必要駐留前線，這個連普通人都能想明白的道理，打了一輩子仗的劉備不可能不知道。
那劉備為什麼這麼做？現在已經無從考證。但如果結合託孤事件本身來看，似乎可以看出一些端倪。
《三國志·蜀書·諸葛亮傳》記載：
章武三年春，先主於永安病篤，召亮於成都，屬以後事，謂亮曰：「君才十倍曹丕，必能安國，終定大事。若嗣子可輔，輔之；如其不才，君可自取。」
劉備的意思很明確，我兒子如果是可造之才，你就輔佐他，如果他不是治國的料，那就由你來繼承我的皇位。
這樣的託孤在封建時代可謂是空前絕後的，劉備絕對不是一個可以超越「家天下」觀念的政治家。他這麼做，只有一個原因，那就是蜀漢的朝局，已經到了幾乎不可收拾的程度。如果連他都收拾不了，那麼他兒子劉禪如果沒有辦法得到諸葛亮的支持，那在成都的命運，絕對好不過劉璋。
蜀漢政治的亂局，和劉備的發跡史有很大關係。蜀漢朝廷大體可以分為四個集團，首先是跟隨他一路從河北、徐州顛沛流離，以關羽（河東運城人）、張飛（河北涿州人）、趙雲（河北常山人）、糜竺（東海徐州人）為代表的元老功臣集團。這個集團跟隨劉備最久，與劉備的關係最近，在蜀漢政權中的地位最為崇高，也對劉備最為忠誠。
元老功臣集團以下，是以諸葛亮（荊州南陽人）、馬良（荊州襄陽人）、黃忠（荊州南陽人）等人為代表的荊州集團。這一集團並非是嚴格意義上的從龍功臣，但在劉備崛起的過程中起到了無可替代的作用。劉備在荊州期間，元老集團是客，而荊州集團是主，但劉備入蜀，尤其是關羽失去荊州之後，他們和元老集團一樣，成為了徹底的客軍，對劉備的忠誠度也較高。
再以下是以法正（關中郿縣人）、李嚴（荊州南陽人）、吳懿（河南陳留人）等人為代表的東州集團。他們原本是劉焉、劉璋父子的嫡系勢力，也是從外到內接管蜀地的，與益州的本土豪強有本質區別。但對於遠道而來的劉備來說，他們又是本土勢力。他們在劉璋時代是嫡系部隊，到了劉備時代又成了旁系，對益州有一定的掌控力，但整體上在蜀漢政權的地位較為尷尬。
最後就是以黃權（巴州閬中人）、費詩（犍為南安人）、王平（巴州宕渠人）等人為代表的益州本土集團。他們屬於本土豪強，是益州原生的「地頭蛇」，但由於益州反覆被外人佔領，他們反而成了政權中的最底層。他們對於劉備政權的抵觸是最為強烈的。
這四個集團在蜀漢政權中的地位是逐級壓制的。元老集團最高、荊州次之、東州更次之，益州最低。劉備立國最為倚重的始終是元老集團，這些人隨劉備東征西討，顛沛流離，忠誠程度極高。更重要的是，他們都是北方人，劉備後期事業都在南方，遠離了他們的根據地，就不可能尾大不掉，威脅劉備統治。所以重用他們，對於蜀漢政權來說是百利無一害的。
然而荊州之變，關張殞命，糜芳背叛蜀國，哥哥糜竺（劉備的大舅子，當朝第一親貴）羞憤難當離開政治中心，隨後鬱鬱而終。原本已經逐漸凋零的元老功臣，更是遭到毀滅性打擊，在朝廷中瞬間呈大勢已去的狀態。
這種局面之下，就不難理解劉備為什麼戰敗之後不立刻回成都。自己最核心的嫡系勢力遭到重挫，朝廷之中剩下三派勢力態度未明，局勢波詭雲譎，這種局面下貿然回朝，風險極大（後來淝水之戰苻堅兵敗回朝之後沒多久就被殺了），以劉備政治經驗之豐富，斷然不會以身犯險。
這種局面需要很長的時間來整頓，偏偏劉備年事已高，時間已經不多了。那誰來整頓呢？劉禪年少，政治經驗和威望都不夠；元老集團已經凋零，剩下的趙雲是武將，難以承擔整治朝綱的重任，東州集團與自己貌合神離，益州集團更是磨刀霍霍，唯一可以依靠的，只有相對忠誠的荊州集團，所以由荊州集團的首領諸葛亮來收拾殘局，成了唯一的選擇。
蜀漢的諸葛時代
不得不說，諸葛亮從劉備手中接過的，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爛攤子。俗話說，「醫病不醫命」，其實從白帝託孤的那一刻起，諸葛亮能做的只有為這個基礎不牢的政權續命，而不可能從根本上帶領蜀漢政權走向勝利。
頂著三分天下有其一的名頭，占著九分天下有其一的地盤，帶著一支派系山頭林立的隊伍，不僅迅速穩定了夷陵之敗後瀕臨崩潰的政治局面，還通過令人眼花繚亂的操作讓北方強大的曹魏政權對蜀漢忌憚三分，諸葛亮做的這些事只能用三個字總結：不容易。
比起外部強敵環伺，內部的裂痕更為致命。縱觀魏、蜀、吳三國，門閥派系和山頭的問題都存在，但都沒有蜀漢這麼複雜。曹魏實力雄厚，加上後期九品中正制的施行，內部統一戰線的問題得到了很好解決；孫吳雖然也有強龍壓制地頭蛇的情況，但歷經孫堅、孫策、孫權三代的努力，通過姻親等方式，基本完成了融合。
只有蜀漢，派系之間犬牙交錯，矛盾極為尖銳。
蜀漢原有的四個集團之中，元老集團式微，碩果僅存的趙雲和關張的後人，加入了諸葛亮的荊州集團，成為維護蜀漢政權的中流砥柱；東州集團屬於中層，雖不如荊州集團受重用，但也屬於既得利益；只有益州集團，打心底就不擁護劉氏政權，雖然表面上相安無事，內里暗流涌動。從建安二十三年（公元218年）到延熙十三年（公元250年），僅益州土著豪強發動的大規模武裝叛亂就有八九次之多。
由此看來，益州集團就成了諸葛亮治蜀統戰工作的最主要目標。但這個統戰工作，何其艱難！蜀漢政權的存在，從根本上是違背益州集團利益的。兩個利益完全相悖的集團，要形成統一戰線，要麼就是突然出現一個強大的外敵，促使雙方不得不攜手；要麼就是互相讓渡一部分利益，達成妥協。
這兩種方法諸葛亮都去做了。諸葛亮無視蜀國國力貧弱的現實，一次次向北方曹魏發起攻擊，要說他是真的想通過北伐來顛覆曹魏政權，其實可能性是不大的。很簡單，即使佔領了關中，以蜀國的國力，也沒有能力抵抗曹魏集結重兵的反撲，最為現實的選擇無非是取得隴右，獲得穩定的戰馬來源，提高蜀國的軍事實力。更重要的就是，通過不斷北伐，營造一種長期的備戰氛圍，為緩和內部矛盾爭取時間。
與此同時，諸葛亮著手在做另一件事，就是大力提拔益州籍官員。比如蜀漢名臣、蜀郡太守、忠節將軍楊洪就是諸葛亮提拔起來的；甚至連楊洪門下書佐何祗，也因為有才華，被諸葛亮提拔為廣漢太守。甚至為了延攬不肯與蜀漢政權合作的益州本土名士杜微，他親自派車輛去接，並連寫兩封書信勸他出山。
以往有人只是看了《三國演義》，認為諸葛亮不重用魏延這樣的猛將、不信任劉封，卻重用馬謖這樣言過其實的人，就指責諸葛亮不善用人。甚至將「蜀中無大將」的責任歸於諸葛亮。實則大謬不然。要說沒有大將，那諸葛亮的接班人姜維算什麼？受到諸葛亮破格重用的王平又算什麼？還有馬岱、張嶷、霍弋這些將領，表現都相當不俗，只是沒有五虎將那麼著名罷了。
更何況，政治家用人，不是像說書人一樣，覺得誰厲害、誰能幹就重用誰的。這不過是平頭百姓的一種樸素認識而已。會用人的人，永遠不是用最厲害的人，而是用最合適的人，也就是能夠平衡個人能力、派系利益和實際需求這三個方面的人。從這個角度來說，諸葛亮作為古代最頂尖的政治家之一，顯示出了高超的用人藝術。
諸葛亮在整理人心方面工作做得有多細緻，一件事就能體現出來。蜀漢著名的「叛臣」，就是勸劉禪投降的那個譙周，在聽說諸葛亮死後，第一時間趕到前線奔喪。即使是在對蜀漢政權極為反感的益州集團中，諸葛亮都得人心到了這種程度，其耗費心力幾何，也可想而知。
諸葛亮最大的問題，還是活的太短。從他執政到去世，一共11年。江東孫氏基本解決主客問題，穩定內部局面，花了三代人的時間。短短11年，要把千瘡百孔的蜀漢政權縫合起來，還要對外作戰、對內發展經濟，只能用三個字來總結，還是：不容易。
結語
成都武侯祠有一幅很有名的楹聯：
能攻心則反側自消，從古知兵非好戰；
不審勢即寬嚴皆誤，後來治蜀要深思。
諸葛亮的治蜀政策，絕非毫無瑕疵，相反，還是有很多值得商榷之處。但有一點我始終相信，作為一代名臣，千古賢相的典範，他很多決策大概率已經是當時情況下的最優解了。我們兩千多年後的晚輩，既不能身臨其境，又沒有超越他的智慧，去妄議得失是很狂妄的，能夠從諸葛治蜀中有所思已經是非常可貴的了。
且聽
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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