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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北京人的生活

老舍,原名舒慶春,滿族正紅旗人,一生著作等身。拜基礎教育課本所賜,我們大部分人都曾讀過他的作品,比如《駱駝祥子》,《茶館》。1968年,老舍先生在諾貝爾文學獎的評選中以最高票數當選,但遺憾的是,1966年他就已經投湖自盡,此獎最終只好頒發給川端康成,中國人就這樣與諾貝爾文學獎失之交臂,直到2012年莫言獲獎,才終於填補了這一遺憾。

諾貝爾文學獎作品通常具有「現實主義史詩內涵」,通過描繪真實細節和塑造典型人物再現當時的社會圖景和歷史畫卷,從而,在使讀者了解某一種族、民族或國家的經歷與現狀後,能夠產生對人類共同命運的思索。1982年文學獎得主加夫列爾·加西亞·馬爾克斯,其作品《百年孤獨》是拉丁美洲魔幻現實主義文學的代表作,書中從布恩迪亞家族第一代人拓荒徒手建立馬孔多小鎮,寫到家族第七代的嬰兒被螞蟻吃掉、馬孔多小鎮被颶風捲走,濃縮了拉丁美洲充滿汗水與血腥的苦難歷史。2006年的獲獎作品《我的名字叫紅》主要內容是破解一個謀殺案,圍繞著年輕畫師的死亡,作者不僅向讀者展示了土耳其獨一無二的傳統藝術細密畫,也表現了土耳其民族面臨歐洲新文化和本土文化激烈對撞時的彷徨與焦慮。白俄羅斯女記者S.A.阿列克謝耶維奇獲得2015年諾貝爾文學獎,她的《鋅皮娃娃兵》《切爾諾貝利的回憶:核災難口述史》等作品與那些著眼于波瀾壯闊的大歷史、大背景的作品不同,她記錄了戰爭或災難過後普通人的經歷、感受,還原的是在歷史潮流中顛簸起伏的小人物生活,以前所未有的深度探索人類個體的心靈。

老舍的作品,也正是因為契合了諾貝爾文學獎的精神,所以才能在1968年的評選中脫穎而出。今天,我就以老舍的一部自傳體作品《正紅旗下》為例,來說明老舍在社會歷史細節和人類命運思考上的匠心獨運之處。

說來遺憾,《正紅旗下》並沒有寫完,只有短短十一章,是「殘品」。然而,這部作品的精彩並不因此減損,老舍的文筆風趣幽默,描寫老北京人時有辛辣的諷刺、無奈的自嘲和寬容的悲憫,描寫洋人傳教士在中國橫行霸道時又有出離憤怒的意氣,不知不覺中,讀者也為之感染,如身臨其境。

之前說過,《正紅旗下》是老舍的自傳體小說,因此文中口吻是第一人稱「我」。「我」出生於1898,戊戌年。這一年維新變法失敗,戊戌六君子血染鍘刀。在這之前,曾有甲午中日戰爭慘敗,割地賠款,屈辱求和;在這之後,將有八國聯軍侵華,京城淪陷,生靈塗炭。大清王朝在一波又一波的戰爭中搖搖欲墜,已是殘燈末廟、日落西山之景,昔日煊赫的貴族、旗兵也都日益困窘,連吃燒餅都得賒賬,為了過年不得不抵押房子。那麼,在國危民難的時刻,旗人們是否開始知恥後勇、救亡圖存了呢?並沒有,大家依然在遛鳥、斗蛐蛐、吃干炸丸子中怡然自得,眼不見戰火,耳不聞喊殺,便以為天下太平,整日糾纏於雞毛蒜皮、繁文縟節。

老舍精確地總結道,「有錢的真講究,沒錢的窮講究」,大清時代的老北京人們,就這麼沉浮在有講究的一汪死水裡。

怎麼個講究法呢?下面,我將從「禮儀」和「娛樂」兩個方面,細說《正紅旗下》所記載的老北京人的生活。

禮儀

祭祀

主人公「我」的誕辰是臘月二十三酉時,正是北京人祭祀灶王爺的時候。全城都要放鞭炮、買關東糖。大家把灶王爺的畫像請到院子里,用關東糖和糖瓜上供,燃起高香與柏枝,在火焰上燒盡灶王爺的像——這是讓他升天,向玉皇大帝報告今年這一家人的情況。

祭祀用的關東糖,也有正宗與雜貨之分。小攤上賣的低級關東糖,又泡又松,一見熱氣就化了。正宗的關東糖,塊兒小,且比石頭還硬,放在口中甚至能把門牙崩碎或粘掉呢!

家庭關係

老舍著重描寫了兩類家庭關係,一是婆媳之間,二是姑嫂之間。

婆媳之間欺壓與被欺壓的關係,是以「我」的大姐家為樣本的。「我」降生時,大姐早已出嫁,嫁給了一個四品官的兒子。大姐的婆婆自恃是「子爵的女兒,佐領的太太」,十分看不起出身普通旗兵家庭的大姐,加上傳統觀念里媳婦要順從婆母,所以她對「我」的大姐百般壓榨。大姐的婆婆本就生性刻薄,覺得女僕須得幹活到累死方算稱職,自從大姐成了她家兒媳婦,她乾脆把一個兒媳婦當十個女僕用。

天還沒有亮,大姐就得上街給婆婆去買熱油條和馬蹄兒燒餅。在那年月,粥鋪夜裡三點鐘就開始炸油條、打燒餅了,可普通人怎麼能在半夜三點起來呢?大姐練會了把自己驚醒,醒後看看天上的三星。假若還太早,她便回到炕上,穿好衣服,坐著打盹,不敢再躺下,以免睡熟了誤事。全家的飯食、活計、茶水、清潔衛生,全由大姐獨自包辦。她越努力,婆婆越給她添活兒,一會兒指派她擦佛桌,一會兒差使她擦銅活。家裡來了客人,大姐在長輩面前一站就是幾個小時,又要端茶遞水,又要裝煙吹火,腿經常是浮腫的。辛苦勞累的大姐,連好好休息的權利都沒有,因為梳頭費時間,大姐的頭髮往往好幾天不敢拆散,就帶著那小牌樓似的旗頭睡覺。

大姐承擔了家庭里的一切重活,還得承受家庭里的一切怨氣。家庭經濟不景氣的時候,公公、婆婆、丈夫之間就會吵嘴,吵得厲害了,就開始責罵大姐,好像大姐才是貧窮的源頭。作者寫道:「一來二去,大姐增添了一種本事:她能夠在炮火連天之際,似乎聽到一些聲響,又似乎什麼也沒聽見。似乎是她給自己的耳朵安上了避雷針。」

大姑子對弟媳的壓榨,一點不弱於婆婆對兒媳。主人公「我」的家裡,不僅有「我」的父親、母親和二姐,還住著父親的老姐姐,也就是「我」的姑姑。這位老姑姑驕橫跋扈,又自私慳吝,不僅白住弟弟家的房子、白用弟弟家的水和炭,還要把弟媳(也就是「我」的母親)當女僕使喚。姑姑經常外出打牌、逛護國寺、聽戲,母親必須等她回來了才能睡覺,所以經常熬到下半夜。如果忽然下了雨,母親和二姐還得拿著傘去接。姑姑的丈夫早死,但不知怎麼的,姑姑依然能每月領好幾份錢糧,因此經濟上比「我」一家好得多,可她眼睜睜看著親弟弟捉襟見肘、寅吃卯糧、連給小兒子辦滿月酒的錢都沒有,卻不肯出半個銅子兒相助。這守寡的老女人,就算買了一塊關東糖,也要躲在被窩裡偷偷吃掉,免得被別人看見。

大姐婆婆和「我」的姑母,這兩個老太太似乎是一樣的刻薄嚴苛。如果她倆狹路相逢,又會怎樣呢?作者就在書里為這兩個老太太安排了一次交鋒。

剛剛把「我」生下來,母親虛弱得昏了過去,二姐還是小孩子,只好跑到大姐家求助。大姐的婆婆卻錯把「生了孩子」聽成「中了煤氣」,於是也趕來搶救親家母的性命。她到了「我」的家裡,唾沫橫飛地述說解救中煤毒的有效偏方,姑母則一邊抽煙一邊準備應戰。

「偏方治大病!」大姐的婆婆引經據典。

「生娃娃用不著偏方!」姑母開始進攻。

大姐婆婆反擊:「那也得看誰生娃娃!」

「誰生娃娃也不用解煤氣的偏方!」姑母教訓道。

「老姑奶奶!」大姐的婆婆故意稱呼對方一句,先禮後兵,「中了煤氣就沒法兒生娃娃!」

兩個老太太忙著唇槍舌戰,誰也顧不上去瞧一眼昏迷的產婦和剛剛降生、在寒夜裡發抖的小嬰兒。

人情往來

親戚朋友之間的人情往來,是「窮講究」的另一種體現。雖然大家都窮得吃不上飯,喝酒要一再兌水,擺宴席只有炒蠶豆和酸菜湯麵,但繁文縟節一點不能少,連笑聲的高低與請安的深淺都要恰到好處。在婚喪大典上,座次和入席的先後順序尤為重要,安排得稍欠妥當就可能鬧得天翻地覆,所以主婦們必須知道誰是二姥姥的姑舅妹妹的乾兒子的表姐,好來與誰的小姨子的公公的盟兄弟的寡嫂作比較,使她們的座次各得其所。要是兩位客人的重要程度差不多,那就還得記得客人的生年月日,和降生的確切時刻,據此作出安排。

婚喪大典的支出,是「我」的母親最為上愁的事情。她已經儘力節儉,一家人喝稀湯、吃豆腐,連新鮮蔬菜都少吃,可還是要賒賬過日子,一旦遇上紅白事,預算和支出便大有矛盾。可是,「禮」要求人們,就算沒錢吃飯,也不能不給親戚們送禮錢,否則,就是「自絕於親友,死了也欠光榮」。母親最怕的是,親友家請她做娶親太太或送親太太,雖然這是一種很大的榮譽:寡婦沒有這個資格,屬虎的或者行為不檢點的婦人也沒有資格,必須是堂堂正正、一步一個腳印的人才能擔此重任。可是,送親太太或娶親太太意味著「花錢」,為了顯示出排場與氣勢,必須坐騾車,有女僕跟隨(平時沒有女僕的話就得雇個臨時的),還要穿得珠光寶氣、富麗堂皇,才能壓得住台。到了這個時候,母親就不得不求助於姑母,向她借幾件成龍配套的衣裳和首飾。

洗三

洗三也是一項很有趣的活動。嬰兒出生三天後,要請接生婆來為嬰兒舉行沐浴儀式,親友都來祝吉,謂之「洗三」。

根據技術高低、經驗多少,接生婆也分三六九等。來為「我」洗三的接生婆是這一帶最有名的白姥姥,通常她只為王公貴族家服務。白姥姥之所以肯屈尊來給「我」這樣一個普通旗兵的兒子洗三,是因為她的兒媳婦小白姥姥為「我」的母親接生時把她弄昏迷了。白姥姥此舉,便有賠禮道歉之意。

洗三的步驟如下:洗三的人家先燒好一盆槐枝艾葉水,倒進寬沿大銅盆里,放在接生婆白姥姥面前。接著,參加典禮的老太太們、媳婦們,要都先「添盆」,把一些銅錢放入盆中,並說著吉祥話兒。幾個花生,幾個紅、白雞蛋,也隨著「連生貴子」等祝詞放入水中。這些錢與東西,在最後,都歸白姥姥拿走。

添盆完畢,白姥姥開始為「我」洗澡。一邊洗還要一邊說祝福詞:「先洗頭,作王侯;後洗腰,一輩倒比一輩高;洗洗蛋,作知縣;洗洗溝,作知州!」洗完,白姥姥又用薑片艾團灸了嬰兒的腦門和身上的各重要關節。還要用一塊新青布,沾了些清茶,用力擦嬰兒的牙床。如果嬰兒此時哭了,便是大吉之兆,叫作「響盆」。

洗三的最後一步,是白姥姥拿一根大蔥打嬰兒三下,並念:「一打聰明,二打伶俐!」用完了,這棵蔥應當由父親扔到房上去。

娛樂

說完了日常生活中必須恪守的禮節,就該說說這些遺老遺少們在閑暇時光如何玩樂。經濟雖然窘迫,但紈絝習氣還是不曾改變。

養寵物必不可少。《正紅旗下》里,大姐的丈夫和公公都精通養鳥和養蟈蟈。大姐的公公養了四隻鳥,兩隻紅頦,兩隻藍靛頦兒,還養過一隻渾身雪白的麻雀。說起養鳥,他豐富的知識簡直可以寫一本書:怎麼喂,怎麼蹓,怎麼「押」,在換羽毛的季節怎麼加意飼養,怎麼製作鳥籠——連籠里的小磁食罐,小磁水池,以及清除鳥糞的小竹鏟,都大有講究,像藝術品一般!這位老爺子還養蟈蟈,如何才能把蟈蟈養過冬天呢?他把裝蟈蟈的葫蘆裝在懷裡,用體溫暖著它們,那些嫩綠的蟈蟈時時輕脆地鳴叫著,即使在寒冬臘月,也讓人覺得夏天忽然從哪裡回到了北京。

大姐的丈夫也玩鳥,不過玩的是鴿子。他的鴿子都是上品,每隻都值一二兩銀子呢!所以,大姐丈把這些鴿子昵稱為「滿天飛金元寶」。

放鴿子是很有講究的,要根據天氣、景色決定鴿子的陣形與顏色搭配。比方說,到了初秋,天高氣爽,若是放起全白的或白尾的鴿子,就會顯著輕飄,壓不住秋景與涼風,所以大姐丈放出二十來只鴿子,半數以上是白身子,黑鳳頭,黑尾巴的「黑點子」,其餘的是幾隻「紫點子」和兩隻黑頭黑尾黑翅邊的「鐵翅烏」,用黑尾、紫羽和鐵翅烏來中和白羽,增加厚深有力的感覺,使得鴿群既不過分素凈又不過分花哨。

大姐丈愛鴿情深,甚至願意隨時為一隻鴿子而犧牲了自己。不管他去辦多麼要緊的公事或私事,他的眼睛總看著天空,萬一遇見那麼一隻掉了隊的鴿子,飛的很低,十分疲乏,急於找個地方休息一下。見此光景,就是身帶十萬火急的軍令,他也得飛跑回家,放起幾隻鴿子,把那隻自天而降的「元寶」裹了下來。能夠這樣俘獲一隻別人家的鴿子,對大姐丈來說,實在是最大最美的享受!至於因此而引起糾紛,那,他就敢拿刀動杖,捨命不舍鴿子,嚇得大姐渾身顫抖。

唱戲也是不可或缺的一種消遣。身為旗人,肯定不能真的去做戲子,畢竟那在當時是低賤的職業,但自娛自樂性質的玩票是可以的。有的王爺會唱鬚生,有的貝勒會唱《金錢豹》,有的滿族官員的唱功甚至享譽京城……戲曲和曲藝成為滿人生活中不可缺少的東西,他們不但愛去聽,而且喜歡自己粉墨登場。他們也創作,大量地創作,岔曲、快書、鼓詞等等。如果有足夠的財力,就可以自己組建一個票社,好在親友家慶祝孩子滿月或老太太的生日時,去車馬自備、清茶恭候地唱上一天一夜,耗財買臉。沒那麼多錢的,只能加入別人組織的票社,時不時去消遣消遣。

老舍先生寫這些時,頗有種「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心酸與譏諷在裡面。但是,我覺得,《正紅旗下》所塑造的父親母親、姑母、公公婆婆、大姐和大姐丈等人,都只是平凡的小人物,而小人物最大的心愿無非是吃飽穿暖,平平安安。在大清王朝即將傾覆的時刻,小人物們看似是在當縮頭烏龜,對國事不管不問,但他們的心情完全可以理解,都只是想要保住自己苦心經營來的安穩日子罷了。

歷史的大潮澎湃而來,雖然沒有誰願意被浪頭沖得東倒西歪,可生活的方向已經不是小人物們能掌控的了。莫言的《檀香刑》也寫了八國聯軍進京的大背景下,高密鄉下的一樁樁愛恨情仇。小說里,所有人都只是做了自己該做的事——劊子手趙老甲要操刀處刑,縣老爺錢丁要庇護他的民眾,村女孫眉娘要孝順她爹爹,她爹爹孫丙要保護自己的小老婆——然而,亂世危局會讓一切正常行為變味兒,無論做什麼都是錯:孫丙為了保護小老婆不得不反抗洋人,兵敗被抓,要受極刑之苦;眉娘為了救爹爹只能殺死自己的公公,即劊子手趙老甲;縣老爺孫丙從中斡旋失敗,又難忍義憤,成了刺殺袁世凱的同謀……最終大家落得身首異處、妻離子散的下場。

《正紅旗下》如果寫完,結局也會是這樣充滿悲涼、令人唏噓的吧。書中後幾章,已經寫到洋人傳教士在中國胡作非為,一些中國地痞投靠洋人,狐假虎威,義和團也漸漸興起,與洋教多次交鋒……不管老北京們如何珍視自己的小日子,狂風暴雨必將到來,一切都會被摧毀。

亂世中,所有小人物都努力使自己的生活不脫離正軌,但世界正朝著他們無法掌控的方向脫韁飛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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