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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救心丸

小說:救心丸

望九給白崇德老人打吊瓶時,捏住他那瘦得麻桿似的胳膊,就像捏住一片焦黃的樹葉,生怕一動就會碎了。白崇德的胳膊除了骨頭就是皮,跟個風乾的羊蹄差不多。

望九握著針有點束手無策,半天找不到下針的地方。那血管看起來鼓得老高,一條條蚯蚓似的,可針一紮就跑針就鼓包。等他好容易把針紮上,頭上已起了一層密密的細汗。

就在剛才,白崇德老人又在生死路上掙扎了一回。

早晨起床,望九將他給白崇德老人熬好的中藥送來,這是他新起的方子。他服侍老人將葯喝下去正準備走時,老人拉著他的手就是不放。

老人的手已沒什麼力氣了,可又是那樣堅決。他明白老人是想他陪著說說話呢。

這幾天,老人的大兒子白朝南回來了,老人有兒子陪在身邊,望九每次送完葯就走,老人的兒子白朝南長年不在家,望九想多給他們父子留些空間說說話。

望九就在白崇德老人的床前坐了下來。說是兩個人說話,其實是望九在說,老人在聽。偶爾的,老人會扯起嘴角笑一下,或是應一聲。這樣的場景不止一次地在望九和老人的生活中出現過,安靜而溫馨。

望九知道,對於久病在床的老人來說,這也許比藥物更有療效。可這一次,望九說著說著,發現老人有些不對勁兒,半天了竟然沒見老人回應。望九喊了一聲,沒見老人動靜,又喊了一聲,還是沒動靜。

望九的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眼,他跑過去用手在老人的鼻子前一試,一下子就慌了神。老人竟然沒一點氣息了。

他掐住老人的人中,趕緊從身上掏出火針找著穴位扎了幾針。望九說,老爺子呀,你可別嚇我呀。望九的火針很厲害,村子裡許多老人都曾被他從死亡線上拉回來過。他相信這一次白崇德老人也會沒事的。

果然,過了一會兒,老人竟然長長地吐出了一口弱弱的氣。

老人睜開眼,看著望九給他手上扎著的吊瓶,說,我怎麼了?

望九的心還在突突地跳,嘴上卻說,你說你這人討厭不討厭,和你說話呢,你竟然說著說著說著就睡著了。給你掛點葡萄糖增加點營養吧。

進入三月,天氣就開始變得暖和,風好像是從嘴裡哈出來的,暖暖的,潮潮的,味道都是甜甜的。扎完針,白崇德老人就睡著了,嘴裡發出了輕輕的呼嚕聲。好像剛才那驚險一幕不曾發生過似的。

望九也有些恍惚,剛才那一幕是不是真的?

望九走到窗戶前打開了一扇窗,一縷陽光就黃黃地跳了進來。屋子裡一下子就被點亮了。一隻蚊子也隨著陽光飛進來,在屋子裡飛了一圈,落在了白崇德老人的鼻尖上。望九用手轟走那隻蚊子,心情總算平靜下來。

這一會兒,白朝南又不見了蹤影。白朝南對他父親的病總是沒有多少耐心,他一聽見他父親的呻吟,就焦慮不安,甚至煩躁和恐慌。每次,只要望九一出現,他就跟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能躲多遠就躲多遠。望九想,他大概又去屋後坡上的那棵樹上打電話去了。

村子裡手機信號不好,只有屋後山坡上那棵樹上有信號。這幾天白朝南一天好多次爬到那棵樹上打電話。那是棵梨樹,樹上的花開得正熱鬧,一蓬一蓬的。每次打完電話回來,白朝南的身上總會帶回來幾片花瓣。

白朝南在城裡的生意好像是遇到了什麼麻煩,他想讓弟弟白朝北回來先替替他照看一下父親。雖然兩人多年前就有了明確分工,兩個老人,兄弟兩人一人負責一個。父親由白朝南養老送終,母親則由弟弟白朝北負責。

母親在世時,這事好像並沒那麼涇渭分明,兩個老人平時相互依賴相互照看著,家裡有了大事小情,兩人一商量,該出錢出錢,該出力出力,倒顯得是一團和氣,一片安詳。

兩年前,白朝南母親突然去世,弟弟安葬母親,好像一下子把他在這個家庭里的股份抽掉了,完全成為一個旁觀者了。只是逢年過節才回來看看,儘儘一個當兒子的義務。

這樣,白崇德老人的生活就成了問題,白朝南想把父親白崇德接進城裡去和他一起生活,可白崇德老人說什麼也不願去。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狗窩,這個他生活了一輩子的村子,一塊石頭,一棵樹都讓他感到親切,他甚至覺得村子裡那一座座墳堆都比城裡那些人有溫度。

白朝南在城裡的生意做得是風生水起,他可以掙大把大把的錢,可以在城裡呼風喚雨,可他奈何不了他父親。

父親是個倔強的人,說話做事從來都是說一不二,加之那段時間,村裡人都在謠傳白朝南在城裡又娶了一房媳婦,兩個媳婦兩個家,白朝南有時都迷茫兩個家哪個家是他的家呢,何況白崇德老人。

後來,白朝南就找到望九,他願意每月出一千塊錢,希望望九能幫著他照看他父親。望九是村醫,和白崇德老人最處得來,也只有他才是最合適的人選。父親雖然年歲大,可平時生活起居倒沒什麼大問題,只是怕有個三病兩痛時,跟前有個人照應。

望九就答應了。

這一次,事出有些突然,平時倒沒什麼,但老人病重了,身邊總得有個親人陪著。望九就把白朝南叫回來。白朝南陪了老人幾天,天天到屋後的那棵樹上打電話。真的好像遇到什麼難纏的事了,就向他弟弟白朝北發出求救的信號,可弟弟白朝北遲遲不見回來。

為此,兩個人還在電話里吵了起來,兩個人似乎吵得很兇,白朝南爬在樹上,一隻手握著電話,那隻抓著樹枝的手不停地搖,梨花被他搖得一片一片飛落下來,像是下了一場梨花雨。

白朝南還沒有回來。望九掩了門走進院子里。屋外的陽光真好,黃燦燦的。望九看見自己的影子長長地鋪在地上。影子也喜歡好天氣,太陽一出來,所有影子也都跟著跑出來了。房子樹木花草都拖著個長長的尾巴。

道場邊上停著一口棺材,黑黝黝的都能照出人的模樣來。沒有風,但老遠就能聞到一股土漆的味道。

幾天前,白朝南就將望貴請來,他們將白崇德老人的壽棺抬進院子,讓望貴在這棺材裡刷一層漆,貼一層綢子,再刷一層漆再貼一層綢子,總共貼了八層綢子刷了八層漆。

大家都說白朝南孝順,光這土漆和綢子都不知要花多少錢呢。白朝南說,老爺子這往裡一睡,就再不會挪窩了,咋的也得給收拾好點。

望九覺得心裡彆扭,老爺子還在床上躺著,就開始給他籌辦死的事了,老爺子要是知道了心裡會是什麼滋味?這不是明擺著想老爺子趕快死么?真是久病床前無孝子呀!

可白朝南卻有他的理由,他說,他是想給老爺子沖沖喜,讓老爺子趕快好起來。老爺子身體好了,也就不遭罪了,我回城裡也就能安心了。像這樣一天天熬著也不是個事。

望九就不好再說什麼了。那幾天,他出來進去就把門關上,窗戶也不打開。那刺鼻的土漆味道被關在了門外。自然,春天的氣息也被死死地關在了門外。

望九在道場邊坐了下來,他掏出一根煙點上,狠狠地吸了一口。春天的太陽曬在身上真舒服,溫暖又不爆裂,空氣中瀰漫著一絲絲青草和泥土的味道。整個冬天都縮著脖子的樹木,此時也都張開了身子。

村子越來越冷清了。

望九已習慣了這種安靜,他甚至害怕熱鬧。現在,能讓村子熱鬧起來的,也只有死人這一件事了。

村子裡死了人,無論多忙,大家都會丟下手裡的事從四面八方趕回村子,為死者送最後一程。因此,村子熱鬧一次就會少一位老人。

望九記得,上次的熱鬧是在去年夏天,望財的爹被發現時,都不知死了多少日子了。一個人沒病沒痛,說死就死了。望九後悔得要死,要是望財爹真是有病或許還死不了,那樣的話,他就可以隔三差五地去看看。也不至於死了好多日子還沒被人發現。

安葬完望財爹,村長提了一隻新買的洋瓷盆找到望九。村長說,望九呀,村裡這些老人的情況,你比我還熟悉,他們年歲大了,兒女也都沒在身邊,望財爹的死給了我們一個深刻教訓呀。

你看那電視上說得真是對,人老了,睡一覺,醒了,一晚上過去了,睡一覺不醒,這一輩子就過去了。我給每家每戶也都發了一隻洋瓷盆,以後每天早上起床了,你就站在你家道場邊敲一敲這洋瓷盆,只要他們好好的沒什麼意外,他們也會敲一敲洋瓷盆給你個回應的。

說著,村長就提了那隻洋瓷盆走到望九的道場邊從地上撿起一根木棒,噹噹當地敲了起來。洋瓷盆的聲音厚實而又尖利,果然,村長手裡的盆聲剛停下,滿村裡都響起了洋瓷盆的回應聲。

村子裡的狗也跟著叫了起來。

從那天起,望九每天早上起床,就會提著那隻洋瓷盆站在道場邊噹噹當地敲起來,然後,靜靜地等待著老人們洋瓷盆的回應聲響起。一家,兩家,三家。一時村子裡敲盆聲此起彼伏。望九在心裡默默地數著,直到所有的洋瓷盆聲音回應完了,他的心才踏實起來。

望九在道場邊坐了一會兒,有些不放心白崇德老人,他回屋去看了一次,吊瓶里的葯打了還不到三分之一。白崇德老人依然靜靜睡著,那呼嚕聲聽起來好像比先前有力些了。

從窗子溜進來的陽光懶懶地躺在屋子中央,窄窄長長的,像一條金光大道一直鋪到了門邊。望九沿著那條金光大道又走了出來。

望九剛走出門,就聽到了一聲羊的叫聲,然後,他看見村長母親手裡牽著一隻奶羊站在門前那棵櫻桃樹下向他招手。

村長父親也病了,是食道癌,在床上躺了一個多月,吃東西都有些困難了。村長就去買了一隻奶羊喂著,倒是這羊奶還能喝進去一些。昨天,望九還給村長父親開了幾副中藥,村長去取葯時說,他們一家人現在吃飯時,都不敢大嚼大咽,生怕老人聽了難受。

望九叫了聲嬸子,就向她走過去。

村長母親問,望九,朝南他爹的病好些了?

望九不明白村長母親問這話是啥意思,便說,這不一直在床上躺著呢。

村長母親說,上午,我在對面地里放羊時,我看朝南他爹從屋裡走出來,我還以為他的病好些了呢。

望九有些吃驚,說,你看見崇德叔從屋裡走出來了?

村長母親說,是呀,我看見他從屋裡走出來,一直走到這棵櫻桃樹下,在這裡站了一會兒,才又走回屋去。

望九聽了這話,心裡咯嘣一聲,他朝那棵櫻桃樹望了一眼,櫻桃樹上掛滿了花蕾,有幾隻耐不住寂寞率先開放的花,稀稀拉拉地掛在枝頭上,看起來倒顯得有些孤單和可憐。

望九說,你一定是眼睛看花了。那可能是崇德叔的兒子白朝南。白朝南都在屋好多日子了。

村長母親說,怎麼可能呢,我雖然老了,可我眼睛好著呢,我看得清清楚楚的。我的奶羊都看見了,它還對著他叫了一聲。

按時間推算,那正是白崇德老人死了一回的時間,望九正在掐他的人中,給他扎火針呢,老人怎麼可能在那個時候走出門跑到這棵櫻桃樹下?難道那是老人的魂魄?

白崇德老人死了一回,只有他望九一個人知道,甚至連白崇德老人自己都糊裡糊塗的,他或許以為他是睡著了又醒了過來,和往常每次睡覺一樣。

望九心想,要是村長母親看到白崇德老人在那棵櫻桃樹下站了一會兒,沒有回屋,而是沿著櫻桃樹前那條路走了,他還能不能救活老人呢?

櫻桃樹下的那條路一直通向村外。

村長母親說,初五晚上,村裡的狗叫了一夜。望九,不知你聽見沒有?

那狗就不是在叫,而是在哭呀,像是一個老婦人似的哭,如泣如訴,凄凄哀哀的,就跟死了兒似的。一直到天快亮時,總算才停歇下來。沒有狗叫的村子,陷入了死一樣的安靜。

後來,有人還說,那天晚上,就在天亮之前,村裡突然傳來一聲尖叫,那叫聲撕裂而悲愴,第一聲在村子東頭,第二聲就跑到了村西頭,中間還夾雜著嘩啦嘩啦的鐵鏈子聲音。

不過望九並沒聽到那叫聲,那時他已睡著了,狗叫了一夜,他實在是太困了。

村長母親說,望九,閻王爺不知又要將誰給叫走?你說我們去問問望貴,他會不會給我們透露一點信息?

望九和村長母親同時轉過頭,望貴的房子就在不遠處。此時,望貴正在他家房山花曬太陽。他的身子靠在牆上,就像貼在牆上的一片影子。

村子裡人都說,望貴這幾年正在給陰間當差,他白天迷迷糊糊一副無精打採的樣子,就跟被鹽腌過的韭菜,一到晚上,就帶著黑白無常滿世界地去抓人魂魄,一旦誰的魂魄被他們抓走,這人必死無疑。因此,村子裡誰個的魂魄被抓走了,只有望貴會提前知道。

望九心裡明白,村長母親擔心的是他家那個患了食道癌的老頭子。不僅是她,村子裡只要家裡有年歲大的患了病的人,誰不揪心呢?

這些天,村裡要死一個人的謠言就像霧一樣籠罩著整個村子,這個謠言讓許多人心生焦慮,恐慌不安,誰都不願這種不幸降臨到自己的頭上。

望貴倒成了村裡的紅人,他那平時很少有人光顧的院子,開始有了晃動的人影。大家都想從他嘴裡討一點口風,那怕是蛛絲馬跡的一點信息。

可望貴守口如瓶。大有都知道,望貴不是不想說,他是不敢說,一旦他泄露了天機,他將會受到懲罰。

望九不想去見望貴。他不喜歡望貴。他說望貴就是個姦細,吃著陽世的飯,卻當著陰間的差。是他讓整個村子都陷入到恐慌和無助之中。

村長母親牽著那隻奶羊走了,她向望貴家的方向走去。這個年輕時是那樣漂亮的女人,如今真是老了,背有些駝了,那隻奶羊稍微跑快一點,她都控制不住了。

太陽剛剛落山,白朝北回來了。

下午,白朝南就吩咐望九將老婆早早叫來,他讓望九老婆好好準備一頓晚飯。白朝南說他弟弟白朝北就要回來了,他們一家人好容易聚到一起,晚上得好好吃頓團圓飯。明天,他就得回城,去處理他的生意。白朝南說這話時,一副如釋重負的樣子。

白朝北回來時,身後還跟了一串人,他們背的背,扛的扛,馱的馱,走在黃昏的村道上,就跟個馬幫似的。等他們越走越近,望九才看清,那些人背的扛的馱的,全都是準備辦喪事的用品:火紙、香燭、孝帳,甚至連同紙紮的靈屋、金童玉女、金山銀山、小車電器都一一準備好了。

望九嚇了一跳,把他們攔在門外,說,老爺子還好好地躺在床上呢,怎麼就把這些晦氣的東西弄回來,這不是咒老爺子么?

白朝北戴著一幅眼鏡,看起來要比白朝南斯文許多,說話也文氣些。他說,望九哥,爹是我們的爹,我們怎麼能咒我們的親爹呢。這不是順車就捎回來嗎,這些東西遲早是要用的,也放不壞,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萬一突然有什麼事了,弄個措手不及怎麼辦。

晚飯還算豐盛,四個冷盤,四個熱菜。一家人好長時間沒有這樣坐在一起吃頓飯了。雖然兒媳和孫子孫女們沒有回來,但白崇德老人還是很高興,他竟然坐了起來吃了好多菜,還喝了兩盅酒。

吃飯時,屋外的狗過一會兒就叫幾聲。望九總覺得院子時有身影晃動。他走出去,卻什麼也沒有。狗不叫了,夜就出奇地靜。靜得讓人惶恐不安。傍晚白朝北回來時,村子裡一定有許多人看見。

那些火紙、香燭、孝帳以及紙紮金童玉女讓他們看到了希望。望九心裡明白,就在這個夜裡,不知有多少雙眼睛在遊盪著呢。那個謠傳已經讓所有人寢食難安,讓所有人心力交瘁了。

望九回到屋裡,朝南和朝北都不見了人影,只有白崇德老人一個人靜靜地靠在被褥上。望九老婆剛剛端上來的一盤菜還騰騰地冒著熱氣。

望九問,朝南和朝北呢?望九老婆說,兩個人好像都有急事,到後面坡上去打電話去了。

白崇德老人抬起頭看瞭望九一眼,說,不管他們,你們吃吧。

望九說,這兄弟倆真是的,陪老人吃頓飯都不消停,有啥子火燒房的事,這麼要緊。說著就走出屋子。

望九走到房山花抬頭向後面坡上望去,黑黢黢的後坡上,果然看見有兩束藍瑩瑩的光,就像一雙狼的眼。

望九心裡有些難受,這兄弟倆陪父親吃飯,卻連一筷子菜都沒給他夾過。現在又忙著去後坡上打電話,好端端的一頓飯卻吃得如此冷清。

望九回到屋想把老人抱起來放到床上休息一會兒。他剛把老人抱到懷裡,覺得老人的身子抽搐了一下。

望九叫了一聲崇德叔,老人沒動靜。再叫一聲,還是沒動靜。

望九趕緊用一隻手掐著老人的人中,一隻手從懷裡掏出火針給老人扎。老人竟然一點反應沒有,好像那火針一針一針地是扎在別人身上一樣。

望九開始嘗試著給老人做人工呼吸,做心臟復甦,都全功盡棄。

望九還從來沒有如此的冷靜過,他將老人的頭抬起來,抽掉了老人頭下的枕頭,再把老人的頭平放下去。他從桌子上他背來的那隻藥箱里取出了一隻老舊的木盒子,木盒子舊得都有些發亮。

望九將木盒子小心翼翼地抱在懷裡輕輕打開,從裡面取出一粒羊屎蛋大小藥丸,他用筷子撬開了白崇德老人的嘴,將藥丸放進去。之後便靜靜地坐在白崇德老人的身邊。

望九聽見屋外的狗又叫了幾聲。

是白朝南和白朝北打完電話回來了。兩個人一進屋,就開始吵吵著喝酒。他們身上還掛著幾瓣帶著夜露的桃花。白白的。喝了兩盅,兩人才發現氣氛有些不對,這才回過頭向床上看去。

白崇德老人靜靜地躺在床上,望九坐在那裡像一塊木頭。

白朝南喊了一聲爹,又喊了一聲。喊了三聲,都沒見動靜。

白朝北說,望九哥,我爹他是不是死了?我爹剛不是還好好的么?吃了那麼多的菜,還喝了兩盅酒,怎麼說死就死了?

兄弟兩人往床前走去,卻被望九死死攔住。望九說什麼也不讓他們靠近一步。

白崇德老人死了的消息不知怎麼就傳了出去,時間不長,屋裡屋外都擠滿了村子裡的人,他們開始著手操辦老人的後事。

村長也來了,自然,他是操辦這場喪事的總指揮。他讓白朝南趕緊給老人燒落氣紙,他說,人都死了這長時間了,落氣紙不燒,壽衣也不穿,是想弄啥子,讓老人在那裡挺屍嗎?

可任憑怎樣,望九卻不讓任何人靠近老人半步。

白朝南抱著白崇德老人的壽衣站在那裡,一時卻不知該怎麼辦。望九就像一隻護犢子的狼一樣,守護著老爺子的屍體。

白朝南說,望九哥,我知道這兩年你和我爹處出了感情,說實話,你比我們這親兒子對他都好。可現在我爹他死了,人死不能復生,我們趕緊給他穿上壽衣吧,讓他安安生生地走吧。

望九這才說,崇德叔沒事的,他還沒死。你們來摸摸,他的胸口他的手心還有他的腳心都是熱乎乎的,我剛剛給喂吃了我家祖傳的救心丸,讓他靜靜地睡一會兒吧,睡一會他就會好的。他拉著白崇德老人的手,就靜靜地坐在那裡。

村長說,虧你還是醫生,人的死活你都分不清。好,我們現在去收拾老人的棺材,等收拾好了,時辰一到,人還沒活過來,那就沒辦法了。

村長氣呼呼地走出屋子,白朝南也放下了懷裡抱著的壽衣走出了屋子,他們去指揮人收拾壽棺去了。

望九起身關上了房門,屋子裡一下靜了下來。

他靜靜看著白崇德老人,一時竟然有些不知所措。

白崇德老人好像是睡著了似的,看起來是那樣的安詳,他伸出手又去摸了摸老人的胸口,還是熱乎乎的,老人的胳膊腿也都軟軟的。

他甚至掰開了老人的嘴去看了看他放進去的那粒藥丸,那藥丸竟然化去了大半。望九就更加相信老人沒有死,他只是暫時的休克,他相信他父親傳給他的藥丸一定會讓白崇德老人活過來的。

望九看著躺在床上的白崇德老人,兩個人相處的日子歷歷在目,老人喜歡喝酒,每頓飯都要喝幾口,老人喜歡曬太陽,沒事時望九就陪著他坐在牆根下,兩個人不說話,眯著眼曬一上午,任那鳥在樹上嘰嘰喳喳,院子里雞飛狗跳。

望九過幾天就會上山去采一次草藥,草藥一採回來,老人就幫著炮製。有一次,兩人正在那裡炮製葯,老人突然對望九說,啥時把你的寶貝拿出來讓我瞧一眼?

望九說,什麼寶貝?我哪有什麼寶貝。

老人說,就是那能救人命的藥丸。說著老人竟然還扭捏了起來,我想訂製一粒,到時……

望九說,我哪有什麼救命的藥丸,那都是傳說。

其實村裡的許多老人都知道,望九父親製作的藥丸是能救人命的。

望九父親還剛剛二十齣頭,村裡發生了一件事。那時候村子裡很窮,家家戶戶都沒有糧食。村裡規定,不管是誰家過紅白事,村裡都給補助50斤糧食。因此,要想吃頓飽飯,就只能等著死人了。特別是小孩兒,就盼著村子裡天天都能死個人。

那年夏天,村子裡的一位老人死了,大家都手裡拿著碗筷等候在老人的門外,等著給那老人辦喪事,等待著一頓飽餐。

可望九父親守著那個病人,說什麼也不準人靠近,他說人根本就沒死,他給那個老人吃了一粒藥丸,就那樣守著那個老人,等了整整一天呀。

誰能想到,那老人真的就活了過來。老人是活了,可全村人苦苦期待的一餐飽飯沒了。所有人都恨死瞭望九的父親。

咣當一聲,門被撞開了,望九嚇了一跳。村長和白朝南帶著一幫人進來了。

村長說,怎麼,人還沒活過來?我們可是給你留足了時間的。他手一揮,說,趕快給穿壽衣,入殮的時辰馬上就要到了。

望九也急了,他張開手臂不讓人靠近,他說,求求你們了,再等等吧。

白朝南說,望九哥,我爹都死了這麼長時間了,你不讓燒落氣紙,你不讓穿壽衣,你就讓他這樣在這裡挺屍,你什麼意思?是我們哪裡得罪你了,你是不是擔心我爹死了,你就掙不到每月的一千塊錢了?你放心,你要是缺錢的話,看在你辛辛苦苦照顧我爹這幾年的份上,我給你一筆錢。求求你了,讓我爹儘快入土為安吧。

望九的心像被人拿刀子戳一樣難受,他只是覺得老爺子真的沒有死,他想救活他,哪怕是有一點希望他也不想放過。沒想到大家是這樣看他,白朝南是這樣理解他的。

望九放下了手臂,他縮在床角,任由他們給白崇德老人穿上壽衣,再把他放進棺材裡去。他們在把老人放進棺材的一瞬間,望九彷彿看見老人的手指還動了動。可沒等他說話,他們就蓋上了棺材蓋。想著老人就此和他陰陽兩別,望九的淚嘩地一下流了下來。

白崇德老人一入殮,門外的喇叭就吹了起來。唱孝歌的操起了鑼鼓傢伙什一邊敲一邊唱:

滿堂賓客來弔唁,

孝男孝女跪兩廂。

亡人有福不會享,

獨自離去硬心腸。

子女哭得淚汪汪,

報恩不知到何方。

……

望九搬了只小凳子像個木頭人一樣坐在棺材邊,那吹呀唱呀似乎與他沒有任何關係。棺材底下點著一盞長明燈,那燈光昏暗而又慵懶,好像是要睡著了似的。

半夜時,天氣有些涼了,早春的天氣就是這樣,晝暖夜涼。有人在場院里生起了一堆火,黑夜立馬被火光燒出了一個洞,紅彤彤的。

就在人們起身準備往那堆火走去時,望九突然聽見棺材裡似乎有動靜,先是哼了一聲,接著好像是指甲抓在木頭上的聲音。

望九將耳朵貼到棺材上又聽了聽,真的,望九聽到棺材裡好像有一隻小老鼠正在輕輕地啃噬著木頭,褲擦褲擦的。

望九站起來就要掀那棺材蓋。望九說,快來人呀,人活了!

聽到望九的叫喊聲,屋子裡一下子安靜了下來。

是的,棺材裡真的好像有老鼠啃噬木頭的聲音。聲音細細的,輕輕的。大家都屏住了呼吸,生怕一出聲那聲音就沒了。

望九喊,你們快來幫忙呀,真的,人活了!

這時,村長和白朝南從外面走進來,村長看見望九正要掀棺材,喊了一聲,望九,你要做什麼?

望九說,崇德叔活過來了,真的,我聽見聲音了,趕緊把棺蓋打開吧。

村長說,望九,你是瘋了嗎,老人死你都讓他死不安寧!

不信你問問他們,他們也有人聽見了的。望九說完回過頭,所有人都靜靜地站在那裡,像一截朽木一樣,沒有一個人說話。

村長說,你們都聽見了嗎?誰聽見了,說呀?

我說的是真的呀!望九說,你們不是都聽見了嗎,怎麼不說話呀!你們說話呀!望九用肩扛著棺蓋,求求你們都來幫幫忙吧。崇德叔真的活了。

沒有人說話,也沒有人去幫忙。望九有些絕望。他覺得他就像屋外的那堆火,燒得再旺,也將那黑夜燒不透。

這時,望九看見他老婆從門外急匆匆走了進來。她走到他跟前,拉住他的胳膊說,望九,別鬧了,人死怎麼復生呢。你是太累太傷心產生幻覺了。走,我扶你去休息一會兒。說著便將望九拖到了白崇德老人的房間里。他們剛進門,屋外的鑼鼓傢伙什又敲了起來。

望九說,崇德叔真的沒有死!明明他們都是聽見了棺材裡的響動了,為什麼都不說話?為什麼就不幫我將棺蓋掀開?

外面的鑼鼓越敲越響,幾乎將望九的聲音掩蓋了。

望九老婆將望九扶到白崇德老爺子的床上,她去給望九倒水時,手竟然有些抖。她悄悄地將手裡的那包安眠藥放了進去。她把水端到望九面前,說,望九,聽話,喝點水好好睡一覺吧,明天還要送老爺子上山呢。望九老婆說著,那淚嘩地流了下來。

望九喝了老婆遞給他的水,躺在了老人的床上,他感覺那床還是溫熱的,還留著白老爺子的體溫。

望九躺在床上,竟然不一會就睡著了。睡夢中他和白崇德老人坐在院子里曬太陽……

第二天下午望九才醒。

屋外一片死寂。他打開房門,堂屋裡沒有一個人。他打開堂屋的門,外面也沒有一個人。他看見門前的那棵櫻桃樹上的花還像昨天一樣開著。遠處,村裡人正抬著白崇德老人的壽棺向山坡上走去,喇叭聲鑼鼓聲響成一片。

作者:蘆芙葒

來源:長江文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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