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無染著，欲境是仙都
心無染著，欲界是仙都；心有牽掛，樂境成苦海
人生活在慾望這面雙刃劍的弔詭之中；
有情喝水樂滋滋，無情吃肉也皺眉
衡門之下，可以棲遲。泌之洋洋，可以樂飢。
豈其食魚，必河之魴？豈其取妻，必齊之姜？
豈其食魚，必河之鯉？豈其取妻，必宋之子？
――詩經 ｜陳風·衡門
為你讀詩
慾望，是人生中最弔詭的東西。它是一面雙刃劍。
倘若要真的順其自然，那麼，生而有欲，是順乎慾望的發展嗎？倘若不能，就只有節制，那麼，就違背了人的天性。人生若沒有任何慾望，那麼，這樣的人生到底有何意義？我們還談什麼小康、大同？談什麼幸福、如意？
同樣地，你不想滿足慾望，不去佔有它，你身無長物，但你身輕心安；你滿足它，佔有它，你時時會感覺到它的羈絆與負累，心中怎會輕鬆？你隨時都擔心著失去它。而一旦失落，那種感覺比《紅樓夢》里所說的「只落得個白茫茫大地真乾淨」更殘酷。
「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那當然是人生最大的幸事；倘若倒過來，「朝坐天子堂，暮為田舍郎」呢？那個「南柯一夢」中的主人，一覺醒來，黃梁米飯尚未熟，而他早已經歷了從東床快婿、位高權重、功成名就到死罪赦免、充軍流放這樣一種人生大起大落。由此領悟到窮與達、生與死、得與失的人生大道理。
好在他是在夢中，若是現實人生中，真正等到你經歷了這一切之後才領悟的話，那就太遲了。
面對這人生中最大的弔詭，任何言詞都是那麼軟弱和蒼白。
倘若勸你一些安貧樂道之辭，現代人會說，你這是在替統治階級說話啊，你這是希望老百姓安於貧困，放棄革命，放棄把握自己命運的權力，也放棄了人生的理想；倘若勸你一些努力拚搏，去尋求人生最大的滿足之類的言辭，現代人會說，你這是在物慾橫流的今天，變本加厲地鼓吹人慾。殊不知，這樣做的結果就好比猴子進了玉米地，從早上到晚上，辛苦一輩子，最終屬於你的，只是那兩個玉米棒子，那幾個平方的墓穴。
人生就在這種弔詭中，演出了無數的悲劇和喜劇。
詩的時代，人類雖然剛剛邁入文明的門檻，然而，對人生的思索與思辨就艱難地開始了。讀詩經，我們發現《魏風》中有好幾首詩是勸人及時行樂的，那種時不我待的緊迫感，深得現代人之心；而《陳風》則出現了另一種人生思考，如這首《衡門》，就是勸人要安貧樂道。
「衡門之下，可以棲遲。泌之洋洋，可以樂飢。」簡陋的住所，可以安身；洋洋的泉水，可以充饑。人生有此二者，複復何求？難道吃魚，非得吃黃河裡的魴魚或鯉魚？難道娶個老婆，非得是齊國的美姜或者宋國的美眉？
聽這樣的歌聲，如聽山中天籟。
這天籟就是一種哲學。老子的心得是，「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長久。」在名與身、在身與貨、在得與亡之間，老子選擇了「長久」。孔子的心得則是：「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處也。貧與賤是人之所惡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在欲與惡之間，孔子選擇了「道」。
聖人的選擇其實也代表眾庶的心愿。他們都是在肯定人之所欲的大前提下，認同了人對慾望的追求。只不過，這種追求應該是充滿理智的。老子的「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樂其俗」，孔子的「飯蔬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不義而富且貴，於我如浮雲」，二者的共同點，其實都是以心靈之樂作為標準。
富貴之樂，飲佳釀，寢美人，可以其樂陶陶，只要能讓你心康神樂，為何不可？貧賤之樂，飲清泉，寢陋室，可以其樂洋洋，只要你心不以為憂，有何不可？由此可以發現，中國文化有一個非常特別的地方，那就是只問結果，不問過程。或者說不問目的，只問手段。結果再美好，倘若過程出了毛病，手段出有問題，這美好也就成了毒藥。
老子首先給出了人生一個根本目的，那就是要「長久」；孔子則為我們提出了達到這「長久」的根本手段，那就是他所說的「道」。打個比方，山間的一股清泉，如果流經的是河流而就可抵達海洋，如果流經的是陰溝，那麼抵達的便是地獄。同樣是水，如果所流經的途徑錯了，其結果也就是另類。
有了這一切於人心之體會，人生之弔詭就迎刃而解了。
山林是勝地，一營戀便成市朝；書畫是雅人，一貪痴便成商賈。心無染著，欲界是仙都；心有牽掛，樂境成苦海。
由此人生也可以抵達美好的愛情。愛情這東東，現代人的感覺完全是物質的，這不錯。沒有物質哪有精神？作為一個人，不可能見了異性就生愛情。愛情的產生，首先當然是目之所觸、心之所感，眼裡看到的是美女，心裡當然會為之搖動。這美女本身就是「物質」，而抵達心靈的才是精神。
關鍵的問題就在於，美女是個非常抽象的詞，什麼樣的美女才算美女？才能讓你萌發愛情？可惜自古至今都沒有人制定出一個國際標準。「情人眼裡出西施」，這是一句非常唯心的話。是先有情還是先有西施？答案顯然應該是先有西施後有情。然而雖則西施人人都愛，卻不見得會有愛情。
如今美女不希罕了，在這個物慾橫流更兼假貨遍地的時代，連人造美女都相繼問世，如今的男人們不擔心找不到「美女」做老婆。可惜就在男人們盲目高興的同時，美女們卻並沒有危急感，相反，她們開出來的愛情身價越來越高。只須看一看網路上那些漂亮美眉的明碼標價就足以嚇倒大片沒有結婚的男子。
在現代人看來，是「西施眼裡出情人」。沒有三室二廳的房子、沒有七位數的存款，沒有寶馬賓士這樣的座騎，便是西施也在現代人眼裡大打折扣，甚至可能難以得到愛情的眷顧。
「豈其取妻，必齊之姜？」大概在春秋時期的陳國，也存在這樣的問題。因為齊國的姜家不僅是天下聞名的美人窩，而且她的身後還有雄厚的政治經濟基礎。所以，陳國人寧願捨近求遠，都以能娶到齊姜為驕傲。詩人聲稱，難道娶個老婆，非得是齊姜？這樣的話肯定是人們不愛聽的，在現代人看來，也是吃不到葡萄就說葡萄酸吧。
不過，話說回來，有情喝水樂滋滋，無情吃肉也皺眉。愛情，本質上還是精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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