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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奕含的死,是在殉她的文學信仰嗎?

「老師,」我的學生問我,「現在真的還有林奕含那樣的文學信仰嗎?」

「有吧。」我多少有點不確定,但相信這一點。

台灣版《房思琪的初戀樂園》,文字很渺小

一年前的今天,2017年4月27日,台灣26歲的女作家林奕含在家中上吊自殺。在她生前出版的小說《房思琪的初戀樂園》中,林奕含講述了「改編自真人真事」的房思琪等幾位少女被補習班老師李國華誘姦、控制的故事。

如你所知,房思琪的故事裡有林奕含自己的影子。

林奕含生前曾經就小說接受訪談,林奕含平靜地述說創作經歷與理念。除了那些被心理醫生稱為「經歷集中營/核爆」的傷痛外,她提到了寫這個故事讓她感到「有一點屈辱」,而這一段話讓人震驚:

「這整個故事最讓我痛苦的是,一個真正相信中文的人,他怎麼可以背叛這個浩浩湯湯已經超過五千年的語境?為什麼可以背叛這個浩浩湯湯已經超過五千年的傳統?我想要問的是這個。你沒有辦法去相信任何一個人的文字和為人,覺得世界上沒有什麼是可以相信的。」

正是這段話讓學生問到了「文學信仰」。是的,在今日的大陸語境中,對「五千年的中文傳統」是否還有人會如此熱誠而焦灼地追問?會在意一個「真正相信中文的人」對文學的背叛?

小說中的國文補習老師李國華,正是藉助自己對文學的熟稔與發揮,誘姦了13歲的女孩子房思琪。

對文學的信仰不止於此,為了擺脫被誘姦的恥辱感,房思琪不得不「愛上」李國華。林奕含自己說:「這是一個關於『女孩子愛上了誘姦犯』的故事。」

房思琪在日記里寫道:

「我們都最崇拜老師。我們說長大了要找老師那樣的丈夫。我們玩笑開大了會說真希望老師就是丈夫。想了這幾天,我想出唯一的解決之道了,我不能只喜歡老師,我要愛上他。妳愛的人要對妳做什麼都可以,不是嗎?思想是一種多麼偉大的東西!我是從前的我的贗品。我要愛老師,否則我太痛苦了。」

所謂「愛」,所謂「思想」,其根柢就是對文學的信仰。從一開始,李國華能從周圍討厭凡俗的某先生某太太中脫穎而出,是因為他跟許伊紋一樣,在兩個13歲小女孩的眼中,簡直就是文學的象徵:

「張太太繼續講,我就不懂小孩子讀文學要幹什麼,啊李老師你也不像風花雪月的人,像我們婉如和她丈夫都是念商,我說念商才有用嘛。」

追求文學,本來就是進入反叛期的女孩們的一件武器。就像劉怡婷把吞吐海參說成自己其實並不太懂的「口交」,「無用」的文學,也是對大人們禁忌的一種冒犯。很不幸的是,當滿身文學氣息的李國華老師出現,房思琪的文學信仰變成了「逃離中的陷落」。

「怡婷很喜歡每周的作文日。單獨跟李老師待在一起,聽他講文學人物的掌故,怡婷都有一種面對著滿漢全席,無下箸處的感覺。」

怡婷與思琪輪流跟李國華單獨學習,所以這也是房思琪起初的感受。這裡我想插一句,26歲的林奕含還是不夠老辣,她筆下的李國華一點都不讓人覺得驚才絕艷,反而一開始就顯得假惺惺又不懂裝懂。但這是一種後設的視角,可是在13歲的房思琪眼中,李國華的形象應該高大得多,房思琪對李國華是一種壓倒性的崇拜,這樣後面的「愛」才能有一種「合理的反諷」。

本書的推薦人之一湯舒雯很敏銳地指出了這一點:「這本小說乍看談論權力不對等之性與暴力,實際上更直指文學及語言如何成為誘姦與哄騙之物」。李國華就是這樣說的:「我和他們不一樣,我是學文學的人,我要知音才可以,我是寂寞,可是我和寂寞和平共處了這麼久,是妳低頭寫字的樣子敲破它的。」

房思琪信過這謊言,但她即使處於被誘姦被控制之中,她仍在成長,仍在質疑:

「有一次問他:『最當初為什麼要那樣呢?』老師回答:『當初我不過是表達愛的方式太粗魯。』一聽答案,那個滿足啊。沒有人比他更會用詞,也沒有詞可以比這個詞更錯了。文學的生命力就是在一個最慘無人道的語境里挖掘出幽默,也並不向人張揚,只是自己幽幽地、默默地快樂。文學就是對著五十歲的妻或十五歲的情人可以背同一首情詩。」

而李國華,一直在引導房思琪,在想像中把他們之間的不倫關係浪漫化,神聖化:

「他抓住她的手,得意突然羼入凄涼,他說:『我跟妳在一起,好像喜怒哀樂都沒有名字。』房思琪快樂地笑了,胡蘭成的句子。她問他:『胡蘭成和張愛玲。老師還要跟誰比呢?魯迅和許廣平?沈從文和張兆和?阿伯拉和哀綠綺思?海德格和漢娜鄂蘭?』他只是笑笑說:『妳漏了蔡元培和周峻。』思琪的聲音燙起來,我不認為,確切說是我不希望,我不希望老師追求的是這個。是這個嗎?李國華沒有回答。過了很久,思琪早已坐下地,以為李國華又睡著了。他才突然說,我在愛情,是懷才不遇。思琪心想,是嗎?」

這簡直是古今無行文人的慣用套路。房思琪騙自己這是師生間的愛情,有時她幾乎快要相信了,因為相信對她有利,所以她「快樂地笑了」,然而這仍然敵不過最後的「是嗎」。

我覺得《房思琪的初戀樂園》最令人驚異的地方,還不是女主角經歷的慘不忍言,而是作者努力獲得的那種冷嘲的筆調,而且是以第一人稱!房思琪的掙扎就是作者的掙扎,但這種掙扎的結果,是窺破了誘姦犯的魔術:「在島嶼上留情,像在家裡夢遊,一點不危險。說書,說破她。文學多好!」

房思琪被逼瘋了,但瘋有時也意味著掙脫與清醒,正像汪曾祺說沈從文「在精神瀕臨崩潰的時候,腦子卻又異常清楚」。房思琪在日記那段用藍色鋼筆寫下的「我要愛上老師」旁邊,用紅字標上了註解:「為什麼是我不會?為什麼不是我不要?為什麼不是你不可以?直到現在,我才知道這整起事件很可以化約成這第一幕:他硬插進來,而我為此道歉。」

「他硬插進來,而我為此道歉」,是全書最狠的一筆,也是房思琪對世界最大的控訴:文學、修養、文明、傳統,浩浩湯湯,沒有人告訴她老師可以有多壞,人可以有多麼虛偽,而「為文化所化之人」在這虛偽與惡面前,會多麼的孱弱與屈辱。

想清楚這一點之後,房思琪瘋了,而林奕含還在世間掙扎,她在文字里質疑與嘲諷文學,但又將書寫當成了最後的救贖。她對自己的精神醫生說:

「文學是最徒勞的,且是滑稽的徒勞。寫這麼多,我不能拯救任何人,甚至不能拯救自己。這麼多年,我寫這麼多,我還不如拿把刀衝進去殺了他。真的。」

林奕含對文學的信仰,或許是她陷落的起因,但也是她最後的堡壘。房思琪不再相信李國華的巧言令色,可是林奕含還在冒險,她還在挑戰文學的限度,看文學能不能幫她擺脫屈辱與痛苦,像很多人講的「說出來,就沒那麼受傷」,可是她寫出了《房思琪的初戀樂園》,仍然沒有辦法求得解脫,反倒像印證了張太太的話:

「張太太把手圍在李老師耳邊,悄聲說:我就說不要給小孩子讀文學嘛,你看讀到發瘋了這真是,連我,連我都寧願看連續劇也不要看原著小說,要像你這樣強壯才能讀文啊,你說是不是啊?」

「讀文」需要「強壯」,這是一種很奇怪的想法,但放在這本小說的語境里,相信文學的人虛弱,而以文學為誘姦工具的人強壯。「她們的第一印象大錯特錯:衰老、脆弱的原來是伊紋姊姊,而始終堅強、勇敢的其實是老師。從辭典、書本上認識一個詞,竟往往會認識成反面。」

「她恍然覺得不是學文學的人,而是文學辜負了她們。」

我沒有想在周年的時候強猜林奕含的死因。那應該是異常複雜的原由。但是,如果我們要討論的不是一出狼師性侵的社會新聞,而是一位受害者戴上小說的假面,跳了一支天鵝之死的絕唱。那麼,文學信仰的成立與坍塌,將是這場閱讀與討論的關鍵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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