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紅志《少女豆花的眼淚》
文/楊紅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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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黃昏時分，豆花才趕著一群羊急急地回了家。夕陽的映射下，十歲的豆花臉上有汗水滴滴滑落下來，她卻顧不上擦掉，嫻熟地把羊們都攆進圈裡，就匆匆抱了捆柴火去廚房燒晚飯去了。
飯還沒有燒好，爹的聲音就從院外老遠傳來：「你個死豆花，這麼晚了還沒燒好飯，你是不是誠心想餓死我？」
豆花的爹叫宋長順，可能當年豆花的爺爺奶奶生下他的時候，希望他能夠一生過得長久順當吧，因此取名長順。
可惜他卻糟蹋了這個響噹噹的大名，他不僅是個出了名的酒鬼，還是個遊手好閒的懶漢，在村裡臭名昭著，人人看見都唯恐避之不及！
在男尊女卑思想作祟下，豆花娘一連給宋家添了四個丫頭，就是不見兒子的影子。氣得豆花的爺爺奶奶沒給過兒媳婦一天好臉色。
宋長順更是火冒三丈，當年豆花剛生下來的時候，他眼見滿懷的期望又落空了，於是惡狠狠地一腳踢翻了炕邊的接生盆，其中一片破碎的盆角恰好劃中剛剛來到人世間的豆花額頭，頓時她幼嫩的頭上鮮血淋漓。
豆花娘慘叫一聲，眼見女兒快沒了生息，抱起她跪在丈夫腳下，苦苦央求他救救小豆花。這個男人冷冰冰扔下一句死了活該，就冷漠地離開了。
也是豆花命不該絕，屋裡的接生婆實在看不下去，就找了張廢紙燒掉，然後趁著熱乎勁揉成灰，再把溫熱未消的灰燼塗抹在豆花的傷口上才止住血，總算救了小豆花的一條命！
豆花就是在這樣一個苦難深重的家庭里一步一步艱難長到了十歲，六歲以前她都連個名字都沒有，直到有一天街上有個賣豆花的聲音悠悠地傳來，娘才望著倔強生長的四妮說，以後你就叫豆花吧。
說完娘一把摟住四妮，哭得一塌糊塗。懵懵懂懂的豆花覺得很是興奮，因為她終於有了一個屬於自己的名字——豆花！
雖然這個聽起來挺響亮的名字經常被人嘲笑，但她卻很是滿足！
2
娘在豆花五歲那年不負眾望，終於生了一個兒子，這下子豆花的爺爺奶奶以及爹的臉上才勉強有了笑容。
有了個小弟弟，豆花也是歡欣無比，因為她總算看到爹臉上露出來的一絲笑容了。這個家庭也因為兒子的到來平添了幾分快樂。
可惜好景不長，娘在生下兒子不久就因為操勞過度和月子病癱瘓在床，一病不起。
那時候十六歲的大姐已經嫁為人婦，十五歲的二姐也早早和一個拐子結了婚。雖然兩個姐姐都百般不情願，可惜都難逃宿命的安排。
宋長順得了親家不薄的彩禮，對女兒的未來不管不問。絲毫不在意對方又老又丑，大女婿還是個喪偶多年的漢子，和他年紀相仿。
只有三女兒勇敢地反抗了一下，在十三歲那年偷偷跟著村裡人去南方打工了。多年了一直音訊皆無，豆花也不知道她這個小姐姐過得怎麼樣了！
在揮霍完了賣女兒的彩禮錢後，家裡又多了一口子，日子愈發的難熬了。生兒子後的喜悅很快被歲月的艱難所沖淡，宋長順的臉色也一如霜打的茄子，一天天難看起來。
他迷上了酗酒，總是逢酒必醉，家裡所有稍微值錢的東西都被他拿去換了酒，喝醉了就在家裡耍酒瘋，不是打人就是砸東西。
癱在床上的娘經常被豆花爹打得鬼哭狼嚎，豆花身上也是青一塊紫一塊，以至於一看到踉踉蹌蹌走回家的宋長順，娘倆就抱在一起瑟瑟發抖，如同見到了鬼魅一般。
又過了兩年，豆花的爺爺奶奶相繼離世。宋家的日子更是不堪。可日子再苦也得過，從此家庭的重擔就落在了小豆花稚嫩的肩頭。
3
有道是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十來歲的豆花已經完全能撐起一個家來。
這天，豆花忙完了家務後，就又趕上羊匆匆向村北奔去。這幾隻羊是村裡發給的扶貧補助，金貴得很。不是村北的草有多茂盛肥美，而是那裡有一點深深地攫取了豆花的心。
村北山腳下有一所小學，雖然僅有的幾間茅屋也顯得有些破敗不堪，但是那裡不時傳來朗朗地讀書聲卻像磁鐵一樣吸引住了豆花。
她把羊群安置好後，就偷偷溜到教室後的窗子下，踩上幾塊爛磚頭，入迷地看著課堂里的一切。
教室里的所有事物都深深吸引著她，無論是老師的講課，還是學生的朗讀都使豆花痴迷不已。
有朝一日自己要是也能坐在裡面聽講，那該是世界上最最幸福的事了吧！豆花痴痴地幻想著。
老師每在黑板上寫一個字，豆花都印在腦海，然後用樹枝方方正正地寫在地上。
就憑這一點一點的積累，豆花已經偷學了不少知識。幾個月下來，豆花差不多能看懂一篇舊報紙上的文章了。
方寸之間天地寬，教室屋後的一小塊空地上，被豆花寫滿了密密麻麻的文字和習題。那端莊秀氣的小字終於有一天震驚了老師的心！
當學校唯一的代課老師方明看見豆花蹲在地上，用樹枝一筆一划工整地完成他布置給學生的作業時，他的一顆心被強烈地震撼到了，那是怎樣一幅場景啊！
夕陽下，一個羸弱身材的小女孩，聚精會神地趴在地上，忘我的寫著東西。不遠處還有一群羊在悠閑地吃草。
多少天后方明還在懊悔，如果有一台相機，抓拍下這個場景，說不定能在國際攝影展上獲個獎！
4
方明了解到豆花的家庭情況後，唯一能幫的就是在教室最靠後的角落放了張石桌，從此豆花也能戰戰兢兢進入課堂，不用在後窗費力地偷學了。
老師給豆花起了個很好聽的名字——宋婉清！還送給她一個半新不舊的練習本和一隻鉛筆。
看著這些夢寐以求的東西，豆花腿一軟，要不是方明拉住，她早就跪下來給方明磕頭了。
大恩不言謝，豆花知道，自己交不起學費，這一切都是老師的恩德。
方明還允諾她，放羊的間隙，豆花可以隨時隨地坐在這裡和同學們一起學習。
從此豆花——宋婉清開始了自己邊放羊邊學習的一段快樂生活！
豆花的天賦異稟，領悟力很高。雖然每天學習的時間只有早上和黃昏一兩個小時，但她的成績很快超越了同齡人，還遙遙領先！
這讓方明內心裡很是欣慰，照這樣下去，豆花考上縣裡的重點中學不是問題。
關鍵是在豆花身上，方明看到了當年的自己，他覺得苦點累點也值了！
他決心對這個勤奮刻苦的豆花資助到底，讓她從此跳出大山，真正走上另類人生。
豆花也不負眾望，在一次參加全鄉小學生統測中，居然獲得了第三名的好成績。
要知道，這可是四五百小學生參加的考試啊。而豆花卻是連半工半讀的狀態都達不到，這成績讓方明大感欣慰，也讓當初不願收留豆花進學校的老支書心服口服！
畢竟實力決定一切！
一時間，豆花開始小有名氣，鄉鄰們都知道宋家出了個放羊的出息女娃。
豆花對這一切卻是誠惶誠恐，她知道自己始終不是一個合格的學生，因為沒有錢，家裡交不起學費，她會一直遊離於校門之外！
自己取得的所有成績都是方明老師給的，這份恩情，今生報不了來世結草銜環也當報答！
5
幸福的日子總是太短暫，它來得突然，結束得也快。
在一天結束學習後，豆花匆忙向羊群跑去，她要趕上羊回家做晚飯。一家人還眼巴巴等著她喂肚子哩！
可她到了羊群前，才驀然發現少了一隻。原本兩隻大綿羊和四隻小羊崽卻只有五隻了！方明也發動學生幫豆花一起找，終究不見小羊蹤影。
這下豆花知道自己闖了大禍，回家後如何面對暴怒的爹呢？
豆花嗚嗚哭了起來！
方明心裡也不是滋味，上前安慰豆花好久，並答應陪同她一起回家給她爹說明情況，豆花才止住眼淚！
方明陪著戰戰兢兢的豆花回到家裡，天已經很晚了。早就在院子里轉來轉去憋了一肚子火的宋長順，聽說丟了只羊，頓時嗷的一聲蹦了起來，無論方明怎麼勸也沒辦法攔住，眼見得宋長順的拳頭巴掌劈頭蓋臉的落到了豆花身上。
豆花不敢躲閃，呆在那裡任憑爹的暴怒宣洩。
方明費了好大的勁，才把打累了的宋長順拉開。他呼呼喘著粗氣，還在那裡污言穢語罵個不停。
都說虎毒不食子，看著這個近乎兇殘的父親，方明只好允諾他把羊高價買下了，明天把錢一分不少送來。這才讓豆花爹眼前一亮，慢慢平復下來。
事情總算解決了，豆花一臉淚水地望著老師，嘴唇翕動著，卻沒有說出什麼。
6
又過了幾天，方明終於再次在教室里看到了豆花。她端端正正地坐在那裡，一雙明亮的眸子里散發出強烈的求知慾望。
那節課，方明講得心潮澎湃，只為了台下那雙渴望知識的明亮雙眸。
放學了，可這次豆花卻沒有快步離開。她仍然坐在那裡，認認真真地記著東西。
方明忍不住走過去，靜靜地端詳她。好久豆花才站起身來，對方明深深地鞠了一躬，嘴裡吐出兩個字:謝謝！說完潸然淚下。
方明也差點落下淚來。豆花鼓起勇氣道:「方老師，這可能是我最後一次聽課了，謝謝您對我一直無微不至的關照。您的錢以後我會想辦法償還的！」
方明心裡一驚，忙問為什麼？
豆花抬起頭來，臉上淚花閃爍:「他，他打我，不讓我來這裡學東西！」
方明內心一緊:「不是賠給他錢了嗎？」
豆花抽泣道:「他拿了錢後去賭，還喝酒，回來就打我和媽媽。那錢早被他弄得一乾二淨了！」
豆花接著把上衣脫掉轉過身去，後背上幾條醒目的新鮮傷痕歷歷可見。
豆花對著瞠目結舌的老師凄然一笑:「這是昨晚他用碗砸傷的！」
方明閉上了雙眼，不忍心再去看。他不能想像這個弱小的女孩子究竟承受了怎樣異於常人的苦難。
許久，方明去宿舍拿了一瓶紅花油過來，倒出幾滴在手上，舒緩均勻地抹在豆花刺目的傷口上。
可能蟄得有些疼，豆花輕輕地呻吟了一下。方明下意識問道:「不舒服么？」
豆花轉過身來，一臉的淚花瑩瑩，從來沒有人對自己這麼好過，自己這是高興的淚水！
豆花忍不住撲進方明懷裡，哭得稀里嘩啦，只為了這份遲來的幸福！
就在這難得的溫馨時刻，教室的門卻哐當一聲被踢開了！
7
一臉怒色的宋長順氣勢洶洶闖了進來，指著方明破口大罵，不堪入耳。豆花急忙過去攔阻道:「爹，不是你想的那樣，老師是好人，你誤會他了！」
滾一邊去！宋長順狠狠地把豆花搡到一旁:「小小年紀就知道吃裡扒外了，回家我再收拾你！」
看著暴跳如雷的豆花爹，方明出奇的平靜:「清者自清，濁者自濁，我只是幫豆花上藥而已！」
宋長順哪裡肯信，道:「衣服都脫了，還詭辯上藥，你哄誰呀？」
方明抑制不住心中的憤怒，把手裡的紅花油砸過去道:「你看清楚了，這是什麼？你自己乾的好事你不清楚么？你還配做父親么，居然對親生女兒下此毒手！」
宋長順看到紅花油，知道自己誤會了，但還是不肯認錯，蠻橫無理地道:「不管怎麼說，你看了我女兒的身子，還摸了她，這都是耍流氓！現在有兩條路，一是賠償我女兒青春損失費，二就是拿一筆彩禮，娶我女兒做你老婆！」宋長順終於露出了廬山真面目。
豆花驚恐地叫道:「爹，你不能……」
話沒說完，就被宋長順一聲咆哮嚇住了，然後瑟縮在一邊不敢言語。
方明稍作猶豫，便肯定地道:「好，我決定娶豆花，你說吧，要多少彩禮？」
「五萬塊，一分不能少！」宋長順貪婪的說。
「好，我答應你！不過我只能先付給你一半，因為豆花年齡太小了不能結婚，等過幾年我娶她過門的時候再付另一半給你！」方明答道。
宋長順不甘心道:「年齡小怕啥，我的兩個女兒都沒有到年齡，還不是一樣嫁了人！」
方明忍不住怒斥道:「你以為人人都像你一樣無恥嗎，豆花才十一歲啊！」
宋長順這才訕訕地道:「那就依你，先付我一半吧，兩萬五！」
方明把錢拿了過來，那可是他多年的積蓄，忍住心痛他把錢狠狠砸在桌上。
宋長順的眼裡放出了狼一樣的綠光，情不自禁伸手去拿！
慢著！方明又把錢摁住，道:「我有幾個條件你記清楚了：第一她從此要堂堂正正地去上學，你不能再加干涉，至於學費我可以幫她出。第二……」
不等方明說完，宋長順雞啄米一般連連點頭，然後拿起錢狂喜地離開了。
8
一切歸於平靜。
豆花仰起臉來，望著看向自己的方明，終於忍不住問道:「老師，你真的能娶我嗎？」
方明苦笑一聲，道:「傻孩子，我不過是為了應付你爹罷了，你可不能當真。就目前這個情況，我若是不答應下來，回家受苦的還是你！」
豆花緊張地說道:「老師，可你都給了他彩禮，不管怎麼說，我都是你的人了，老師你可不能反悔！」
方明哭笑不得:「那只是老師想幫你的借口而已，你的天賦這麼高，不上學太可惜了，將來你可是大有前途的。」
豆花忍不住撅起了嘴:「老師，我很難看嗎？」
方明正色道:「不，宋婉清同學，你很漂亮。就像我送給你的名字——婉約清秀！你不比任何人差，在我心裡，你是最優秀的！」
「那你為啥不願娶我？老師你可不能口是心非。」
方明看著倔強的豆花，這下做了難，半晌才下決心道:「好，老師答應你，不過要等到你大學畢業後我才能娶你！」
「拉鉤！」豆花伸出小手，方明只好和她食指相連:「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豆花那一刻笑了，發自內心的笑容讓她散發出一種無法言喻的美。
方明承認他被豆花的笑容迷住了，他覺得此時的豆花是世界上最美的女孩！
9
七年後，豆花拿著北方高等學府的錄取通知書，興匆匆地走著，她要向心愛的方老師去報喜，當年青澀的她，馬上要破繭成蝶了。
當她輾轉反側打聽到方明的老家時，卻不見老師的身影。方明的母親看著眼前亭亭玉立的姑娘一臉期盼的神色，忍不住掩面失聲。
豆花懵了，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阿姨，到底怎麼了？方明哥哥呢，為什麼不出來歡迎我？」
老人嘆息一聲，忍住心酸，道:「豆花，好閨女。方明他他已經不在了！」
豆花心一顫:「不在了……啥意思？」
方明娘止不住悲傷道:「我可憐的兒子，去年，他遭遇了車禍，沒能再醒過來！」
這句話不啻於一聲驚雷，把豆花震得心驚肉跳:「不！不可能！今年春天我還收到過他的匯款。阿姨你不要騙我了，是不是方明哥哥不想娶我而找的借口！」
看著豆花痴痴獃獃的模樣，方明娘再也壓抑不住自己，摟住她放聲大哭。
良久，老人才道出實情。方明是去鎮上的郵局給豆花匯生活費的路上出的車禍，人當時就不行了！
送走了兒子，孤身一人的方明娘決心完成兒子的遺願，繼續資助豆花上學，而且以兒子的名義！
得知真相，豆花撲在方明娘懷裡，痛斷肝腸。自己心底視作最最親近的那個人，亦師亦友，還有剛剛冒出萌芽狀態的愛情，都在此刻煙消雲散了。可是，那刻到骨子裡的親情是不論多少年都泯滅不了的！
豆花抬起朦朧的淚眼，望著方明娘發自內心的喊了一聲:「娘！」
方明娘渾身一抖，復又把豆花緊緊摟在懷裡，娘倆抱頭大哭，彷彿要把壓抑多年的委屈全部宣洩一空。
許久，豆花止住淚水，看著方明娘尚在悲傷中的面容，心裡一個聲音響起來：「豆花，為了自己和娘的將來，這眼淚以後不會再流了！」
（圖片來自於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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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問：朱鷹、鄒開歧
主編：姚小紅
編輯：洪與、鄒舟、楊玲、大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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