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筆 乞討的人
前幾天坐車經過南泉北路,突然想起以前在東昌南校門口,書報亭過去一點的地方經常有一位乞丐乞討。我上的初中離著不遠,有時候和同學去八佰伴,路上總是能看到她。
最開始不知道她是男是女,沒有留心過,偶爾路過留下兩塊零錢,從對方含糊的嘟噥道謝里也聽不出分別。後來有一次,路口堵車,百無聊賴之下四處打量,正好看見她在那裡,弓著身子,半盤著腿,以一個奇怪的姿勢趴伏在地上,看了半天,才發現是一位老太太。
正值隆冬,行人都全副武裝,她穿著一身很髒的棉襖,花白的頭髮從破破爛爛的絨線帽下面露出來,兩隻腳卻光著,沒有穿鞋襪,露出黑黢黢的腳底板,好像冷慣了似的,也沒有要縮起來,或者用衣擺蓋一蓋的意思。
她就那麼坐在那裡,神情很木然,偶爾有人丟下一兩枚硬幣,她就如夢初醒似的動彈一下,嘴唇蠕動幾下,又回到靜默中去了,並不抬頭看施捨的人。
後來經過那裡,只要口袋裡有零錢,我就會給她一兩塊,還為此被朋友打趣過。那段時間,可能是新聞里揭露了什麼事情,大家好像都對乞丐的事情很清楚,比如團伙作案、假扮殘疾人、好幾個人化裝成一樣的裝扮中途換班什麼的,連一個月賺多少錢都知道,記得反正是比普通遵紀守法的工薪階層要多的。於是看到乞丐都說,不要給他們!他們都開奧迪呢!
記得五六年前,在來福士廣場,還有各個醫院附近,有那種一個人拖著一塊板子,上面躺著個用被子包得嚴嚴實實的人,旁邊掛著個牌子說「這是我重病的哥哥/妹妹/老母親」乞討的,這種恐怕真的是騙術,畢竟雷同的情節比較多。據說還有人看到這兩個人倒班,一個從被子里鑽出來,另一個鑽進去,叫人哭笑不得。
但是對南泉北路的那個老太太,我吃不準,想起來總感到惴惴不安,那麼大歲數了,赤著腳在冷風裡一趴趴一天,什麼騙子會願意這樣呢?就算真能掙到那麼多錢,年復一年地在那裡趴著,生活又有什麼意義呢?
高一的時候還見到過她,不知道什麼時候起,她就不見了。想必政府在整理市容上很下了一番功夫,現在在上海的街頭很少見到乞丐了。
不過有一部分可能是轉移到了地鐵上,這些人大多拿著個一次性紙杯,專挑容易心軟的人群,比如學生、女性,走到他們面前一邊顛紙杯,一邊嘴裡念念有詞,遭到拒絕之後很少糾纏或逗留。雖然看起來都有不同程度的殘疾,但他們在車廂里移動的速度其實很快。
想想也是,行動遲緩的早就被抓住了。
相比真假難辨的乞討,明目張胆的欺騙似乎更多,但比欺騙更可惡的,是在騙你之前,還給你善意的錯覺。
去年七月,我一個人去北京,下了高鐵之後找到地鐵站準備買票。因為人多擁擠,又拿著行李,等終於輪到我站在售票機器前的時候,我已經一腦門子汗了,偏偏還忘記戴眼鏡,只能湊近屏幕吃力地分辨上面的路線和站名,很狼狽。
這時候,一個五十多歲的男的突然出現在我旁邊,問我「去哪兒啊?」,我看他穿著白襯衫,帶著紅色的袖章,以為他是車站裡的工作人員之類的,便沒設防。他很熟練地選好了站點,從我手裡抓過十元紙幣塞進了機器里。這時他還沒走,我本來應該察覺到不對的,但當時沒有想那麼多,還感激地說了句謝謝。
卡票和找零很快稀里嘩啦地從找零口掉了出來,我和他同時伸手去拿,結果這麼一碰,卡掉在了地上。等我撿起卡站起來的時候,那個男的已經把那一把零錢攥在手裡了,我沒有反應過來,還愣愣地伸手去要,他笑了一下,把硬幣從一隻手裡倒到另一隻手裡,說:「姑娘,這點錢給我吃飯了唄。」
我被那個笑容驚到了,只分神了一秒,卻失去了強硬的機會。現在回想起來,那實在是個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並不可怕,但極不自然,讓人感到不安。他雖然笑著,但那表情中混合著無賴的脅迫和討好,一雙三角眼下垂著,鼻子軟趴趴地貼在臉上,嘴角雖然是向上的,但臉上的肌肉卻都松垮垮地向下,整張臉好像要融化了一般。
我對這樣的醜陋毫無防備,只能落荒而逃。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人在為了討好和哀求而全然不顧尊嚴的時候,會露出像是要融化一樣的表情。並不是以前沒有見過,而是第一次知道了,該怎麼去形容。
這樣的表情出現在五十多歲的中年男人身上時,在驚悸之外,我還能感到厭惡,但是出現在老人身上時,我就毫無辦法,為了不必面對那種可怕的表情,屢屢做傻瓜。
就在前幾周,我在陸家嘴坐二號線,正在站台上等車,有個瘦削的老太太朝我走過來,她估計有七十多歲,齊肩的頭髮白得很均勻,穿著一件整齊的淺藍色上衣。她一邊走過來,一邊嘴裡說著什麼,我帶著耳機也沒聽見,但看清她表情的那一刻,我就知道她要幹什麼了,不禁頭皮一麻,但為時已晚,她已經走到了近前。
十分老套的戲碼,她具體說了什麼我已經不記得了,無非是錢包丟了沒錢回家能不能給她幾塊錢,邊說著邊從肩上背的布包里拿出一袋薯片,說可以拿這個跟我換。
太明顯是騙局了,也許是看到我猶豫,她湊得更近了,兩手合在一起,蹙起的眉頭和下垂的嘴角讓她的五官縮在一起,在臉上形成了一個三角形,雙頰因為蒼老而鬆弛,垂得比下巴尖還要低,同時她不停地用沙啞的,細細的聲音念著,懇求著。
我實在受不了,把零錢給了她,沒要薯片。
在地鐵上,我幾度懷疑她是不是真的是騙子,雖然事實很明顯,但怎麼會有七十多歲的老人,為了幾塊錢露出那樣卑微的神情呢?真的能演出那麼焦急無助的樣子嗎?我甚至想,也許她真的遇到了什麼麻煩呢?那我為了躲開她用幾塊錢打發她,是不是太冷血了?
因為要在東昌路換乘,我只坐了一站就下車了,特意在站台上等了一下,沒有立刻離開。結果果然看到那個老太太從不遠處的另一節車廂上下來,在站台上徘徊了一會兒,等地鐵開走之後,朝另一邊站台上的一位姑娘走了過去。
我往自動扶梯走去的時候,她好像看到了我,但很快移開了視線,神情自若,彷彿知道我是個軟弱的人,不敢拿她怎麼樣。
我確實很軟弱。有好幾次,我都想跟地鐵站的工作人員舉報,但是想到那樣做了,就要再下去指認,就感到發憷。如果我揭穿她,她會不會露出完全不同的面目?她會不會突然變得可怕,變得無恥又無賴,她會不會誇張地大哭大鬧?——我不想知道,也害怕去面對。
雖然感到懊惱又受傷,但知道她不是真的有困難,我竟然也有種鬆了一口氣的感覺,連我自己都覺得愚蠢。愚蠢,而且偽善。
我和朋友講了這件事,她說,平時覺得你挺成熟的,有時候又覺得,你還是個小女孩。剛聽到這話,我還挺不樂意的,仔細想想,也無法反駁。我偶爾會羨慕能對什麼是醜惡這樣的問題斬釘截鐵的人,他們的世界也許比我的清晰一些。
我總是在想,人怎麼會這樣呢?人怎麼會那樣呢?為什麼要這麼做?然而實際上,我對人的理解又多麼有限。有太多我揣測不出來的動機,太多我無法想像的生活。
為了避免自己再次不幸蒙受損失,我決定今後不帶現金出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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