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誤讀的浪漫

自從十年前選擇了法語專業，和他人聊天時出現頻率最高的對話就是：

「你學法語的啊？好浪漫。」

而這個時候，我的大腦總會一片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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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人皆知巴黎是浪漫之都，法語是世界上最浪漫的語言。

法式大餐、文藝之都、奢侈品和時尚、數不盡的教堂和咖啡館…提到巴黎，哪怕對西方一無所知的人，腦海里也會瞬間填滿這些意象。引人矚目的香榭麗舍大街和埃菲爾鐵塔常年承載著全世界對它的愛意；精品店的櫥窗赤裸裸地向蜂擁到這裡的人們展示著真正的流行；對很多女孩子來說，巴黎可能還代表著最浪漫的愛情，如果一個男生在巴黎和你求婚，或者帶著你去巴黎拍婚紗照、度蜜月，那基本可以算作優秀了。

然而更加誇張的情況是：有些人甚至說到法國就想到艷遇和獻殷勤的男人，連聽到法語就感覺都是「我愛你」——這可就是非常不靠譜了——以我在法國的學習和居住以及後來從事口筆譯工作時與法國人的接觸來看——雖然聖母院前的廣場上的確能見到忘我擁吻的小情侶，但法蘭西民族和這種所謂的「浪漫」簡直是絲毫不沾邊的。

誠然，符號化的印象一定有其來源。「浪漫主義」這個詞的確起源於法語中的「Romance」，它的原意是「浪漫傳奇」，是指中世紀的一種小說題材，以騎士文學為主。而我們熟悉的說法「羅曼蒂克」，其實是單詞詞「Romantique」（浪漫主義的、浪漫派的）的音譯。

18世紀以後，騎士精神進一步發展、深化和升華成為了革命者精神，舊王朝的衰落和社會的動蕩下，法國人舉起了文藝改革和創新的旗幟，文人和藝術家們開展沙龍，思想家們進行啟蒙，而普通人們也在討論著破除束縛追求自由和真愛。由此可見，反對傳統、尋求突破、情感放開束縛，這才是浪漫主義，浪漫主義的本質和愛情是沒有什麼直接聯繫的。

可惜的是，這麼久以來，當人們說起巴黎、說起法國時，「浪漫」這個詞幾乎被濫用了。巴黎就是浪漫的，人人都信了。在這個巨大的表象的符號掩蓋之下，很少有人真正思考過「浪漫」背後的，巴黎人和這座城市更加深刻、複雜和精彩的特性和內涵。

那麼真實的巴黎究竟是怎樣的呢？

世界閱讀日，想給大家推薦一本書《誤讀的浪漫——關於藝術家、書籍與巴黎》，作者是我國著名的法文翻譯家馬振騁老師。幾年前，我因為工作的關係，有幸認識了馬老師。馬老師生於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的上海，翻譯過聖埃克蘇佩里的《人的大地》、《小王子》以及波伏娃、蒙田、紀德和昆德拉的諸多作品。14年時，馬老師出版了自己的文學隨筆集，這本書以一個翻譯家的角度談論了很多有關巴黎文學藝術圈的逸聞趣事，這是他幾十年來每日浸潤於法國文學的精彩總結，向我們展示了一個生活、有趣和俏皮的法國藝術人文世界。

在這本書里，有大家耳熟能詳的莎士比亞書店、高更與梵高的南方畫室。他講述了畫家梵?東甘的巴黎，在這裡畫家過著「逢上賣不出畫的日子，就到大街上去賣報或在酒店門前給馬車開門」的生活，畢加索還陪他到過區內布爾喬亞家庭門口去「攔劫」牛奶和羊角麵包。巴黎的小餐廳和咖啡館見證了畢加索玫瑰時期和立體主義的興起，小咖啡館的老闆很喜歡這些窮困潦倒的「波西米亞藝術家們」，因為他深信他的顧客們雖然現在貧窮，有朝一日一定會出頭——而這些畫家的確出頭了。

讀了這本書，你就能明白，巴黎的「浪漫」與我們的印象毫不相同，它其實是沉重的、心酸的，我們作為局外人，隔著遙遠的距離進行著表象的審美，卻不了解那些曾經生活在巴黎的「波西米亞」。正因為那些人，巴黎街道上的小書店和咖啡館才有了非凡的意義。去巴黎旅遊的人，你會在那些最有名的咖啡館打卡留影，但你可能不知道，「在藝術史或者藝術家傳記里，這些咖啡館都是不可繞過的藝術聖地，它們實際上只是些裝潢簡陋的小店」，而咖啡館的真正價值，則在於「接受了處於社會邊緣的真正藝術家」。——這才是巴黎的浪漫之處。

結識馬老師的過程其實很有意思。

那個時候，我還是高翻學院的學生，有一個文藝展覽的開幕式，我在台上做翻譯，馬老師是這場活動的重要嘉賓。大概是某位發言者在致辭中提到了「Avenue Joffre」（霞飛路，也就是如今的淮海中路，以法國將軍霞飛的名字命名），我一個楞怔，沒能翻譯出來，不過在場的多數聽眾也都沒在意。馬老師注意到了；因為我當天工作在身，儀式結束後也一直在忙，並沒有機會和馬老師結識或交談，馬老師就將自己的電話留給了我的同事，請她轉告我，會後有空時打給他，以便交流。沒想到這一聊就是一個多小時，我接下來的一個研究主題因此開啟了思路；後來在做畢業論文時，我還腆著臉皮再次找上門，向馬老師討教一個法語單詞的譯法。

於是，一個八十多歲、譯著等身的著名翻譯家，和我這個什麼都不懂的年輕學生在一起，因為一個單詞的譯法到底是否精準、傳神，切磋、辯論了許久，竟絲毫沒覺得不耐煩。我以為，這是老一代做學問者的赤子之心。

讀這本書時，我能感覺到馬老師做學問的謙虛和赤誠。他在序言里談及，一切閱讀，或許都是誤讀。對一件經典的藝術品來說，一定存在這樣那樣的理解，那麼其中有正解、有誤解、有超出原作者期望值的理解，都是再自然不過的。所以「浪漫」也許是我們在試著觸摸巴黎時，一個善意的符號，而每個人的心裡都有一個被誤讀的巴黎，這些誤讀不斷落地生根，也就變成了真正的浪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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