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睿：鄉村拾荒者

鄉村拾荒者游睿/文

莫小桑所在的那個村莊，叫葛村，我曾戲謔為八省婆娘的村莊。之所以這麼叫，並非因為村裡女人多，倒是因為村裡的外地女人不少。這並不奇怪，這個原生態的村莊和西部地區許多村莊一樣，依靠勞務收入作為主要來源。春暖花開的季節，村裡的男性從水陸空三個途徑一路南下，蒲公英般落到那些城市的建築工地、娛樂場所或者垃圾桶前。雪花飄盈的時候，男人們紛紛歸巢，帶回來的除了鈔票和一年的疲憊，還有操著不同口音的外地婆娘。這些不同口音的婆娘，像一個個城市的符號，有意無意地反襯著男人們的去向和收穫。只是，回到村裡，給男人們生下孩子之後，新的一年，她們也將和男人們一道，再去南方。

現在，我們說說村莊里這個叫莫小桑的孩子。他八九歲光景，也就是讀小學二年級的年齡。瘦，平頭，雙眼皮。

見到莫小桑的時候，是個春天的周末。每年春天桃花盛開的時候，都會有許多人去葛村。葛村離城並不太遠，但風景卻很好，不但鳥語花香，還頗具閑雲野鶴般的田園意趣，自然也就是城裡人郊遊的好去處。這個季節去葛村，如果不早起，幾乎很難找到一塊屬於自己的草坪或者石頭，太多的人早早地就佔領了好的地理位置。來這裡郊遊的人們，都是自帶熟食，用塑料袋裝好，然後找到位置一邊曬太陽、打撲克，一邊吃東西。

在龐大的郊遊人群里，莫小桑的身影顯得格外異樣和顯眼。我看到莫小桑時，他正俯身將一個白色的塑料袋撿起，然後放進他隨身攜帶的大口袋裡面。單薄的外衣和充滿怯意的眼神，讓他矮小的個子顯得更加消瘦。莫小桑遠遠地從一塊草坪的那頭走過來，沿途幾個城裡孩子正在父母的陪同下放飛一隻風箏，莫小桑眯著眼，抬頭望著那隻風箏，一動也不動。片刻之後，莫小桑抬起步子，徑直來到我的面前。

當時我正將一個剛剛吃完食品的塑料袋放在地上，卻被莫小桑一把撿起。「叔叔，垃圾不能扔這裡。」莫小桑對我說。

我一陣臉紅，慌忙解釋道：「我是將垃圾統一放這裡，等會我會集中帶走的。」

「不用帶走，給我好了。」莫小桑說，「別看只是些垃圾袋，對我來說可是寶貝呢。」

我看了看莫小桑，他雙眼皮下的眼睛大而有神，只是衣服的扣子明顯扣錯了位，看起來很彆扭。我拿起一塊餅乾遞給他，說：「好孩子，你很棒，這裡許多人都要向你學習。」莫小桑連忙擺手說：「我媽媽說過，不能吃別人的東西，我就是學媽媽一樣撿撿垃圾，其他的不要。」

我摸了摸莫小桑的頭，說：「你很聽話，媽媽一定很喜歡你。」

莫小桑抬頭望了望我，目光隨即又轉向遠方，然後說：「叔叔，等會有垃圾別扔了，我來撿。」說完，就大步往前走開。

「其實，以後我們要少來村裡，免得給你們帶來污染。」我反思道。

「不，你們一定要來。」莫小桑趕緊說。

哦？我覺得這小孩子挺有意思。我問：「你叫什麼名字？」

他繼續往前走，並沒回頭，說：「莫小桑。」

此時已經臨近中午，大量的垃圾袋被拋在一邊，莫小桑勤快地撿著，他手上的袋子很快就鼓了起來。看著莫小桑忙碌的身影和那些快活的人們，我心裡總有種說不出的感受，怪怪的，酸酸的。

下午，太陽逐漸偏西的時候，郊遊的人們開始返回。彷彿就是短短的幾分鐘，先前人滿為患的草地上已經空空如也，人們消失了，所幸的是，草地上和那些石頭上，沒有任何垃圾。這讓我很自然地想起了莫小桑，這個不斷撿著垃圾的孩子。如果沒有他，可能這片草地上，到處都應該是垃圾吧。

我沿著草坪，一步一步向村莊裡面走去。我希望自己能看到莫小桑。鄉村的小路平坦而幽靜，道路兩旁，新修的房屋都十分漂亮，但是房屋的大門，幾乎都是緊鎖著，門前的壩子里，長滿半人高的野草。

不斷往前走，我卻意外發現，村裡的環境衛生竟與先前的草坪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道路的兩旁，白色的垃圾袋遍地都是，越往前走情況越來越嚴重。這麼多的垃圾，卻沒有更多的莫小桑去撿。我隱隱感覺到，此時莫小桑肯定就在附近，他不會對這些垃圾無動於衷。

再往前走，我遠遠地看見了一個人影。那人正提著大袋子，彎著腰在路旁搗弄。我仔細看，那小小的身影，正是莫小桑。我忽然覺得，莫小桑這個小男孩挺不容易。

我慢慢走近他，但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此時莫小桑並不是在撿垃圾，而是將先前撿到口袋裡的垃圾一一倒出來，然後沿著道路旁邊不斷鋪灑。那些白色的塑料袋和快餐盒，琳琅滿目，逐漸形成一條白色的污染帶。莫小桑一邊鋪灑，臉上露出了微笑，似乎很快樂，完全沒注意到我的到來。

「你在幹什麼？」我生氣地喊道，先前對莫小桑的好感，瞬間消失殆盡。

被我發現，莫小桑立刻膽怯地站到路上，垃圾袋被丟到一邊，他的雙手開始在胸前不停地絞著，低著頭不敢看我。

「你剛才那麼辛苦地撿垃圾，就是為了故意將它們倒在路邊？」我實在不明白這個小孩怪異的做法。

莫小桑看了看我，又低下了頭，然後囁嚅道：「我，我想媽媽了。」

「亂扔垃圾和想你媽媽有什麼關係嗎？」我感到莫名其妙。

莫小桑看了看我，突然終於鼓起勇氣，用不服氣的口吻大聲對我說：「我就是想把垃圾扔得到處都是，就是想。」

「你怎麼能這樣呢？」我想說莫小桑你真是個犟孩子，我還想說你們老師沒教你愛衛生嗎？我想狠狠地批評他一頓。

可沒等我說完，莫小桑卻搶過了話頭，用幽幽的眼神看著我說：「如果媽媽看到村裡有這麼多垃圾，還用得著到外地去撿嗎？那麼家裡就不會只剩我和奶奶兩個人了！」說完，莫小桑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我愕然，不知所措。

（刊於《微型小說選刊》2012年第2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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