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最新 > 過常寶:「立言不朽」和春秋大夫階層的文化自覺

過常寶:「立言不朽」和春秋大夫階層的文化自覺

《左傳·襄公二十四年》載魯大夫叔孫豹云:

大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雖久不廢,此之謂不朽。若夫保姓受氏,以守宗祊,世不絕祀,無國無之,祿之大者,不可謂不朽。這就是所謂「三不朽」。孔穎達《春秋左傳正義》認為:立德即「創製垂法,博施濟眾,聖德立於上代,惠澤被於無窮」;立功指「拯厄除難,功濟於時」;立言指「言得其要,理足以傳」。惠澤無窮的「德」,價值要高於濟於一時之「功」,而「立言」難見「博施濟眾」和「拯厄除難」的實效,故又等而下之。立德、立功、立言者分別為「上聖之人」、「大賢之人」和「又次大賢者」。而形成三種人格的原因是「人之才知淺深」。「三不朽」顯示了三個由高到低的等級,這已經被後世廣泛接受。但由具有命定色彩的「才知」決定著成聖還是成賢,這與孟子「人皆可以為堯舜」(《孟子·告子下》)相抵牾。今人則期望通過模糊「三不朽」之間的差異來解決這些困惑,但這又與《左傳》原文不符。叔孫豹曰:「魯有先大夫曰臧文仲,既沒,其言立,其是之謂乎!」據《左傳》所載,臧文仲為魯卿,庄公二十八年曾「告糴於齊」,僖公二十一年諫焚巫尪使「飢而不害」,僖公二十六年「以楚師伐齊,取谷」,等等,頗有恤民之德和救敗之功。那麼,叔孫豹為何要舍「立德」、「立功」而獨認等級較為低下的「立言」呢?顯然,「三不朽」的成立一定受制於某種制度性因素,找出這個因素,才能真正理解「三不朽」的內涵及其意義。

一、「三不朽」本義

關於「三不朽」的主體身份,《左傳·襄公十九年》所載臧武仲的一段話可以給我們以啟發:

季武子以所得於齊之兵作林鐘而銘魯功焉。臧武仲謂季孫曰:「非禮也。夫銘,天子令德,諸侯言時計功,大夫稱伐。今稱伐,則下等也;計功,則借人也;言時,則妨民多矣,何以為銘?」

魯襄公跟隨晉平公圍攻齊國,獲勝。季武子用繳獲來的兵械鑄鐘,並作銘頌揚魯襄公的軍功。臧武仲根據銘文禮制,認為攻伐之事不可用來稱讚諸侯,而且敗齊之功屬於晉君,魯君不得貪冒。從這段話來看,就銘文而言,天子稱德,諸侯稱功,大夫稱伐,三者不可混淆。鑄器作銘,為了上報祖先、下以傳世,所以銘禮也一定體現了社會價值標準和表達規範。也就是說,春秋時代,各階層有著自己獨特的價值追求,不可錯亂。將三等銘禮和「三不朽」進行比較,兩者都是關於個體最高價值的表述,前兩項都是「德」和「功」,只是第三項有「稱伐」和「立言」的區別,可以推斷,三等銘禮和「三不朽」其實是一回事,只是說法有異而已。那麼,「三不朽」實際可表述為:天子立德,諸侯立功,大夫立言。所謂太上、其次云云,說的是天子、諸侯、大夫地位的差別。這就是叔孫豹為什麼不敢稱頌臧文仲的恤民之德和從政之功,而專言其「立言」的原因。

杜注「天子銘德不銘功」,反之亦然,諸侯或大夫「銘德」就是僭越,「德」是天子專有的價值屬性。晁福林說:「從甲骨卜辭的記載看,殷人所謂的『德』更多的是『得』之意。在殷人看來,有所『得』則來源於神意,是神意指點迷津而獲『得』。」殷王是甲骨占卜的主持者,所以他專有神意的「德」,故卜辭多見「王德」二字。西周文獻中,「德」常被用來表示王權受諸天命的合法性。如《詩經·周頌·維天之命》云:「維天之命,於穆不已。於乎不顯,文王之德之純。」此處的「維天之命」,實即《大盂鼎》銘文所謂「丕顯文王受天有大命」,是「文王之德」昭示了周革殷命的合法性。這種用法在春秋時期仍然可見,如《左傳·宣公三年》「昔夏之方有德也」,其中的「德」亦為受有天命之意。此後,「德」義有所演變,但往往與天子有關,如《國語·魯語下》載孔子曰:「昔武王克商,通道於九夷百蠻,使各以其方賄來貢,使無忘職業……先王欲昭其令德之致遠也,以示後人,使永監焉。」這裡的「昭其令德以致遠」,就是展示其天子之德性和德行,使方國服膺。又《左傳·僖公二十四年》載富辰諫周王云:「大上以德撫民,其次親親,以相及也。」由於「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所以,只有天子才有可能擁有「撫民」之德。也就是說,「德」是天子受命的合法性所在,是天子所能展示出的令人服膺的品質,所以才會有「天子令德」、「大上立德」的說法。

所謂「諸侯言時計功」,杜注「舉得時,動有功,則可銘也」。「時」在春秋時期是一種重要的價值標準,「得時」與否一般有兩方面的參照:祭祀的時序和農時。臧武仲所云「妨民多矣」,指的就是使百姓錯過農時,此為「不時」。顯然,「言時」是對諸侯行政治民的考察。那麼,「計功」是什麼意思呢?《左傳·庄公三十一年》載:「凡諸侯有四夷之功,則獻於王,王以警於夷;中國則否。」從這句話來看,諸侯擊敗夷狄可以算是「功」,而戰勝周朝之內的諸侯國,則不能算「功」。周初封建諸侯的目的是「藩屏周」,《左傳·僖公二十四年》富辰曰:「周之有懿德也,猶曰『莫如兄弟』,故封建之。其懷柔天下也,猶懼有外侮;扞禦侮者,莫如親親,故以親屏周。」也就是說,封建的最重要功能是「屏周」,諸侯受王命而征伐夷狄,即是「屏周」之行為。《左傳·成公二年》載:「晉侯使鞏朔獻齊捷於周。王弗見,使單襄公辭焉,曰:『蠻夷戎狄,不式王命,淫湎毀常,王命伐之,則有獻捷。王親受而勞之,所以懲不敬、勸有功也。兄弟甥舅,侵敗王略,王命伐之,告事而已,不獻其功,所以敬親昵、禁淫慝也。』」諸侯征伐「兄弟甥舅」之國,即使出於王命,也不能獻功,也就是不被周王認可。據此可知,在最初的含義上,諸侯的最高價值就在於尊王命以討伐四夷。所謂「計功」,指的就是向周王獻俘、獻馘,如《虢季子白盤》云:「搏伐獫狁,於洛之陽,折首五百,執訊五十,是以先行……獻馘於王。」銘文記載了虢國國君奉命討伐獫狁獲勝獻俘之事,其中「折首五百,執訊五十」云云,就是「計功」。春秋時期,「功」的含義有所擴大,一般的「役王命」或尊王行為,都可以被稱為立功。《周禮·夏官·司勛》將「功」分為六種:「王功曰勛,國功曰功,民功曰庸,事功曰勞,治功曰力,戰功曰多」,並說「凡有功者,銘書於王之大常,祭於大烝,司勛詔之」。早先的「四夷之功」在這裡只是被包括在「勛」之中,「功」被擴展到諸侯王的各項政治、軍事行為當中,含義大大豐富了。但「功」主要作為諸侯的屬性,這一點卻仍然保留著。

「役王命」為「功」,從諸侯之命則為「伐」。孔穎達正義說:「若稱伐,則從大夫之例,於三者為下等,不足為功美也。」「大夫」作為貴族等級名稱,約出現在西周后期。西周和春秋前期,比較活躍的是周王朝的卿大夫,他們承擔著治理王畿、出使諸侯和帶兵出征的責任,其德性觀念和標準早已形成。到春秋中後期,諸侯國大夫的政治地位越來越重要,臧武仲所謂「大夫稱伐」,指的就是諸侯國的大夫。諸侯大夫一般分為公族大夫和異姓大夫,前者是由國君的家族分裂出來的,後者則多為積累軍功而被擢升為大夫的。大夫在經過數代沿襲後,形成世族,在諸侯國內擁有很大的權利和很高的地位。從現有文獻來看,諸侯國的大夫以自己的私人武裝為國君征伐,乃是其最基本的義務。張蔭麟論曰:「一個大夫和他私家的僚屬戰士,每每構成一大家族:他出征的時候領著同族出征,他作亂的時候領著整族作亂,他和另一個大夫作對就是兩族作對,他出走的時候,或者領著整族出走,他失敗的時候或者累得整族被滅。」《左傳》中關於卿大夫為諸侯出征,並且擁有家族武裝的記載很多。可以說,擁有私人武裝,是諸侯世族最為顯著的特徵,而聽從諸侯命令出征,並且通過戰爭積累功勞,壯大家族的聲譽和勢力,就成了大夫的主要目標。

春秋時期,人們認為人死後將成為神靈,並通過「世不絕祀」來維繫其存在。一旦斷絕了來自子孫的祭祀,則將成為孤魂野鬼,也就無法顯示其存在。所以,個體生命是通過家族來延續的,這就是「保姓受氏」而「不朽」的意義,而「大夫稱伐」則是「保姓受氏」的前提。

綜上可知,「天子令德,諸侯言時計功,大夫稱伐」三等銘禮,反映了天子、諸侯、大夫三類人群不同的社會責任和價值追求。那麼,「大上立德,其次立功,其次立言」的「三不朽」,也同樣反映了天子、諸侯、大夫三個不同階級的社會理想。兩者的差別在於對大夫階層理想的表述,是「稱伐」還是「立言」?兩者又有什麼關係?

二、從「稱伐」到「立言」

天子和諸侯的理想,早在西周初期就已經形成了。到西周晚期和春秋時期才逐漸興起的大夫階層,正處在一個快速變化著的社會,其價值觀念也有一個發展變化的過程。

西周康王時器《大盂鼎》銘文記載康王對大臣盂說:「今余唯命汝盂紹榮,敬雍德勁敏,朝夕入諫,享奔走,畏天威……王曰:盂,乃紹夾屍司戎,敏敕罰訟,夙夕紹我一人烝四方。」從這段話來看,盂的主要職責是進諫、奔走和司法,對他的德性要求除了一般的「畏天威」外,具有針對性的就是「敏」了。《詩經·大雅·烝民》所謂「既明且哲,以保其身。夙夜匪懈,以事一人」,是對「敏」最周到而恰當的解釋。「敏」兼有明智和勤勉的意思,它的對象是作為「一人」的天子,它的目的是「以保其身」,進而言之,就是「保姓受氏,以守宗祊,世不絕祀」,求得家族的「不朽」。顯然,西周時期的大夫之德社會價值較低,他們被嚴格限定在自己的職事和家族的範圍之內。

這種觀念對春秋諸侯國的大夫有著較大的影響。《左傳·成公十七年》載郤至曰:「人所以立,信、知、勇也。信不叛君,知不害民,勇不作亂。失茲三者,其誰與我……君實有臣而殺之,其謂君何……受君之祿,是以聚黨。有黨而爭命,罪孰大焉?」又《國語·晉語一》載晉大夫荀息曰:「吾聞事君者,竭力以役事,不聞違命。君立臣從,何貳之有?」他們以「受君之祿」的「事君者」來界定大夫的社會屬性,在此條件下所形成的「信、知、勇」等價值規範,對「敏」的突破是極其有限的,其核心還是無條件地服從、服務於諸侯。

另一方面,隨著天子衰微,春秋時期諸侯國的各種政治活動、軍事活動明顯多於西周時期,諸侯國大夫在奉命征伐的同時,也有了更多的外交內政的工作,其政治和文化影響力也越來越大。與此同時,諸侯國內政治動蕩,大夫篡弒時有發生。大夫階層開始有擺脫諸侯,追求獨立的主體價值的意願。以征伐邀功於諸侯,顯貴於祖先,將自己的價值局限於家族的榮衰上,這種觀念已經落伍,一種新的價值觀開始形成。

西周和春秋時期,卿大夫除了帶兵征伐外,還要參加祭祀、策命、結盟、朝聘、宴飲等儀式性活動。儀式性活動往往有巫史參與。《國語·楚語上》云:「臨事有瞽史之導,宴居有師工之誦。」也就是說,君臣各類儀式性活動大多都離不開巫史人員的引導,他們才是政治和社會活動中的「專業人員」。而巫史的職業才能除了宗教和禮儀知識外,另一個重要的顯現形式就是各類言辭或文辭。從《左傳》中可知,早期為周王出使列國的主要是內史過、內史叔興、內史叔服等史官。僖公十一年,內史過賜晉侯命,復命周王曰:「晉侯其無後乎!王賜之命,而惰於受瑞,先自棄也已,其何繼之有?」由此可以看出,史官在西周和春秋早期的政治生活中起著重要的作用。不過,史官的政治地位在西周以後一直是呈下降的趨勢,《左傳》所記載的史官出使,往往是和卿大夫相伴而行,如內史過賜晉候命就是與邵武公同行,而到春秋中期之後,出使、朝聘、結盟等,則主要由卿大夫承擔,有時會有「使者」或「行人」這類低級史官充當輔助性角色,主持者就很少見到史官的名字了。也就是說,在王室衰頹、禮崩樂壞的歷史背景下,諸侯國卿大夫在各種政治場合越來越活躍,於是,言辭作為突出的政治外交才能,受到大夫階層的高度重視。

言辭或文辭在春秋政治活動中十分重要,鄭國子產的故事可為典型。鄭「國小而逼,族大寵多」(《左傳·襄公三十年》),可謂內憂外患,子產作丘賦、鑄刑書、不毀鄉校,並且以個人的才華贏得其他諸侯國的敬重,為鄭國爭得較為寬鬆的環境。在這個過程中,最為人所稱道的是子產的言辭。《左傳·襄公三十一年》記載:「子產乃問四國之為於子羽,且使多為辭令;與裨諶乘以適野,使謀可否;而告馮簡子使斷之。事成,乃授子大叔使行之,以應對賓客,是以鮮有敗事。」又《論語·憲問》載孔子云:「為命,裨諶草創之,世叔討論之,行人子羽修飾之,東里子產潤色之。」由此可見子產高度重視並十分擅長言辭。當鄭人聚集鄉校以議論執政的時候,他不毀鄉校,而且要「聞而葯之」(《左傳·襄公三十一年》),這其中就有容忍、鼓勵言辭的意思。孔子論子產云:「《志》有之:『言以足志,文以足言。』不言,誰知其志?言之無文,行而不遠。晉為伯,鄭入陳,非文辭不為功。」(《左傳·襄二十五年》)從子產的例子可以看到,大夫階層已經主動學習史官的言辭才能,並逐漸取代了他們在政治活動中的地位。

此一階段,出現了「辭順」或「有辭」這類概念。宣公十二年,晉楚邲之戰,晉將鮑癸評論楚將「其左善射,其右有辭,君子也」。文公十四年,晉趙盾以諸侯之師八百乘納捷菑於邾,邾人辭曰:「齊出玃且長。」宣子曰:「辭順,而弗從,不祥。」乃還。襄公二十五年,面對晉人責問鄭國為何攻陳,子產侃侃而辯,趙文子曰:「其辭順,犯順,不祥。」襄公三十一年,子產壞晉館垣,並嚴辭責晉,使晉信服。叔向評論雲「子產有辭,諸侯賴之」。在「辭順」或「有辭」的評價中,對言辭有著神秘的、過度的推崇,這是言辭能力從巫史階層轉移到大夫階層初期所形成的特殊狀況。對於史官來說,「辭」是一種職業性的技能,而對於剛崛起的大夫階層,「辭」既是一種值得學習的技能,也是一個值得膜拜的傳統。《詩經·?{風·定之方中》毛傳有所謂「大夫九能」之說:「建邦能命龜,田能施命,作器能銘,使能造命,升高能賦,師旅能誓,山川能說,喪紀能誄,祭祀能語,君子能此九者,可為九德,可以為大夫。」這裡所描述的可能是個理想狀態,但至少可以說明?,在此後的發展中,言辭已經成為卿大夫階層最為重要的修養。

從「稱伐」到「立言」,顯示了大夫階層社會理想的轉變,這在《左傳》中只間隔五年的時間,它反映了社會文化的急劇變革。「大夫稱伐」所追求的乃是將個體價值融入到宗族「世祿」的鏈條中,通過永保「世祿」來實現自己生命的「不朽」;而「立言不朽」則有著根本的不同,「是直以人文成就於人類歷史中的價值,代替宗教中永生之要求」,是將個體價值納入到社會和歷史中,從而超越了宗法文化的範疇。

三、「立言」的文化內涵

「三不朽」表達了三個階層的不同價值追求:天子立德,諸侯立功,大夫立言,同時,也可以將其看做是三個前後相繼的歷史階段的最高價值標準,它們顯示了社會主流話語權力的傳遞過程。

西周前期,通過長達百年的禮樂文化建構,形成了從后稷「農德」到文王、武王的「文昭」、「武烈」等為代表的「王德」譜系。後嗣諸王無不以「嗣守文武大訓」(《尚書·顧命》)、「揚文、武之烈,揚成、康、昭主之烈」(《清華簡一·祭公之顧命》)自勉,希望能效法先祖聖王,以「德」維繫天命,澤及萬世。對於天子而言,「立德不朽」的追求是其主體意識的體現:它既是為了保證天子「永言配命」(《詩經·大雅·文王》)的政治地位,也是為了展示其垂範天下的意識形態權威。西周后期及春秋時代,王室衰微,四方爭霸,諸侯成為政治舞台上的主角,霸主打著「勤而撫之,以役王命」(《左傳·成公二年》)的旗號,以「繼文(晉文公)之業而信宣於諸侯」(《左傳·僖公二十五年》),甚至「求王者之功」(《國語·晉語六》)為理想,諸侯的「立功」中雖然也包含著「尊王攘夷」,但它越來越成為一個幌子,而成就霸業、號令天下,則成為一個時代的最高價值。「立功」這一觀念,顯示了諸侯期望在既往的宗法秩序之外,通過嶄新的目標,站在價值至高點上,來實現並展示自己的主體意識。

春秋中後期,公權再次下移,大夫集團取代諸侯和及公室,成為政治主導力量。叔孫豹提出「立言不朽」的襄公二十四年,正處在大夫階層政治活動高峰期的後段、而低潮期尚未到來之時。大夫階層正是通過「立言」建立起自己的價值觀,並以此來取代「立德」和「立功」,彰示本階層的社會地位。

那麼,什麼樣的言辭才能算是「立言」呢?它首先必須是能夠表現新的思想和觀念,具有思想和教育的價值,如學者所說:「春秋時代只有那些富有教化意義,對時人以及後世子孫為政修德等各方面有普遍的指導價值的言論,才能長久流傳,才能算是『立言』。」如隱公三年,衛大夫石碏針對公子州吁「有寵而好兵」發表議論云:

臣聞愛子,教之以義方,弗納於邪。驕、奢、淫、泆,所自邪也。四者之來,寵祿過也。將立州吁,乃定之矣;若猶未也,階之為禍。夫寵而不驕,驕而能降,降而不憾,憾而能眕者,鮮矣。且夫賤妨貴,少陵長,遠間親,新間舊,小加大,淫破義,所謂六逆也;君義,臣行,父慈,子孝,兄愛,弟敬,所謂六順也。去順效逆,所以速禍也。君人者,將禍是務去,而速之,無乃不可乎?(《左傳·隱公三年》)這一段話闡釋了新的「教子之道」和六順、六逆的倫理規範,它顯示了大夫階層試圖對諸侯和公族進行制約,並期望用新的倫理觀念逐漸代替舊的宗法觀念,這是一個典型的「立言」。《左傳》中所記載的「立言」,涉及到社會文化、政治、制度、倫理的各個方面,全方位展現了新的社會思想,這些「立言」承擔著社會變遷中新的意識形態建設、為新社會立法的歷史重任。它顯示,大夫階層已從狹隘的家族榮辱觀中脫身而出,通過「立言」,成為垂範社會的「君子」,成為新時代的文化英雄。《左傳》中「立言」載錄非常多,而《國語》基本上就是從西周到春秋時期「立言」的彙編。春秋時期迎來了一個「立言」的高潮。

「立言」作為一個階層地位的標誌,必然具有某些形式上的規定性。《左傳·昭公八年》載叔向評論師曠云:「子野之言君子哉!君子之言,信而有徵,故怨遠於其身。」這句話說出了「立言」的標準:「信」和「有徵」。所謂「信」,也就是《易傳·乾·文言》所謂「修辭立其誠」,「誠」和「信」指的都是「中正之心」、「敬畏之情」,能使人信服。它暗示了「立言」和早期神聖話語傳統的聯繫。這種聯繫在形式上又表現為「有徵」,就是有所徵引。上引石碏所謂「臣聞」云云,就是一個徵引。更為典型的「有徵」是引《詩》、《書》、《易》等傳統文獻,其次是史事和禮儀制度,如襄公十四年師曠論「衛人出其君」云:「若困民之主,匱神乏祀,百姓絕望,社稷無主,將安用之?弗去何為?天生民而立之君,使司牧之,勿使失性。有君而為之貳,使師保之……故《夏書》曰:『遒人以木鐸徇於路,官師相規,工執藝事以諫。』」其中就徵引《書》以佐證自己限制君權的觀點。前代典籍、史事、禮儀制度等此前都為巫史所職掌,是巫史傳統有機構成部分。「徵引」使得大夫「立言」和一個悠久的文化傳統關聯起來,從而具有了某種神聖合法性。

「有辭」和「立言」兩者是有所區別的。「有辭」指的是熟悉巫史「經典」或其表述方式,並能自覺應用於當下的判斷之中;而「立言」追求的則是使個體的「言」加入到「經典」的隊伍中去,獲得與「經典」同等的價值,為社會立法。如《左傳·文公十八年》所載:

季文子使大史克對曰:「先大夫臧文仲教行父事君之禮,行父奉以周旋,弗敢失隊。曰:『見有禮於其君者,事之,如孝子之養父母也;見無禮於其君者,誅之,如鷹鸇之逐鳥雀也。』先君周公制《周禮》曰:『則以觀德,德以處事,事以度功,功以食民。』作《誓命》曰:『毀則為賊,掩賊為藏,竊賄為盜,盜器為奸。主藏之名,賴奸之用,為大凶德,有常,無赦,在九刑不忘。』」這段話將臧文仲之言和《周禮》、《誓命》之言相提並論,不僅意味著臧文仲「立言」的最終完成,同時還暗示臧文仲之言與前代「經典」前後相續,地位相當。這就是所謂「立言不朽」。因此,「大夫立言」這個觀念,一方面認可「大夫稱伐」中所包含的天子、諸侯、大夫政治身份的差異,互不取代;另一方面,又可以通過各領風騷的方式,使得「立言」取代「立德」、「立功」,成為時代的主流和最高價值,並獲得與「聖賢」同等的文化地位。它體現了大夫階層對話語權力的追求和主體意識的覺醒。

上述現象說明,隨著諸侯權柄漸漸旁落到強宗大族之手,價值取向也從諸侯「立功」轉向大夫「立言」。到春秋晚期,隨著士階層取代大夫階層成為政治和文化舞台上的主角,「立言」的接力棒也從卿大夫為主體的「君子」手裡傳遞到士人手裡。如果說後世以諸子百家為代表的士人階層是以「文化知識和智慧」為資本、以「自我神聖化」為策略,「以『立法者』的姿態出現在彼時的文化領域」。那麼,他們「立法」的追求、資本乃至策略,其源頭都可以追溯到春秋大夫「立言不朽」的觀念和行為中。

過常寶, 高建文. 「立言不朽」和春秋大夫階層的文化自覺[J]. 北京師範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 2014(4):60-65.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

本站內容充實豐富,博大精深,小編精選每日熱門資訊,隨時更新,點擊「搶先收到最新資訊」瀏覽吧!


請您繼續閱讀更多來自 讀書與國學 的精彩文章:

郝潤華:《程俱及其<麟台故事>研究》序
陳紅彥:跨越時空的中華古籍之美

TAG:讀書與國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