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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京都住農家民宿,喝酒爬山,有時還有鹿

丁小貓專欄|我在日本遇見的100個人

「那是印度之旅的最後一天」,田中先生坐在我對面,正在掉入記憶的黑洞,「那個晚上,我發起了嚴重的高燒,終於失去意識。恍恍惚惚之間,眼前出現了兩個地球,環繞於我兩側,各自都有星辰密布。我的視線則是從更高角度投下,俯視著它們。」

「莫非,是我們稱之為靈魂出竅的那種時刻?」我舉起手中的啤酒罐,和田中先生碰了碰。

「事後回想起來,大約是的。」田中先生繼續說下去:「後來,一個地球離我越來越遠,另一個地球離我越來越近,直至遠離的那個再也看不見,地球只剩下一個,宇宙的幻象才從我眼前消失。我醒過來,發現自己躺在床上。」

「所以,您也是死過一次的人了啊。」眾人都喝得有點高,沒人懷疑這個故事的真實性。這才是我第二次見到田中先生,年初因為京都專欄的緣故拜訪京北山間,田中先生年輕時遊歷世界,20多年前移住到此地,如今在這裡經營著兩間農家民宿,一間名叫Banja,另一間名叫五右衛門。

「農家民宿」是這兩年在日本頗火的一個概念,一種提供給旅行者的新型住宿形態。大多由鄉村農家打造,不只是過夜,還可以體驗各種農業活動,例如收割水稻啦採摘蔬菜啦製作蕎麥麵啦,對於那些想要深入了解日本文化和習俗的外國人來說,是親近一片土地的最佳方式。兩年前,田中先生將一棟從江戶時代傳承下來的古屋改造成農家民宿,一切都延續著舊時日本農村的居住樣式,可以圍坐在屋子中央的地爐前聊天喝茶,度過悠閑時光。

田中先生家的民宿「Banja」

回來後跟國內的朋友聊起田中先生的民宿,她對那古老明亮的屋子十分喜歡,不久後來日本旅遊,吵著鬧著要去住一晚。兩人從大阪出發,跋山涉水地去了——京北真是遙遠的地方,先要搭半小時電車到京都站,又要換乘每小時只有一班的巴士,再耗上一個半小時,臨近傍晚才抵達。

田中先生開了車在巴士終點站等候我們,沿途經過京北的民家和河流,這一年的春年比往年更迅速地暖和起來,遠山叢林中已經有了些許粉色。距離晚飯尚有一些時間,又沒有安排特別的觀光活動,田中先生提議道:「要不要去散個步?」

京都的農家民宿夜,便從一場寂靜世界的散步開始。路過一間已經關門的手工玻璃坊,門前幾株滿開著緋雲的高樹,需要認真辨別究竟是梅花桃花還是櫻花;路過一條潺潺的溪流,據說夏季的夜晚螢火蟲亂舞,此地總有清澈水源,田中先生家的民宿有水井,燒飯做菜都用它;一個任性的紅茶店主自作主張給門前的馬路和停車場都取了名字,對街的農家正在菜地周圍搭起柵欄,據說是為了防止野豬出沒,田中先生熟絡地和他們打著招呼:「這麼晚了還在忙?」

「是熟人嗎?」我隨口問道。

「住在這樣山裡的人,沒有不熟悉的,大家都很清楚彼此的事。」田中先生笑我的少見多怪。

到了夏季能看見螢火蟲的溪流

又去了一間神社,院內生長著兩株高大的枝垂櫻,說是到了滿開的季節,當地人會在樹下野餐,還有限時販賣的草莓和果子。正要離開,住在神社門前的老太太回來了,以一種羨慕的眼神看著田中先生:「今天也來客人了啊。」聽說我們是中國人,興奮地表示自己幾十年前也去旅遊過一次,卻連一個地名也說不上來。

「記得有一個地方,很出名的,好多好多大坑。」

「說的是兵馬俑吧?」我翻出手機里的照片給已經八十幾歲的老太太看。「沒錯,正是這個!」

「為什麼你連這個也猜得出來?」大家一齊笑了起來。老太太又熱情邀約:「明天早上來我家吧,附近的歐巴桑們要一起做蓬餅哦,你們也參加吧!」

「那是什麼?」

老太太轉身直奔田坎而去,採下一枝嫩綠的野草舉到我們眼前。哦,原來是艾草。每到初春,日本人都要做這種綠色的糰子,此時的艾草帶著嫩芽的香氣,清新可口,只是他們喜歡在裡面包上加了大量的砂糖紅豆餡,對我這樣的恐甜者患者來說,避之不及。聽到其實中國人也做艾餅,但多數時候沒有餡,又輪到老太太大吃一驚了:「那樣能好吃嗎?」

像農村裡每天都會發生的閑話家常一樣,如此聊著兵馬俑和艾餅,漸漸成了一場似乎永遠聊不到盡頭的對話,拖了半個小時才終於和老太太成功告別。朋友覺得好笑:「我以為今天回不去了。」田中先生也笑:「子女都不在身邊,老太太一個人生活,很寂寞吧。」

那天是晚餐是Banja的招牌菜單,大家一起圍坐在地爐前BBQ,食材有從京北的小河裡剛剛撈上來的魚,當地的土雞和聲名在外的5A近江牛。聽說Banja還有一道牡丹鍋,即山間特有的野豬火鍋,附近的獵戶親自把豬肉送來,充滿野趣,但如同螃蟹一樣,野豬在日本的捕獵期亦有限制,只能在冬天的一段日子裡吃到。

地爐BBQ(圖/沈醒醒)

晚餐是田中先生的太太Nami準備的,端上來便回家給三個孩子繼續做飯了,留下田中先生和我們一起吃飯聊天,說起他年輕時遊走過的世界,也曾計劃回到美國定居,終於還是留在了這個只有6000人的村落,也是奇妙的因緣偶然。也聊起民宿里特別打造五右衛門風呂,才知道這種風呂源於一個名叫五右衛門的大盜被放在熱鍋里煮死的典故,又說起常聽說櫻花樹下埋著死人的傳說:「為什麼日本人總要把美好的事物變得陰森呢?」如此不覺喝酒到深夜,問起田中先生:「迄今為止,有過改變你人生的旅途嗎?」於是才有了開頭那一幕。

之後大約是隱隱說起身邊的年輕朋友都感嘆人生艱辛吧,田中先生已經有了一種久居山中的看透:「幸福是什麼呢?如果在剛剛我們散步的時候,你感覺到了幸福,那它就是那一刻真實存在的東西。幸福並不是那麼長遠的東西啊。」

我只記住了這句話,然後就是第二天了。醒來時Nami已經又在柴火爐上做著早餐,笑著跟我道早安,又說:「今天天氣很好呢,要在院子里吃嗎?」於是把桌子搬到屋前,正對著朝陽下的群山,三明治、沙拉和南瓜湯一一端上來。

柴火爐料理(圖/沈醒醒)

Nami難得有了空閑,也坐下來喝一杯咖啡,閑聊幾句,才知道原來她是大阪人。

「和田中先生怎麼認識的呢?」

「那時候我倆都住在京都市內,有一天去寺院里,田中先生就在那裡。」

「所以田中先生是佛像嗎?」

結婚後兩人搬到這座山裡,從我們吃早餐的地方看過去,可以看見一間工房,是Nami製作手工陶藝的地方。她的作品在民宿里擺得到處都是,得意之作是一個女性神明形象,說是「來自金星的朋友」,也藏著某種宇宙觀。在京北的「道の駅」里可以買到Nami製作的杯子,住在田中家民宿的客人有時也會跟著她進行陶藝體驗,相當有人氣呢。

「昨天你哭著鬧著要去看鹿,還記得嗎?」喝著咖啡,朋友問我。

「所以看見了嗎?」一個酒後失憶症患者。

「看見了啊,有三頭呢,在田裡直愣愣地注視著我們。」朋友很是滿意。

大概只有住在京北的農家民宿里,才會有這樣的夜間特別觀光活動,城市裡的酒鬼們,大半夜要去哪裡看野生動物呢?

這時田中先生背著雙肩包出現了,聽說在我失去記憶的酒局上,眾人就「明天是去做艾餅還是登山」這個問題討論良久,終於達成一致:去看京北的山。吃完澡早餐,Nami輕輕帶上門,也一起出門登山。

「不用鎖門嗎?」

「這附近的人很少這麼做呢。」

山幾乎就在京北的正中央,進了山才知道山上有城跡,原來是明智光秀修建的名城,可以與大名鼎鼎竹田城媲美的戰國典型山城,雖然城牆已經被推倒,但隨處可見崩落的石塊,幾百年來就在那裡。未曾改修過的石垣山城,即便只剩下石階和地基,也是十分珍貴的存在,所知者寥寥無幾,便更加清幽了。

京北的山很多,這一座眾人都是第一次爬,帶路的是田中家剛剛考上大學的長子汰樹,沉默的少年在山間健步如飛,令人驚嘆,才知道他常常獨自爬山,十分熟悉地形,也擁有城市少年無法享有的樂趣。一小時後抵達山頂,田中先生從背包里拿出兩大瓶烏龍茶和礦泉水,大家喝過之後,各自久久地發著呆,全然寂靜的午前時光。

田中先生拿出一本書來讀,是佐伯泰英的《泥醉小籐次》,說是最近喜歡的武打小說,每天一言不發地讀著。

Nami乾脆倒在一棵樹下睡覺。

「家裡有三個兒子,又是叛逆的年齡,會感覺辛苦嗎?」我問她。

「也許是在這樣的山裡成長起來的緣故吧?我們家孩子幾乎沒有叛逆期。倒是我自己年輕的時候,非常叛逆。」下山的時候,Nami也就不走山路,和汰樹兩人在山間亂跑,是名副其實的「游山」。這些年認識了不少日本人,能夠活得像她這般舒展的,終歸還是少見,不知是不是也多虧了山居生活的緣故。

倒在山頂樹下睡覺的Nami

春天的活動就該有郊遊的樣子,臨近午飯時間,大家決定不去餐館,在附近超市買了便當,也見著了紅豆餡的艾餅和包在櫻樹葉中櫻餅,是為了即將到來的賞花季準備的,也一起買了去河邊。坐在潺潺的河流邊吃午餐,是京北人日常的浪漫主義。

少年站在在河邊打水漂,百發百中。Nami用河灘上的石頭砌起小塔,像是修行道人們祈願的方式。田中先生依然在讀著那本武打小說,初春正午的陽光令人昏昏欲睡。聽說到了夏天,這河裡可以游泳,還能捕撈香魚——即便是遊歷過世界的人,也很難不被眼前這豐饒的自然和緩慢的生活所打動。

曬夠了太陽,又開車去了山間的古寺,門口已經停著三輛車,田中先生驚嘆:「今天人可真多啊。」原來常常是間空寺,由來已久,起初是南北朝時期厭倦了俗事的光嚴天皇,為了躲避政事的隱居之所。院內一株在開山時種下枝垂櫻已有300多年歷史,比起京都著名的八重櫻,更加進化了一層的九重櫻。彷彿時間停滯了一般的寺內空間,令人自覺噤聲,即便是賞櫻季和紅葉季,也不會像市內的寺院那樣熙熙攘攘,有著難得的沉靜。據說光嚴天皇的遺願也是如此:不要令它成為觀光的寺院。一味地寂靜著,果真是心靈的安息之地,也像京北的氣質。

離開京北之後,我短暫地離開了日本,踏上了中東之旅。旅途中偶爾收到田中先生的消息:「特拉維夫的沙灘和海很漂亮哦,也要好好享受夜店。」「戈蘭高原應該也到了早晨吹來涼爽的風的季節了。」時常也叮囑我,「你現在距離敘利亞很近,要千萬小心。」「一定要活著回來喲。」 以色列也曾是田中先生漂泊於世界的一站。

又有一天,發來幾張照片:「京北的櫻花滿開了喲。」正是那天我們坐著吃午餐的河岸,一周前還只是脹鼓鼓的花苞,如今已是開得喧囂。如此一來,我即便不在日本,卻也沒錯過這一年的花季。

田中先生髮來的京北的櫻花

第一次去山裡採訪的時候,田中先生告訴我:「像京北這樣的鄉村,並不是什麼特別的地方,日本哪裡都能找到。可是能夠讓外來者感受到一種生活,是我們可以做的,如果客人心血來潮提議想做點什麼,那我們就立即去做吧。」這也是第二次造訪時友人所感受到的,她念念不忘那日爬過的山,覺得不像是在異國旅遊,而是更加類似於家族出遊的日常生活記憶,「我們站在山頂喝水的那個時刻,就像是和爸爸媽媽哥哥姐姐弟弟在一起。」

而令我懷念的,卻是已經很久沒有感受過來自山間的風,在那天臨近山頂的一段如何拂過我的臉。令我想起在從前在黑澤明自傳里讀過的一段話:

「山頂的風終於吹到我的臉上。

我所說的山頂的風,是指長時間艱苦地走山道的人,快到達山頂時能感到迎面吹來涼爽的風。這風一吹到臉上,登山者就知道快到達山頂了。他將站在這山之巔,極目千里,一切景物盡收眼底。」

我短暫地感受著來自山頂的風,眼前田中家的少年正俯視著腳下的村落,他站在半截樹樁上,站得就像京北的杉樹一樣筆直,我也覺得,看到了這個世界的廣闊天地和筆直大道。

田中家的少年

(本文為作者原創稿,轉載請留言獲得授權。除特別註明外,文中使用圖片均由庫索拍攝。)

丁小貓,旅日作者,啃日劇日影為生。現居大阪,不定期流竄於島國各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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