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易斯·康：一段「不可能的採訪」
「Interview」 with Louis Kahn
Published by BOMB， Jul 1, 1992
作者：Carlos Brillembourg 譯者：forca
在路易斯·康過世18年後重讀康，我們會發現，他是我們面對當下空洞無味的華麗辭藻的最佳解毒劑。這個「不可能的採訪」是通過選擇路易斯·康 的文本第一次杜撰的。雖然選擇是個人的和武斷的，但是選擇的依據卻是被一種需求所指引的，即把建築視作人類機制或失敗或成功的某種物證。在康的建築作品中，我們被迫重新思考，建築作為一種詩意的現實，是如何與其結構的物質性密不可分的。 通過路易斯·康 的話，我們可以接近這個強大的魔力源泉。
—— Carlos Brillembourg
Louis Kahn and his assistants working on Sher-e-Bangla Nagar, Dhaka, Bangladesh. ? 1964 George Alikakos. All photos courtesy of the Museum of Modern Art, NYC.
卡洛斯·布里連伯格（以下CB代替）：你如何描述這個時代？
路易斯·康 （LK）：…我們生活在一個連太陽都暫時停止為人類服務的時代。甚至，連太陽本身都受到了懷疑。我們所有的機構都要接受審查。任何存在都不會再被帶著任何崇敬之情去審視。這可以被認為是一個災難性的事情。
如果我沒有想到這一點的話，在我的意識里可能最終醞釀成在災難。白光和黑影使我腦海中充滿了極大的可能性。
白光在自然界中是不存在的。
沒有白光，也不會有黑影。
我知道太陽還在照耀著。
我也知道，這不是死亡，也不是有害的，而是真正鼓舞人心的東西。我也知道白光會變成黃色，只有更明亮的黃色；黑色的陰影會變成藍色，更明亮的藍色。因為人們不願意接受事物的本來面目，在最深層的意義上，他們不相信一切，直到這件事在頭腦中被層層過濾最後成為真實。因此，那些想寫詩的人其實不需要文字。
這不是一個奇蹟的時代。
我對所存在的一切不感到意外，但是很顯然，缺乏尊敬只是一種尋求尊敬的表現，某種值得尊敬和奮鬥的東西。
CB：你的架構屬於一個永恆的框架。它既屬於現在，也屬於過去。你的建築是否與當代文化有關？
LK：一個建築師必須有巨大的預見性。
當他建造一座建築時，他在當下進行著建造。
其實沒有什麼所謂的去建造一座屬於未來的建築。預測未來是不可能的，但是可能的是， 你今天所做的事情中，去預見一種永遠不衰的品質！
這就是為什麼在某個時代建造的建築會持續很久；它們必有迴響，餘音繞梁。沒有一個時候，一座偉大的建築都不會被認為是一座偉大的建築。它們是所謂的奇蹟在人間所表現出來的宣言。如果傳統是塵土，那麼傳統是一種不停下落，金色的塵土。如果你用手指穿過它，就會有一種結晶從周圍的環境中產生並使它成為現實。如果你把你的手指穿過它，我想你能感覺到一種期待的力量。一個人類所接受的作為居住、生活， 談話和學習的地方，它必須被認為是一個奇蹟，沒有什麼能比它更好的了。你不能丟棄它。你不能把書燒掉。你看著他們，直到洞穿一切。它們是了不起的例子。現在任何與你太親近的東西都可能或證明只對極少數人有好處。任何一個小小的奇點，都是全部人類的一個美麗的切面。
Louis Kahn, Market Street East, Philadelphia, PA. Perspective of Civic Center, 1957, ink on paper.
CB：建築的本質與繪畫或雕塑的本質有什麼區別？
LK：建築，當然，它有其局限性。當我們觸及無形的疆域之牆時，我們就會更加想知道，這些疆域之內到底包含著什麼。畫家可以在大炮上畫方形的輪子來表達戰爭的徒勞。雕刻家可以雕刻同樣的方形輪子。但是建築師必須使用圓形輪子。雖然繪畫和雕塑在建築領域扮演著一個美麗的角色，就像建築在繪畫和雕塑領域中扮演著同樣美麗的角色一樣，但它們並沒有相同的規律。可以說，建築是對空間的深思熟慮的創造, 創造出一個空間，去喚起一種恰如其分的使用的感覺。
無法衡量的，是靈魂的精神。靈魂是通過感覺來表達的，也是通過思想，我相信它將永遠是不能量化的。我感覺到靈魂的存在會召喚自然去創造它想要成為的東西。我想玫瑰想成為玫瑰。由存在意志創造的人，是通過自然法則和進化而產生的。但是，和存在的精神相比，結果往往並不如人意。
同樣地，要完成一座建築，你必須從無法量化開始，經歷了可量化的過程，最終又必然是不可量化的展示。你必須遵循規律，但最終，當建築成為生活的一部分，它必須喚起那些可量化的品質。
CB：你為什麼選擇在一個對稱的秩序中組織你的平面？你覺得那些更加隨意的組織如何？
LK：我不會像漢斯·夏隆那樣做，但我非常感激他努力創造的一切。我可以向你們展示我自己對威尼斯的初步設想的草圖。其實，這一切又殊途同歸。雖然你沒有拘泥於幾何的形體，但你可以感覺到，這其實又有很多獨立的供人活動區域，而不是僅僅只是一個圓形的平面。
Palazzo dei Congressi / Louis Kahn
但是你看，我的感覺是不同的。我沒有用繪畫的方式去看它。我甚至不認為它是一件雕塑作品。如果我把一個群體放在這裡，一個群體在那裡，一個群體在這裡，我將迫使他們更多地進入一個領域，而不是我把他們分布在一個非常寬泛的框架里，在那裡這些群體是按照人們的思想而組成的，而不是按照建築。我不喜歡一切一成不變。如果你能每天移動它，改變它，不使變成一種窠臼，才足夠優秀。但還有另一件事，它不斷地把我推向另一個方向：我以一種擬人化的方式看待一座建築，作為一個身體。我不想意識到我的身體是如何運作的。我只是期待我的身體可以敏捷且機巧，足夠而有力。我想做的事情，我的身體總是可以處理：跑，跳，快速移動，移動緩慢。我想足夠的開放，而不是預設某些特定的立場。因此，我傾向於在沒有任何意願的情況下建造一個房間，除了房間本身與生俱來的靈感。在制定的每一個平面中，都應該有一種共性，一種人類一致的認同。只要你遵守規律，自然會給你任何東西。
通過這些自然規律，人們可以感覺到人類所創造的那些規則。規則卻是為了被打破而創造出來的。
當你意識到一個意志，它竟然比你以前使用的規則更加崇高，這意味著你面臨了一個屬於人類存在的美妙時刻。
規律永不改變。
規律是自然之道，自然之道是無意識之道。
自然界沒有混亂。希臘人很久以前就說過了。他們的思想沒有雜亂無章，因為他們沒有書。他們意識到自然規律是無可辯駁的。自然只是在其規律的作用下，改變其態度，將其地位轉變為新的狀態，來不斷進行均衡。每件事都是在一種平衡的狀態之中，只是下一刻的平衡和這一刻的平衡永不相同。
我們認為那是混亂，但其實一點也不混亂。任何事情都可能發生，不管是什麼， 規律永遠發揮作用。你對此感到驚訝，感到迷茫 -- 這隻意味著你有更多的需要學習。
混亂，它只存在中人的思想之中，不存在於自然界中。
CB：勒·柯布西耶對你的建築有重要的影響嗎？
LK：柯布西耶對我來說是個啟示。他讓我意識到，有一個在世的人可以成為一位鼓舞人心的老師。通過他的工作他可以教你。這點你並不能從以往的作品裡得到，因為它們屬於他們自己的時代，你無法領悟到那個作品背後當時人類的決定，和它背後那個時代。 如果一個人生活和生產別人沒有生產的事物，同時你感覺到的那些事物具有激發靈感的品質--它比古老的作品具有更大的力量。
我覺得我可以扔掉書，就是當時格羅皮烏斯提倡扔掉的書。有人問我：「勒·柯布西耶的形象還沒有在你的腦海中褪色嗎？」我說，「不，它沒有褪色，」 但是我不再翻他的作品了。我不去翻它，儘管我知道有朝一日他們會再次回歸。
曾經有一段時間，我認為塔樓周圍有廣闊的空間是一件美妙的事情，直到我意識到，麵包店在哪裡？所以光有公園？那不夠好。
如果你認為一切都應該是它從誕生就應該有的樣子，那麼它就必須看起來像它要消失時候的樣子。
Louis Kahn, Yale University Art Gallery. ? 1953 Grant Mudford.
CB：看起來你的建築，在最好的狀態時，慶祝了純樸的尊嚴：工作，玩耍和沉思。在這個到處充滿貧窮和無家可歸的悲慘現實，卻讓人無法逃避的世界裡，建築師又該如何自處？
LK：我明確慾望和需求之間的區別。
慾望驅使我們的生活。如果需求只是想要很多很多香蕉，那麼不給貧苦的人是可恥的。每個人都有責任看到那些活著的人是因為得到了他們的需求。政府沒有什麼責任比滿足那些最微不足道的需求更重要的了。滿足需求是這個世界上任何人的絕對權利。
那種國家，如過它沒法在我們渴望的感情中並沒有培養出一種偉大性，那它還配不上一個國家應具備的全部能力。
我相信童話故事。
我相信童話是科學的開始。
CB：在信息時代，有時很難再去欣賞一個建築，它的存在和呈現不是通過一個可不斷複製的圖像，而是通過一種物質存在，一種與物理現實真實相抗才能感覺到的物質實體。在多大程度上你的建築跟這個虛擬領域發生著關係？
LK：你希望你能飛，特別是當你被流氓襲擊時。這在某些年代是不可能的，因為事情不會以那種方式結合在一起，但願望仍然存在。它的出現是因為任何可以被思考的東西都屬於現實的領域。
現實就是夢想。現實是童話故事。
真正的現實是童話，而不是日常的事情，它只是生活在童話的周圍，充滿了失望，充滿了比你所期待的要少的東西。 經驗純屬偶然。不能達到的，尚未創造的，還沒有說出來的，才是人類的動力。
藝術是光明的給予者。
當你聽到第五交響曲熟悉的曲調時，就像一個親戚走進房間，你很久沒見過他了，你第一次意識到他的眼睛是藍色的。
重見是藝術的一個重要方面。你永遠不會在同一時間看到所有的東西。你可以無窮無盡地看它，而且總是會有一些你從未見過的東西，因為藝術是直覺的產物--它是我們內心最強大的工具。直覺是我們擁有的最準確的感覺。
科學永遠達不到它。
知識永遠達不到它。
美好的是，直覺給人一種共同的感覺，一種無需先驗知識就可以達成共識的感覺。有些東西是第一次被生產出來的，不知何故，它有一種一直在那裡的品質。這就是屬於人類共識的品質。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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